程碧袖恭敬答是,周璟一边打量她,一边问:“阿妩的身体如何了?”
程碧袖谨慎道:“这些日子以来,微臣给娘娘换过三个方子了,娘娘的身体较之前已有些起色,脉搏也有力了许多,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还需徐徐图之。”
周璟微微皱眉:“你治了两个多月,只是有些起色?”
这是不满意的意思,程碧袖立即跪下去,解释道:“臣已竭尽全力了。”
周璟冷眼看着她,道:“毕竟只是医正,不如——”
“皇上。”
花妩突然开口打断了他,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轻笑道:“臣妾觉得程太医挺好的,进退有度,说话做事都很合臣妾的心意,暂时还不想换别的太医。”
周璟:……
他看向那年轻的太医,不知怎的,愈发看不顺眼了,就这弱不禁风的小白脸,能有什么治病的本事?
周璟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脾性很宽和的人,从不无理取闹,既然花妩要求留下这小白脸,他想了想,道:“也行,不过朕还是有些不放心,这样吧,让姜步寰协助他为你诊治。”
听了这话,程碧袖额上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姜步寰是院判,地位仅次于太医院院使,还是她的顶头上司,协助她治病?皇上这是要把她架在火上烤啊。
程碧袖战战兢兢地叩首,道:“微臣惶恐,臣只是区区医正,不及姜院判经验丰富——”
周璟打断她,淡淡道:“朕之前还听你说,术业有专攻,医正未必就不如院使和院判,如今怎么反倒畏缩起来了?”
程碧袖欲哭无泪,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高高在上的天子为何会突然为难起她一个小太医来。
……
却说花翰维一下了值,就立即乘车赶回花府,甚至顾不得理会夫人迎接,劈头就问道:“爹呢?”
“在书房。”
花翰维直奔书房,叩了叩门,听得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进来。”
他这才推门而入,书房里点了灯,花阁老站在书案后,一手挽袖,一手执笔,正在写字,他已脱去了乌纱帽,露出满头银丝,比起朝堂之上,这会儿露出了孱弱的老态。
花翰维走近前去,一眼就看见他写的四个字:忠孝节义。
他欲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叫了一声:“爹。”
花阁老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字上,头也不抬地道:“刚下值?”
“是。”
花阁老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老大不小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没点长进。”
花翰维挨了训,也不好辩驳,只是道:“爹,你今天在朝上,为何要反对皇上的旨意?”
花阁老声音平平道:“我没有反对。”
花翰维面露疑惑:“那您是……”
花阁老执着笔,在纸上落下稳稳一点,这才停下来,道:“我只是说出了先帝的遗诏罢了。”
花翰维有些急:“您这不还是反对?皇上要立花五为后,这对我们花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呀!”
“那你要我怎么说?”花阁老抬起头看他,松弛的眼皮下遮着两点锐利的光,道:“视先帝遗命为无物吗?”
花翰维辩驳道:“可先帝已去了,皇上又生了病,根本不记得那遗诏,天禄阁还走了水,这是一个机会啊爹,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几年几十年后,天下人只知当今天子,哪里还记得先帝?”
花阁老将狼毫扔在纸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狼毫滚了几圈,在宣纸上留下一道蜿蜒的墨迹,停在了那个忠字上面,他声音沉沉道:“这是不忠。”
花翰维压低声音,大着胆子道:“爹想岔了,我们花家何曾不忠?都说君无戏言,陛下今日当着文武百官下了立后的圣旨,转头又要他收回成命,岂不是拂他的面子?令他威仪扫地?先帝是君,可当今也是君啊!”
他伸手拿起那只狼毫,露出底下的忠字,道:“心中则为忠,爹效忠的,应该是您心中的君主才对。”
花阁老看着自己写下的字,良久不语,照花翰维对父亲的了解,这是意动的征兆,他继续劝道:“此事只有您和秦太傅、太后娘娘以及陆太师知道,太后娘娘不说,秦太傅那边山高路远,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至于陆家,儿子看陆青璋今日那表情,倒是恨不得圣旨当场成真,叫他陆家也出一位皇后。”
说到这里,花翰维不由激动起来,道:“天时地利人和,爹,花五就合该当皇后啊!除了她,换作花家任何一个女儿,都不可能有此机会。”
花阁老却仍旧迟疑,捋着长须,摇首道:“我还是觉得不妥当,先帝在位时,虽然看似对花家恩宠不断,却在暗地里一直提拔陆家,打压花家,新帝一即位,不说打压,反而不顾先帝遗命,要立花家的女儿为后,这是捧杀,还是故意……”
花翰维忍不住打断父亲,道:“儿子不这么认为。”
花阁老看向他:“你说。”
花翰维绞尽脑汁,最后憋出一句:“兴许是花五她实在争气,让皇上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呢?”
花阁老:……
第43章
夏日的傍晚,暑气散尽了,晚风习习吹拂而过,带来一丝凉意,碧梧宫里已上了灯,花妩坐在廊下,褪了鞋袜,光着脚踩在大黄狗的背上,茸茸的细毛从脚趾缝里钻出来,十分舒适。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团扇,唤绿珠来:“我要的牛乳樱桃甜冰酪呢?”
绿珠顾左右而言其他:“时辰不早了,娘娘要不要先进屋去?程太医说了,让您今儿要泡脚。”
花妩微眯起眼,悠悠叹了一口气:“绿珠大了,有主意了,记得你头一次来服侍我,不知道怎么梳头,急得直抹眼泪,管事嬷嬷要罚你,你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绵绵软软跟只兔子似的,如今兔子长大了,连一碗甜冰酪也不肯给我吃了。”
她越说越失落,绿珠愧疚得抬不起头来,嗫嚅道:“是、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去把甜冰酪端来。”
花妩得了逞,笑吟吟地哄道:“好乖乖,快去吧。”
不多时,一个小巧的缠枝莲纹碗出现在花妩的视线里,天青釉的碗衬着洁白的牛乳,细碎透明的冰沙,上面点缀着殷红的樱桃肉,冒着丝丝凉气,颇是诱人。
花妩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欢喜道:“乖乖,你真好!”
谁知那人把手一抬,叫花妩接了个空,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便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道:“叫谁?”
花妩转头望去,却见那人竟是周璟,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的衣裳,衬得整个人很斯文,尤其是眉眼愈发俊美,在昏黄的灯笼光芒下,勾勒出一层深邃的影子,宛如用工笔细细描绘过一般,龙章凤姿,不过如此。
花妩眨了眨眼,才从美色中回过神,听见周璟又问了一遍:“刚刚在叫谁?”
花妩便轻笑了起来,道:“皇上明知故问呢。”
周璟轻轻嗯了一声,是一个上扬的尾音,面上还是淡淡的,也不看她,只盯着手里那碗甜冰酪瞧,像是在等待回答。
花妩起了玩心,大着胆子将团扇伸过去,轻轻挑起天子的下颔,略微倾身凑近,两人对视,呼吸相闻,她笑意甜甜地道:“当然是叫皇上呀!”
花妩如愿以偿地吃到了甜冰酪,冰沙凉丝丝的,牛乳香甜,她满足地眯起眼,拈起一枚樱桃送入口中,一时间竟不知是那樱桃更红,还是她的唇更红。
察觉到周璟的视线,她忽地抬眸看过来,粲然一笑,道:“皇上想尝尝吗?”
周璟素来不喜甜食,但是这一刻,他倒真想试一下这甜冰酪,真的有那么好吃吗?
花妩舀了一勺冰酪,举起送到他嘴边,周璟张口欲接,谁知她竟虚晃一招,把勺子挪开去,然后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发出啾的轻响。
花妩笑得眉眼弯弯,眸如月牙,十分得意地把那勺甜冰酪送入自己的口中,殷红的樱桃衬得她的唇瓣更红了,无端旖旎。
周璟的眼眸倏然变得幽深,掩去了其中的情绪起伏,下一刻,他伸手按住花妩的后脑,吻上了那嫣红的唇,因为吃过冰的缘故,她的唇舌泛着微微的凉意,像冬日里的新雪,甜丝丝的。
相对的,衬得他的唇舌更为滚烫,肆意攫取,像是要把那一片雪花吻得化成水,然后融入骨血之中。
……
那碗甜冰酪终究是没有吃完,花妩才吃了两口就不慎打翻了,小瓷碗骨碌碌滚出去,正好掉在了大黄狗的背上,冰沙洒了它一身,它吓得一激灵蹿起来,汪汪直叫唤,打断了正黏在一起的帝妃二人。
花妩觉得十分惋惜,然后理直气壮地要周璟赔她一碗甜冰酪。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红的薄裳,贪图凉快,便褪了鞋袜,露出一双白生生的脚,这会儿被牛乳打湿了裙摆,薄纱一缕缕贴在皮肤上,衬得肤色愈发洁白,如玉一般。
周璟只看了一眼,便移开目光,道:“太医说过你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于身体无益,让你吃两口已是格外容情了。”
说着,他又催促道:“地上凉,去把衣裳换了。”
花妩不肯动,她稳稳坐在原地,微扬着下巴,一副负气的倔强模样,令人想气,却又气不起来,活脱脱的恃宠而骄。
纵然是周璟,这时候也拿她没有办法。
他等了一会儿,便俯身抱起她,花妩猝不及防,轻轻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的脖子,玉白的脚丫子在空中一晃,人就被抱进殿里去了,再没有挣扎耍赖的机会。
殿里上了灯,花妩已换上一身干净的衣裳,正坐在圈椅里泡脚,这是程碧袖说的法子,每日用药熬水泡脚,花妩虽不觉得有用,但是泡一泡还是很舒服的。
她一边泡,一边踩着水玩儿,大黄狗还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凑过来嗅了嗅,花妩伸出脚丫子,作势要轻踹它,吓得狗子夹起尾巴,一溜烟蹿出老远。
花妩大笑起来,骂它一声:“怂货。”
绿珠顿时哭笑不得:“它只是一条狗罢了,娘娘又欺负它。”
她说着,拿了帕子来替花妩擦脚,花妩笑道:“我哪里是欺负它?找乐子而已。”
她向来不是一个安分的主儿,但见周璟坐在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翻看,十分专注的模样,花妩便悄悄把一只脚放在他的腿上,还嚣张地踩了踩。
周璟低头看了一眼,又望过来,眼神疑惑,花妩盈盈一笑,眼波柔亮,道:“皇上在看什么书呀?”
听见她这个轻飘飘的呀字,周璟便知道有人又想作妖了,遂将书拿起来,好让她看,上面写着通典二字。
花妩看过之后,一手托着腮,倚在圈椅里,十分有求知欲地道:“臣妾才学浅薄,没读过这一本书,皇上能给臣妾讲一讲吗?”
周璟便道:“这是一本写历朝典章制度的书,包括政治、礼法、兵刑以及民生,颇是枯燥,你大概不会感兴趣。”
花妩却摇首,笑吟吟道:“臣妾对皇上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只要皇上说,臣妾就爱听。”
周璟犹豫了一瞬,便翻到前面,念道:“穀者,人之司命也,地者,穀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穀则——”
他的声音倏然顿住,花妩好奇地催促他:“有其穀则如何?”
她的脚仍旧踩在周璟的腿上,雪白的玉足一下一下地晃着,惹得人心烦意乱,偏偏她似乎全无察觉,周璟只得继续读道:“有其穀则国用备,辨其地则人食足,察其人则徭役均。”
如玉的脚趾泛着桃花一样的粉色,灵活得像一尾鱼,眼看越来越放肆,下一刻,周璟伸出一只手,将它握住了,不许花妩再乱动,面上神色依旧是平静的,徐徐念道:“知此三者,谓之治政。”
女子的脚心很软,触感如上好的暖玉一般,丰肌秀骨,香娇玉嫩,仅用一只手便可完全握住,让人莫名生出一种掌控欲来。
“圣人因之设井邑,列比闾,使察黎民之数……”帝王的声音淡淡的,没有任何起伏,就仿佛他此时手里摩挲的不是女子的玉足,而是一本圣贤书。
大概是他常年握笔的缘故,指腹有些微的薄茧,擦过花妩的皮肤,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感,花妩不动了,他却还在继续念:“赋役之制,昭然可见也,自孝公用商鞅计,乃隳经界……”
一页念完了,他正欲翻第二页,花妩却伸手将书夺了过来,翻了翻,嘟囔道:“道貌岸然。”
她说完,将书扔在案几上,把脚从周璟的手中抽回来,也不穿鞋,赤着双足往殿内走,谁知才走了几步,便被人抱住,霎时间身子一轻,整个人腾空而起,花妩惊呼一声,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耳边问道:“说谁道貌岸然?”
花妩微仰着头,笑吟吟地望着那双幽深的眼眸,语气挑衅道:“谁问,便是说谁,皇上觉得呢?”
周璟没有回答,只是念了一句:“黄绢幼妇,外孙齑臼。”
他说着,便抱着人绕过山水画屏,入了内殿,床早早就铺好了,花妩扑腾两下,像一尾鱼一般灵活地滚了进去,她揪着天子的衣襟,忽然啊呀一声,眨了眨眼,道:“皇上,臣妾现在还不方便侍寝呢……”
周璟:……
他扯过薄被,将怀中人裹紧了,神色里莫名透着一股子气急败坏,冷声道:“睡你的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