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微微一顿,她转头望着身侧表情淡淡的青年,半晌没说话。
江琮目视前方:“看我做什么?”
泠琅回过头:“没什么。”
穿过一条伴着竹声沙沙的青石路,便是熹园。
阔别一个半月,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有了恍如隔世之感,池边石桌石凳依旧,只是离开时开得正好的胭葵和茉莉,已经看不见了。
众人忙进忙出地搬东西,泠琅帮不上忙,只有在园子中看景。
她站在水边,望着那丛不见花朵的茉莉,来了点悲春伤秋的做派:“花已不似,人却相同。”
江琮的声音清清润润地传来:“花有再开——”
迟迟没有下文,泠琅候了片刻,不由转身看过去。
只见青年换了身浅云白,坐在石桌边上,右手一如既往地捏了个茶杯,左手懒散地搁在膝头。明明是落拓随意的姿势,由他做来倒是十分清雅写意。
他眼神轻而淡地落在她脸上:“人亦不同。”
泠琅于是又盯着他,直把对方盯得偏过头去,才负着手慢慢离开。
那厢,红桃很快来禀告,说东西都收拾妥当了,请世子和少夫人入内。
泠琅便一路走过去,穿过回廊,楼边的美人蕉还在开,门口挂着的竹帘仍有香味。步入屋内,望见那帐帘的雨过天青色,便莫名生出些念经的冲动。
江琮在她身后凉凉发问:“夫人在想什么?”
泠琅说:“我在想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妙经。”
江琮微微一哂:“夫人很怀念我卧床的那段日子?”
泠琅默了默,说:“也不是非常怀念。”
“只有一半怀念?”
“差不多吧。”
“如此。”
这样莫名其妙的对话让泠琅心里也莫名其妙起来,她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怪,明明双方还是像从前那般口蜜腹剑、装模作样,但她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晚些沐浴的时候,她浸在水里,摸着腰上已经快好全的伤口,仍在想这个问题。
江琮说“原是我多此一举”的时候,她为什么第一反应有点心虚。
江琮说“人已不同”的时候,她还真认真想了片刻,是谁如何不同。
至于,他问“夫人很怀念我卧病在床”的时候,她原本可以痛快地回答:是很怀念。
但话头转了个弯,下意识就改了口。
虽然改口后大意差不离,但那已经反映出些许真实。
泠琅咬着手指,惊魂未定地想,难道她入戏太深,把自己骗了进去,开始舍不得这个王八夫君了?
她不是傻子,情爱之事也不迟钝,可以一眼看出顾凌双对杜凌绝的心思,也能察觉苏沉鹤某些未曾宣之于口的心事。
至于王八夫君——生得有姿色,剑也很合她心意,大象台下她几乎收不住手的时候,他及时给予了安抚与镇静,虽后来二人没提起半句,但她一直都记得。
毕竟那是第一次,她主动脱离了失控状态,而不是力竭之后昏迷才遏止。
哦,更别说,后来几经同生共死,重伤后他无微不至地照顾,她因此生出些不可说的情愫,十分正常。
原来是这样!
想通了这一层,泠琅陡然放松下来,她惬意地靠在浴桶上,于氤氲水汽中眯着眼,思索接下来的打算。
当务之急是白鹭楼那边,顾长绮的线索已经断掉,她得再去一趟,问还有没有铸师的其他消息。
其次便是青云会。周厨子称,匕首是造给青云会某成员的,江琮那时在玩泥巴,对此所知有限。若要查探,得从其他分舵主入手。那个神出鬼没的臭秃驴便是可以问询的。
铸剑谷在江南,当年或许同江南分舵逃不开关系,更别说寂生屡次提起刀者,定是知晓什么秘辛。
最后,便是伶舟辞。对于这个师父,泠琅的感情颇为复杂,她们的关系不像师徒,更像首领与下属,如今她拼尽全力逃脱了这一层关系,已经拥有了和伶舟辞平等对话的机会。
天下第一盗,可并不仅有偷东西的本领。她让黄公子去找邓如铁,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伶舟辞也。至于借此打听江琮的师父,不过顺带、也是契机。
若伶舟辞能查出来,必定知晓那把剑的主人又何等身份,泠琅想借此和她做一个交易,一个让贪利的乌有手无法拒绝的、稳赚不赔的交易。
她们一定还有再见面的那天,那一天不会太远。
四肢完全松懈了力道,懒洋洋地漂浮在温水中,泠琅闭上眼,终于慢条斯理地想起了自己的情感问题。
她觉得没什么好处理的,喜欢与否是一回事,喜欢多少又是一回事。坦白说,她很清楚自己的好感来得十分浅薄。
看他剑好,看他俊俏,看他说话中听,没有更多了。
患得患失的小儿女之态,她还远远不想做,毕竟、毕竟——
动了情的刀客,是拿不住刀的。
若真的能有什么,占占便宜及时行乐,也相当不错。在那之前,她不会告诉江琮,以免他太过得意。
如此,之前那些莫名的心悸与躁意便有了解释,泠琅很庆幸,原因是这个,而不是害了什么病症。
她又泡了一会儿,才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带着满身水珠,喜滋滋地坐在江琮对面擦头发。
江琮抬眼看她:“何事这么高兴?”
泠琅柔情十足地道:“想到能同夫君日夜相对,琴瑟和鸣,便十分高兴。”
江琮身形一顿:“夫人在打什么主意?”
泠琅冲他眨了眨眼:“自然在打你的主意。”
江琮默默喝了口茶,看上去有些警惕,又有些茫然。
泠琅觉得他这副模样,简直是说不出来的有意思,正要再拿话逗一逗,对方起身,两步走出门,也去洗浴了。
晚些时候,二人躺在同一张榻上,分被而治,各据一方。
泠琅把想法说了,问身边人何时重返白鹭楼,她已经迫不及待,要拿捏那个可恶的苍耳子。
江琮却说,去白鹭楼之前,他得到地下分舵做些事。
泠琅立即来了兴趣,她翻了个身,目光炯炯地盯着青年暗色中的轮廓。
“你会带我去的,对不对?”她发问。
那道轮廓一动不动:“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你是分舵主,还能受别人眼色?”
“我之前说,卧病在床是因为分舵出了内鬼,你可还记得?”
“记得。”
“我离开京城这段时日,他露出了点马脚,”江琮平静地说,“我得需处理此事。”
泠琅有些意外:“他是府上的人?”
“还未有定论。”
“你会对他严刑拷打?”
“这是必然。”
泠琅睡意涌上来,含糊不清地道:“好罢,那就明天再说。”
她翻身向里,闭上双眼,迷迷糊糊地,听到江琮又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她腰上伤口太深,虽现在血肉已经复原,但伤了内里经脉。之前在路上不方便,如今回了京城,可以好好处理。
他说了几句处理的方法,问她意下如何,泠琅困得不行,只胡乱答应了,很快便陷入沉眠。
所以,第二天夜里,江琮从分舵回来,带着一身未散去的血腥之气,从天而降站在她面前,开口就是让她脱衣服的时候。
泠琅是惊讶了一下的。
第89章 冰梅茶
泠琅说:“啊?”
江琮颔首:“我让他们去取热水, 夫人先泡一刻钟,筋骨松散了再开始。”
说着,他转身就往门外去, 泠琅却叫住了他。
她小声说:“这恐怕不行。”
江琮回头看着她。
泠琅说:“嗯……是白天的事, 没来得及同你说……总之我这几天不方便浸浴。”
江琮默然望了她半晌,微微点头,没什么表情地出去了。
泠琅便垂眸, 握着手中书卷继续看起来。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
烛火昏黄,空气中似还有青年身上的血腥味, 她看得随随便便,眼神扫过纸张,脑子里却在想七七八八的其他事。
也不知那个内鬼找出来没有。从他的神态来看, 似乎是找出来了, 只是进展不顺利。
将欲废之, 必固兴之;将欲取之, 必固与之。
泠琅望着那行字, 忍不住翘起嘴角——要想夺取它,必先给予它,柔能胜刚,弱能胜强。
她撑着下巴, 漫不经心地想, 江琮这么喜欢研读这本书,也不晓得读出什么境界没。在想夺取什么事物的时候, 他也会迂回曲折, 状似给予, 实则掠夺吗?
江琮再进来的时候,已经沐浴过了,头发散在肩后,披了件空空荡荡的袍子。
他一来,就看到泠琅握着本书冲他笑,笑得他脚步十分犹疑。
“夫人在读什么?”他问。
泠琅说:“在读你最爱看的道德经。”
江琮在她对面坐下,泠琅闻见他身上的气息,皂角清新,兰草馥郁,先前的血腥肃杀已经荡然无存。
他拿过茶饮了一口:“我没有最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