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不多话,寻到枝叶之间的空隙,被树枝压牢了的手臂微微使力,将袖中圆管轻轻一甩——
一道银白弧线,它滑到了另一端。
寂生说:“够痛快。”
传来了布帛破裂的声响,他似乎扯断了什么衣物,因为痛楚,还在微微抽气。
紧接着,树干微微摇晃起来,枝叶颤动着,伴随一声低喝,木料碎裂之声陡然响起。
那一头的树枝被翘起,这一头必然会承担更多重量。
这些重量全部施加在了江琮背上,但他一声不吭,只垂眼注视身下的少女,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急促。
不能再拖了。
那厢,寂生终于斩断最后一处枝干,他抖着酸痛的腿站起,慢慢绕过树木,来到江琮一边。
看清之眼前景象后,僧人忍不住感叹:“你胆子真大——”
“都这样了,还敢把武器交给我?”
他紧盯着被重重禁锢着的二人,很明显,青年挡住了绝大多数压力,那根贯穿了小腿的枝条便是证明。
至于双手,为了护住身下的少女,他始终维持着捍卫姿态,并没有其余动弹空间。
寂生评价:“一个受伤,一个昏迷。我为刀俎,彼为鱼肉。”
江琮抬头同僧人对视,浓黑如墨的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警惕或是威胁,什么都没有,他只是在安静地等待对方做出决定。
杀,还是救。
寂生咬了咬牙。
京城分舵主,残忍狡诈至极,在组织很有声名,当然,如果他不够狡诈,也不敢在皇帝地盘行事。这样的角色,会任凭自己的命运由他人定夺?
如果寂生感觉不出眼前有陷阱,那他就是个傻子。
但能感觉出是一码事,能不能看出,是另一码事。
眼前情况可谓糟糕至极,对方能活动的仅有半个手臂而已,下身被牢牢压制着,更别提那截树枝,如锁链一般限制了行动。
陷阱在哪里?寂生想不住这人还有什么办法反击,那柄剑甚至距此有十步远。即便自己现下腹背皆有重伤,但若动手,必定十成胜算——
他慢慢地举起了长棍,那柄他所珍爱的、冠有以妻子之名的武器,对准地上的人。
直到挥落前的最后一刻,他都在和青年对视,那双幽暗如潭水的眼睛,始终没有别的波澜。
咔嚓——
脆响,但并不是来自于树枝,而是来自人的骨骼。
不是因为僧人的攻击,而是因为骨骼主人的自断。
在被狠狠掼在地上,侧脸陷入泥泞中的时候,寂生心中只有长叹。
他仰面看着江琮,不过短短一瞬,二人的位置有了戏剧性的交换。
现在他躺着,因为伤势的加大而僵硬不能动,而对方手持一根尖利枝条,末端顶在了他咽喉。
寂生朝他身上瞥了一眼:“你这条腿不想要了?”
江琮声音很凉:“那你这条命还想不想要?”
“刚刚我可没打算下杀手。”寂生为自己辩解。
“这是你该庆幸的一点,”枝条往里逼近一寸,江琮说,“不然它不是只抵着你那么简单。”
寂生感叹:“真狠啊。”
他估算了所有可能,却没想到,江琮其实一直没把腿上的伤势当一回事,他随时有舍弃的狠厉,只为给予最后猝不及防的一击。
“现在,告诉我,”江琮轻声,“你真正的目的。”
“不是什么春秋谈,是你真正的目的,那位让你跟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第99章 相依偎
树枝尖锐, 末端边缘粗糙割人,它被持得很稳,正正抵在寂生咽喉处。
那正是半个月前受过重伤的地方, 他很明白对方也记着这一点, 所以多余的话他不打算说。
“为了云水刀现在的主人,”寂生声音很平静,“主上让我想办法跟着, 至于打探春秋谈,不过顺带之举。”
江琮重复了一遍:“云水刀现在的主人?”
“这是原话,”寂生说,“我来明净峰的第二日, 便接到了这一任务,他告诉我刀会在山上出现。”
“会主绕过了空明,直接向你派发任务?”江琮顿了顿, “你不是层云寺的人。”
寂生微笑:“你夫人不是已经说了吗?我是个假和尚。”
带有玩笑意味的回答刚刚说完, 树枝猛地前进了半寸, 寂生微微一僵, 他已经感受到皮肉破开的痛楚。
江琮还是没什么表情:“你本就只听命于主上。”
“是的。”
“我就说, 你身怀踏尘踪,怎么可能只是空明的弟子,如今江南分舵被谁管着?”
“原本是我,但很明显, 我现在没空回去接这个摊子。”
“也就是说, 主上让你去明净峰,一开始只是为了春秋谈剑谱之类的事, 到了地方后, 才收到关于云水刀的成命?”
“你很敏锐。”
“他只是让你跟着刀主人?”
“是, 也不是,”寂生飞快地说,“还包括不定时出现,讲一些云里雾里的话。”
江琮立即道:“云为何,水为何,天为何,这些话是他让你说的?”
寂生坦然:“还有不可问,不可往,不可留,这些话我通通听不懂,只是奉命行事。”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只是奉命行事,你应该早就看出,我其实根本不想在你们面前晃悠——”
江琮不置可否,他垂着眼,看上去有种置身事外的漠然。即使腿上的伤口已经汨汨流出了许多血,但脸上表情极淡,连声音也平静无波。
好像那不是他的腿,寂生看了眼血迹,它们已经蜿蜒到了泥土之中。
他觉得这个人很能忍:“你还要指着我到什么时候?”
江琮没有说话。
寂生说:“你要是还清醒,就不会在这里杀我。”
江琮微微一哂:“你向我透露了这么多,任务已经失败到不能更失败,回去复命的时候难道还能活?”
寂生也笑:“这就要看你了,江舵主,或者说,世子?”
他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有种疏淡的温和,好像真的是个整天吃素的出家人:“我很惜命,显然你也一样,我自认可以隐瞒,难道你不可以?”
他抬起手,缓缓抓握住了自己咽喉上的尖锐:“这是在鹰栖山,不是西京也不是明净峰。没有眼线,也没有暗哨,会主的眼睛看不到这里,手也够不着。”
江琮沉默着和他对视。
僧人温声道:“你在想,会主他既然知晓云水刀的所在,必然也知道她和你在一起。明明你行事更便利,却只让我来——”
“这是为什么呢?”他点到为止。
这是为什么?没人能说得清。会主行事诡谲无定,反复无常,为了做成一件事,他可以铺一个复杂到根本没有必要的局,只为把目的隐蔽在层层阴云之后,他一向爱如此。
他若要派你去买胡饼,绝不会直接说出口。
他只会说“子时三刻,东街往右三丈处的门房,会有人交一样东西给你,记得穿紫衣。”并且,这句话会分三个不同的人用多种方式前来告知。
为何是子时东街,又为何穿紫衣,你没有询问的余地,只知道在这些莫名其妙的限定下,谁都想不出他的目的不过是买个胡饼。
而这恰恰是他想要的效果。
所以,江琮不想花费力气在琢磨会主心思上面,至少现在不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寂生:“你的确很惜命。”
寂生微笑着没有说话。
江琮简要地评价:“很可惜,青云会的人往往不配惜命。”
寂生说:“我尽量。”
江琮扔掉树枝,仿佛毫无痛觉似的,弯下腰半扶起地上的少女,小心而轻柔。
寂生死里逃生,却躺在地上暂时没有动作,他也评价了一句:“青云会的人,更不配惜别人的命。”
江琮没有理会这句,泠琅被惊扰,倒是一下子睁开了眼。
她抓住江琮的手:“秃驴呢?”
江琮朝她身边一瞥。
泠琅立即望过去,瞧着寂生还是很有生命迹象的样子,并且近在咫尺,不由十分惊讶。
江琮说:“先不杀他。”
泠琅顿了顿:“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江琮柔声:“路上讲,现在先找地方歇着,天快黑了。”
泠琅沉默了一会儿,才点头表示答应。她方才昏睡了片刻,现在觉得舒坦很多,虽然头疼如影随形,但四肢已经恢复力气。
瞪了寂生一眼,她收回视线,很轻易地发现江琮右腿上的伤口,这让她微微一怔。
“竟然这么严重?”她抬眼看着江琮。
对方只是微笑:“不碍事。”
“是不是干脆断了也不碍事?”
“或许有一点碍事。”
泠琅抿着唇,挣脱他的手,去把不远处的刀剑捡了回来。
途径寂生的时候,她一把抢过他的棍,指着僧人,对江琮说:“他真的会老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