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是怎么发现的呢?
她醉酒之后的举止那样大胆,差一点就要贴上他的唇,而他分明可以轻易挣开,却鬼使神差地,屏息等待着。
后来她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对某人的心情,误以为是说自己时,他心里不是不欢喜的。
可等到最后知道了她喜欢别人……
“王爷知道了自己的心意,是值得高兴的事。”时青目露欣慰。
听了这话,卫珩的神情里难得地露出了一丝懊丧:“她心里另有其人。”
时青没料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满脸诧异。昨日他在莳花阁刚与云芍确认过,阮画师确实对自家王爷有意。也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竟叫王爷生出了这样的误解?
“您说的可是贺兰公子?”时青问。
卫珩摇了摇头,目光里含了些冷意:“本王知道是谁。”
时青还想再问几句,却见阮秋色洗漱罢,清清爽爽地走了进来,看到卫珩与时青一脸严肃地相对,还兴致勃勃地问道:“你们聊什么呐?”
卫珩迅速换上了一脸平静的表情,时青苦笑一声,只好闭口不言。
***
吃过了早膳,卫珩便切入正题,对时青问道:“水芝那边查出什么了?”
水芝自那日被抓,便一直缄口不言,半句也不肯吐露。这条线索便断在了这里,只能从源头上去找答案。
“属下去京兆府翻了乐籍册,水芝本名林婉知,是太学院前任博士林望之女。四年前,先皇在位时最后一次科举,考题泄露,证据直指林望。先皇震怒,亲判了斩立决,是由端王监斩。”时青道。
端王是卫珩的叔父,其次子卫朗,便是此次蛊毒案中,中毒的五人之一。
卫珩点了点头:“此案本王知道。”
科举泄题,事关天下学子的前途,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案发当时他还在西征回京的路上,等他回到京城,此事已然尘埃落定,主谋被斩,家中男丁尽皆流放,女子充入乐籍。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我记得此案也是由端王定的罪?”
时青点点头:“端王时任大理寺卿,奉旨亲查此案,不出三日便查到了元凶。可不知为何,先皇当时虽赏赐颇丰,没过两个月,却将端王从大理寺卿的位子上调离,给了个明升实降的虚衔。”
至于卫珩凭借战功获封亲王,又被授以大理寺卿之位,都是在那之后的事。
卫珩明白了什么,冷笑一声道:“本王那伯父若真有三日破案的本事,这天下也就再无法外之人了。”
多半是这案子判得不明不白,父皇事后心里怀疑,又碍于端王皇亲的身份不便明察,才不着痕迹地革了他大理寺卿的官职。
大理寺卿之位,多是授予曾有过功勋的王爷,往往只是个名头,真正做事的还是手下的大理寺少卿。像卫珩这般喜欢亲力亲为地查案,让大理寺少卿形同虚设的,反而罕见。
阮秋色在一旁听得明白:“王爷是说,端王当年冤枉了林望?此次中了蛊的卫朗是端王府的二公子,这便是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
卫珩沉吟片刻,才道:“去问问就知道了。”
三人一同前往大理寺监牢的路上,时青突然开口道:“王爷,昨天夜里庆国公府上的赵伦公子,说是情况不大好,或许撑不过今天。”
卫珩步履不停,只是淡瞟他一眼:“昨日之事,为何今日才说?”
时青心里一紧。昨日他得了信回来,正撞见王爷与阮画师共处,便不想打扰,再者……
“属下私心里觉得,他们四人也算是恶有恶报,无需让王爷费心。”
“本王只信因果,不信报应。”卫珩声音淡淡,“查出因果,按律处之,是大理寺的职责。至于善恶,那不是你我该考虑的。”
时青自觉有失,便默然不语。
“可是王爷,就说高礼的案子,律法又能做些什么?”阮秋色忍不住替时青辩解,“律法帮不了高礼,甚至无法惩戒那些恶人。再者说,若林望真是无辜,端王也是拿着律法害得他家破人亡啊。”
卫珩面上肃然无波,只道:“律法若有疏漏,则完善之。若被不法之人利用,则惩处之。可若有人妄图越过律法,认为自己才是天道,你觉得会如何?”
阮秋色低头想了一想:“若那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补了律法的空子,我觉得也没什么干系……”
“呵,”卫珩一哂,只说了句,“本王听人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从来不觉得是在教人心存善念。而是以暴制暴的人,终会变成暴行自身。别的不说,秦桂枝就是个例子。”
说话间便来到了关押水芝的大牢,两日过去,她水米未进,看上去面色苍白,形容憔悴。往日温婉明媚的眸中只余一片枯槁,像是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毕竟是旧识,阮秋色看得不忍,只是远远站在一旁。
“还是什么都不说?”卫珩漫不经心的接过寺正递来的审问记录,问得漫不经心。
那寺正恭敬地垂首,摇了摇头,看着抱膝坐在监牢角落的女子道:“卑职无能。犯人一直一言不发,就像现在这样。”
卫珩眯起眼打量水芝。她似是将自己与外部的世界隔绝开来,从他们进来到现在,不动不言,脸上全无一丝反应。
“你父亲若是知道女儿会落得如此下场,不知可会后悔当年泄题之事。”卫珩居高临下地看她片刻,才开了口,语气满是凉薄讥诮。
水芝古井无波的眸中闪过了一丝灼痛,却并不应声。
卫珩也不恼,只嗤笑了一声,接着道:“那登科的举子不过给了他一千两白银,就叫他卖了一家老小的命么?”
水芝痛苦地闭上了眼。她沉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们……不配提我父亲。”
“我们?你是说本王和端王?”卫珩佯装诧异,“我们身为大理寺卿,行得正坐得端,为何不能提起有罪之人?”
“我父亲不会泄题!”水芝的情绪激动了起来,“不过是端王怕他儿子的丑事败露,故意构陷!”
卫珩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问道:“什么丑事?”
水芝的目光躲闪了一瞬,却没应声。
“你若是想包庇高彬,那大可不必。”卫珩观察着她的脸色,“那四人欺凌高礼之事,本王已经知晓。高彬想为其弟报仇,与你里应外合,现在也已经伏法。”
水芝瞳孔一缩,显出瞬间的讶然。卫珩没放过这细微的变化,接着道:“你父亲当年身为太学院博士,是否也对高礼之死心存疑虑,才触到了端王的逆鳞,借着考题泄露之事诬陷于他?”
水芝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才道:“父亲……当年确实在查这件事。”
“你说谎。”卫珩平静道,“本王提到高彬时,你掩饰不住惊讶。你根本就没听说过高彬与高礼的事,你想包庇的另有其人。”
水芝面上终于显出一丝惊慌,但她很快压抑住了慌乱,直视着卫珩,冷笑一声:“看来王爷也是无计可施了,连诈我这样的法子都使了出来。”
卫珩丝毫不为所动:“本王已经查出那几人中的是西南苗疆的蛊毒,解毒只是时间问题。原想给你个机会供出同谋,将功折过,你不要不知好歹。”
水芝嗤笑了一声:“王爷这是与我说笑呢。我母亲家里世代名医,怎会不知那蛊毒不过是传说里的玩意?”
“怎么,你的同谋连这也没告诉你?”卫珩淡淡道,“这蛊毒名为情丝绕,是含光国公主带在身上的。你不会半点都不知道吧?”
听到“含光国”这几个字,水芝眼睫颤动了一瞬。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望向卫珩,瞳孔猛地放大了几分。
卫珩顿了顿又说:“蛊毒的解法秘府里有载,倒也不难,只需取银环蛇颈上的毒液即可。本王的人已经捉到了那蛇,不日便可回京,解毒之后再去找你的同谋也不迟。”
卫珩看着水芝骤变的脸色,勾起了一个有些残酷的笑容:“本王有的是耐心。“
阮秋色站在远处,暗暗佩服卫珩瞎话连篇的本事。他一字一句说得笃定自然,若不是事先知情,恐怕她也会被蒙在鼓里。
果不其然,水芝倚靠着监牢的墙壁,垂首静默了片刻,猛地抬起了头。
她满脸都是汹涌的泪水,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夺眶而出:“你为什么要救他们!他们都是魔鬼!就算是千刀万剐也是死有余辜!”
卫珩平静地看着她疯狂的眼神,只沉声问了句:“他们做了什么?”
水芝脸上划过了极深极浓的痛色,想起往事,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她没回答卫珩的问题,只是哭着喃喃自语:“为什么……为什么恶人就是死不了呢……”
卫珩正想再说什么,她突然眼睛一闭,朝着边上的墙壁,直直地撞了上去。
***
“王爷,你方才不该那样逼水芝姑娘。”阮秋色从地牢里出来,仍觉得心有余悸,“幸好她身上没多少力气,撞得不重,不然又搭上一条人命。”
卫珩面色未变,也没应声。
阮秋色叹了口气,知道他未必会同情有罪之人,便换了种说法:“若是水芝姑娘真的殒命,线索不就又断了?”
卫珩瞥她一眼,不以为然道:“本王想知道的,都已经问出来了。”
阮秋色瞪圆了眼睛,她刚刚全程都在场,明明没听到水芝回答什么啊。
“王爷已经知道水芝姑娘下毒的原因了?”
卫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径自往前走着。阮秋色急于知道答案,便跟在他身后叽叽喳喳地问。
卫珩被她缠得无法,终于停下来看着她道:“一个女子,宁可撞墙而死,也不愿说出那些人所犯的罪行,还能是因为什么?”
阮秋色茫然地眨了眨眼。
卫珩叹了口气,忍住戳她脑门的冲动:“当然是因为名节。”
见阮秋色还是一脸迷惑的样子,他只好同她解释:“那几人玷污了她。”
他顿了顿才道:“也是顾虑到女儿的名节,她父亲必定不愿声张,背地里却在搜寻那些人的罪证,才招致了端王的报复。”
阮秋色听明白了,却多少有些不能理解:“可是水芝姑娘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命替罪人遮掩呢?”
“罢了,指望你明白这个,是本王想多了。”卫珩叹了口气,放弃同她解释,“你若知道名节,昨夜便不会与男人一起喝酒,还喝到酩酊大醉了。”
他说完便继续向前走,走出一段,才发现阮秋色并没跟上。
卫珩挑了挑眉,回头看去,却见她仍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心下一忖,昨夜阮秋色是为了帮自己套话,才邀了贺兰舒饮酒。方才被他这样一说,怕是心里觉得委屈。
他轻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就见阮秋色迈着步子跑了过来,站定在他面前。
“王爷,我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认真回答我。”
她目光灼灼,语气郑重其事,倒叫卫珩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打量着阮秋色犹豫了片刻,总算是点了点头。
“王爷是否觉得,我身为女子,还与人喝酒,是不合规矩,有失体统?”
卫珩愣了愣。他当然不喜欢看阮秋色与别人喝酒,尤其是贺兰舒这样别有用心的人。
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道:“身为女子,自然是谨言慎行些好。”
阮秋色深吸了口气,接着问道:“那你是否觉得女子不该抛头露面,最好待在家里相夫教子?”
她语气有些咄咄逼人,卫珩皱了皱眉,心里莫名的不快:“女子文静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那王爷是否认为,你口中的所谓‘名节’,对女人来说就该比天还大,比命还重要?”
卫珩以前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圣贤书里都这么写,便下意识地说道:“重视名节……有什么不好?”
“我还以为王爷同别人是不一样的。”阮秋色眼睛里是明明白白的失望,“我爹说过,若有人对我说女子就该如何如何,那人不是个骗子,就是个混蛋。没想到王爷也是如此。”
卫珩突然背上了“骗子”和“混蛋”两个名号,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些问题无论你去问谁,都会是一样的答案。”
相比之下,她爹的想法才让人觉得奇怪吧。
“不是的,”阮秋色坚持道,“有人不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