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在西苑客房住下了。”那侍从答道。
与其说是安排,不如说成“强迫”更为贴切。卫珩没有发话,知晓了他秘密的吴酩自然不能离开宁王府——不过时青也没有怠慢,安排他住了宁王府中最为宽敞富丽的一间客房。
阮秋色进门时,吴酩正举着一只酒盏,满脸陶醉地细品。一见到她,他赶忙将那酒盏藏到了身后,可还是被桌上贴着老林家徽标的酒盅出卖了——正是昨日阮秋色备来讨他欢心,却被他严词拒绝的桃花酒。
“看什么看?”吴酩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板起脸道,“病人已醒,我小酌两杯怎么了?”
“我也没说什么呀。”阮秋色心照不宣地眨眨眼,又肃正了脸色,认认真真地躬身向吴酩行了个礼,“昨日王爷对先生多有冒犯,我替他向您赔个不是。这次还要多谢先生医好了我们王爷……”
“谢什么谢,”吴酩翻了个白眼道,“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宁王的惊惧症啊,离医好还远着呢。”
这便与他昨日撂下的那句“可惜”对上了,阮秋色也不惊讶,只是小心翼翼地上前道:“是因为我昨日贸然叫醒了王爷吗?”
吴酩不说是,也不说否,只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早跟你说了,要治好宁王的心疾,便要让他直面内心的痛苦——你舍不得看他吃这个苦,他的病怎么能好?”
“我不是舍不得……”阮秋色呐呐道,“只是昨日王爷难受成那样,我怕他身体受不住……”
“这不就是舍不得?”吴酩横她一眼,“我说的痛苦对宁王来说定然是难以承受的,否则他怎么会患上惊惧症?他闲的慌吗?”
阮秋色觉得自己仿若一个溺爱孩子的无知母亲,正接受着书塾先生的严厉训诫。
“可是……王爷昨日在梦魇里,不也见到贵妃的尸身了么?”她有些心虚地辩解道,“这还不够痛苦吗?”
“让他痛苦的不是尸体。”吴酩想也不想地答道,“不是尸体本身。”
“哎?”阮秋色听得一脑门子糊涂,“不是尸体,那还能是什么?”
“你仔细想想昨日的情形。”吴酩道,“宁王在梦魇中刚见到贵妃的尸身时,还有余力回答我的问题——他甚至可以去抱那尸体。而真正让他无法面对,无力承受,甚至回忆不起来的……”
“是原因!”阮秋色恍然大悟,“是他不能松开手的原因?”
“对喽。”吴酩这才点点头,“倘若我想的没错,宁王痛苦的症结就在此处。除非他想起了那个原因,并且能够面对,他的心疾才能好起来。”
阮秋色听着听着又糊涂起来:“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懂,可是……为什么王爷会想不起来呢?”
她只听说过人撞坏了脑袋便会失忆,可卫珩的情况显然不是那么简单。
“人遇上自身无法承受的痛苦,便将记忆封存起来,这是很常见的事。”吴酩平静道,“有时候封上一层还不够,一环套一环的,难解得很。尤其是像你们王爷这般心智过人的,非得有一个合情合理的情由,才能骗过自己——所以他一见到尸体便会惊惧昏厥过去,是为了避免自己回想起识海深处最难承受的痛苦——这对他而言不失为一种保护。”
阮秋色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
“恐惧是保护……”她喃喃地重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道,“这就是傅大人说过的“心结”吧?就是那个……将人的念头像绳结一般,拧成疙瘩的东西?”
她一时半会儿也只想起个大概,只记得傅宏说过,人若是有了不愿面对的念头,便可能将它掩埋起来,有时还会加以曲解,最终便成了心结,才会引发诸多心疾。
“你还知道这个?”吴酩诧异地看她一眼,目光中隐隐含着几分赞许,“没错,心结是家师的说法,同我方才说的是一个意思。”
他此时的语气称得上温和,全然不似方才一般咄咄逼人。阮秋色不禁睁大了眼睛感慨道:“听您将心疾条分缕析,倒像是跟王爷破案似的,所有的念头症结都可以拆解,而且关键都在于常人容易忽略的细节之处,实在是太神奇了。”
她话里满是崇拜,听得吴酩也忍不住捋了捋胡须,嘴角亦是有了些弧度。可还没等那弧度发展成一个货真价值的笑容,他便意识到什么似的,又将脸板了起来。
“问题问完了?”他向着阮秋色挥挥手,“问完了赶紧走,别来扰我清净。”
阮秋色一脸无辜,不明白自己哪里又招惹了这位神医,只好呐呐地躬身行了个礼,便转身退出门。
“等等。”吴酩却又叫住了她。
阮秋色回过身,见吴酩皱着眉头,神情似有些纠结。察觉到她的视线,吴酩立刻绷起了嘴角,状若无意地问道:“听说你与宁王快要成婚了?”
阮秋色冷不防他问起这个,一想起昨夜的婚书,面颊顿时飞起了两团红晕:“是呢。约莫……再过一两个月,便要举办婚仪了。”
“唔。”吴酩摸着下巴,颇不认同地看了她半晌,才挤出一句,“你这眼光着实不太行……那宁王可不是个体贴的性子。”
“怎么不是?王爷面冷心热,对我好得不得了。”阮秋色连连摆手,替自己的郎君开脱,“再说了,他长得那么好看……”
吴酩很不屑地从鼻孔里哼出一句:“好看能当饭吃?”
“好看是不能当饭吃。”阮秋色双手捧着脸,朝他挤挤眼睛,“可是对着好看的脸,可以多吃两碗饭呀。”
第149章 比武招亲  “有一种‘没输’叫‘公主觉……
“你说那宫女已经出宫了?”
回廊之上, 卫珩挥开了时青上前搀扶的手:“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卓一川落网之后的第二日。”时青道,“兰芽为此案提供了关键的线索,皇上要赏, 她便说清辉殿无主, 自己又得罪了太后, 于是自请离宫。可蹊跷的是, 她出宫之后音信全无, 暗卫们正在全力追查,还没得到半分消息。”
“这才正常。”卫珩的眼睛微微眯起,“凭她一个想拉卓一川下水, 谈何容易?她背后定有帮手。”
“王爷心里可有怀疑的对象?”时青问道。
卫珩却没立刻回答。他凝神望着回廊檐下繁复的雕花,半晌才道:“太后那边有什么动作?”
“倒没什么异常。”时青回道, “属下一直着人留意着,卓公公这些天忙着筹备太后寿诞,出入最多的便是内藏库和户部。倒是十多日前,差人去过一趟西林苑……”
“西林苑?”卫珩的眉心几不可察地皱了皱,“他去那里做什么?”
西林苑是地处京城西缘的皇家别宫,不仅背靠黎山, 坐拥大片围场, 更有三条河脉流经此处,交汇成浩浩汤汤的一条长河。每年春猎,皇上便会带着后妃与王公重臣前往西林苑小住几日。
可如今已是五月末,卓一川没有前去那里的理由。
“过几日北越使团回程,皇上将送别的晚宴定在了那里,届时会携太后、皇后与文武百官同往。”时青答道,“据说太后想在那里小住些时日,避避暑气, 所以卓公公让人提前去打点。”
卫珩轻嗤了声:“这才六月,避哪门子的暑?”
时青也摇了摇头:“打探的暗卫倒没说有何异常,卓公公派去的人只到处看了看,点了几处地方要修缮。”
卫珩思量片刻,正要说什么,忽听到背后传来一声轻快的呼唤:“王爷!”
一回头,阮秋色正蹦蹦跳跳地冲他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杏黄色衫裙,头发也挽了简单的小髻,在灰蒙蒙阴雨天的映衬下,像一枝明媚俏丽的迎春花。
卫珩唇角勾了勾,自然而然地揽着她的腰带进怀里:“要出门?”
“嗯。”阮秋色点点头,“王爷昏迷的这些天,昭鸾几次约我出门,都被我推拒了。今早她又送来了请帖,再不赴约,她定要与我绝交的。”
“唔。”卫珩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去吧,只是戌时之前须得回府。”
他说罢又倾身下来,微凉的唇抵着阮秋色的耳廓,声音里带了些玩味:“若是玩得乐不思蜀,本王可是要罚的。”
阮秋色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罚?罚什么?”
“你说呢?”卫珩在她下唇轻点了一记,意味深长道,“昨日大病初愈,今日可不是吧?”
阮秋色的面颊登时红了一片,不好意思地看了侍立在侧的时青一眼,忙不迭地岔开了话题:“王爷今日怎么这般爽快?往常我想和昭鸾出去,你总是不大情愿的。”
卫珩颇不认可地扬眉:“本王哪有你说的那么小气?”
阮秋色与时青默默地看着他,目光中写满了“是的你有”。
被戳穿的宁王大人掩唇轻咳了一声:“过两日便是北越使团回程的日子,你去同她告个别,本王有什么不乐意的?”
***
“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我就不回去!”
四方馆里,阮秋色还未走到昭鸾房间门口,便听见里面连珠炮似的抗议:“咱们来京才一个月,我还、还没……”
“还没死缠烂打地把男人搞到手,把北越的颜面都丢个干净?”回话的男人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玩世不恭,“父王来信说了,你要是再不听话,绑也要把你绑回去。”
昭鸾深吸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三哥,算我求你了……”
“哎,我可受不起。”男人淡哂一声道,“那裴少将军对你可是理都不理,你日日去京畿营里缠他,不觉得丢人么?”
能被昭鸾称作“三哥”的,定是那北越三皇子无疑。阮秋色只记得此人看上去温文尔雅,自打来了京城便日日泡在皇家藏书阁里,还以为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书痴——却没想到他挖苦起人来也是一把好手。
“我有什么好丢人的。”昭鸾不服气地辩解道,“面子是虚的,男人可是实的。北越儿女能屈能伸,才不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呵。”三皇子似笑非笑地瞧她,“你从前不是最爱说,北越儿女性情刚烈,受不得半点委屈?”
昭鸾正想说什么,却听到外间传来两声咳嗽——是阮秋色觉得站在门口听壁脚实在不大合适,于是出声向里面示意。
“阿秋!”昭鸾眼睛顿时一亮,三步两跳地上前开了门。一见阮秋色,她又想起什么似的,故意将脸板了起来:“你这大忙人,终于舍得出来见我了?”
“我这不是……王爷病了,走不开嘛。”阮秋色摸摸鼻子道。
“什么走不开?”昭鸾翻了个白眼,“不就是区区风疹,还非得你日夜不离地照顾不可?没成亲便这么惯着他,以后有你的苦头吃。”
“你可没资格说别人。”三皇子不咸不淡地刺她一句,又拱手向阮秋色见礼,“阮姑娘,宁王的身子大好了吗?”
“已经好多了。”阮秋色福了福身,向他回礼。说起来她与这位皇子私下里还是头一次见面——尽管她领了接待来使的皇命,可这些天实在兵荒马乱了些,到底也没顾得上。
念及此处,她便象征性地关怀两句:“三皇子这些天过得如何?可还习惯?”
“甚好。”三皇子温煦地笑笑,“我对陛下的藏书阁向往已久。里头卷帙浩繁,日日沉浸其间,竟不觉时间流逝。”
“他当然喜欢了。”昭鸾抢着答道,“我三哥天生就是个怪胎,身为北越男儿,自小不爱舞刀弄剑,就喜欢琢磨那些四书五经。说起话来也没半点男子气概——我看他骨子里怕不是个南卫人,无奈生错了地方……”
“昭鸾。”三皇子忽地敛了神色,打断了她的喋喋不休。
昭鸾怔了怔,正要说什么,又听他漫不经心地笑道:“谁人不知,咱们北越就数昭鸾公主最有男子气概。你既这般孔武有力,怎么不将那裴昱打晕了扛回北越,锁在深宫里金屋藏娇呢?”
阮秋色抿了抿唇,将笑意憋了回去。若是让这三皇子与卫珩比一比挖苦人的本事,也不知谁能占了上风呢。
昭鸾被他这一通嘲讽噎得接不上话,愤愤地鼓了腮帮子:“我要是打得过,生米早做成熟饭了,轮得到你在这儿啰嗦?阿秋,我们走,不跟这个讨厌的人同处一室。”
阮秋色被她扯着走了两步,才想起来问:“去哪?”
“去跟裴昱打架。”
***
直到站在京畿大营的演武场边上,阮秋色才知道昭鸾口中的“打架”真就是字面意思。
方才她一路被昭鸾拖着,风风火火地杀入营中,正赶上裴昱在校场与将士们比武。夏季天热,裴昱去了外袍,上身只穿了短褂。行动时襟怀微敞,露出健硕的肌理,看得阮秋色与昭鸾眼睛都不眨一下——
昭鸾不眨眼是因为聚精会神,而阮秋色不眨眼则是因为……她的眼睛被捂了个严实。
“昭鸾你放心,我毕竟是做表嫂的人了,很稳重的,绝对不会乱看。”阮秋色试图同昭鸾讲道理,“我难得看人比一回武,多好的绘画素材呀呜呜呜……”
说话间裴昱已经接连放倒了两人,场边将士们的欢呼叫好落入耳畔,听得阮秋色心痒难耐。待到昭鸾将手松开,她重见天日之时,比武已经告一段落,裴昱接过副官递来的衣袍往肩上一披,甩了甩额角的汗,端的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
然而这潇洒只维持短短一瞬——一见到演武场边笑意满满的昭鸾公主,裴昱神色一警,当即拢紧了衣襟,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几步。
“你跑什么?”昭鸾足尖一点,轻轻巧巧地便越过了半人高的围栏,稳稳地落在了场地中央。她手腕一抖,袖中落下一条长鞭,卷起场边的长刀便向裴昱掷了过去:“接着!”
什么情况这是?
阮秋色看得目瞪口呆,一旁的将士们却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还有人大着胆子吆喝了一句:“这位公主,你又来找我们裴将军比武招亲啦?不是我说,你都已经连着输了十日,怎么还不死心呐?”
“比武招亲?”阮秋色听得一愣,这才想起数日前昭鸾和裴昱一起来王府里看望时,曾说要与裴昱比武,赢了便要让裴昱娶她,倘若输了,便不再纠缠。
以昭鸾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闹着比武招亲倒没什么奇怪。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