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有七八个人,又为何花了那么长时间?”
“这……王爷您知道,现在天气暖和,水里泡了三四天的尸首,总归是……”那府兵吞吞吐吐了半天,见卫珩不肯让他含糊过去,这才压低声音道,“人都泡胀了……沉了几倍不说,还不敢用力——那皮肤一碰就要破的……”
“咳咳——”
眼见北越使团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皇帝干咳一声打断了这府兵的陈述:“宁王可问完了?”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卫珩抬目与皇帝对视,“按此人的描述,捞上来的尸骸已然肿胀不堪,想来面目也是难以辨认。又如何能确定死者便是公主本人呢?”
“呵,倘若死的不是昭鸾,宁王倒真可以用先前的说辞蒙混过关。”一直沉默在旁的北越三皇子忽地冷笑了一声,逼视着卫珩道,“如今昭鸾的尸身就停在偏殿,是与不是,你亲自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卫珩进入那停尸的偏殿已有一刻钟。
“皇上,要不要差人进去看看?”皇帝身边的掌事内官周全小声道,“听闻宁王那畏尸症厉害得很,一见尸体便会昏厥过去,万一倒在里面……”
“那样的传闻你也信?大理寺破获那么多桩大案,难道全靠运气不成?”
皇帝抬目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到底又说了句,“宁王不是个莽撞的,他能独自进去,便是对自己有把握……再等一刻钟。”
然而话音刚落,房门就从里面被推开了。卫珩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向着在外等候的皇帝并北越使团躬身行礼:“陛下久等。”
见他面色如常,皇帝显然松了口气,向着北越三皇子的方向瞥去一眼:“方才三皇子说宁王畏尸,倒是让朕吓了一跳。宁王身为大理寺卿,这些年断案无数,在我朝百姓心里可是律法的象征……”
方才三皇子对卫珩的态度着实咄咄逼人了些,皇帝便有意在他们二人之间打个圆场。三皇子却不肯领情,只垂眸看着地面,冷冷问道:“宁王可看出什么了?看着那双蓝眼睛,你还敢说这里头躺着的只是昭鸾的替死鬼?”
卫珩没直接应答,只对着皇帝欠了欠身道:“禀告皇上,鉴于尸身损毁不轻,要获得更多线索,还需大理寺的仵作仔细验过……”
“验?要怎么验?”三皇子猛然抬头道,“昭鸾死在你那未婚妻手里还不够,你还想将她开膛破腹不成?”
“开膛与否,在于仵作是否认为尸身存在疑点。”卫珩平静应道,“即便公主已逝,也该给她的死一个明白的交代,不是吗?”
“你!”三皇子怒极,“先前我信任你的说辞,才同意给你五日去查昭鸾的下落。眼下真相已经大白,凶手就是你那未婚妻阮秋色,还需要什么交代?!我要立刻拿了阮秋色回北越,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他说罢便领着手下人要走,卫珩亦上前一步,拦在他身前:“这里不是北越,不由三皇子肆意而为。”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没等三皇子开口,皇帝便挤进二人中间,抢先道:“昭鸾公主千金之躯,当然不能不敬。三皇子放心,朕决计不会允准任何人破坏公主的遗体。”
眼见三皇子面色稍有缓和,他接着道:“只是朕亦相信宁王为人,他不会为了替人脱罪,便颠倒黑白。那阮秋色三皇子也见过,不像是会做出这种事的性子……”
“我也曾这样相信,可是结果您与我都看到了。”三皇子声音冷硬,“昭鸾已逝,我们北越只想为她讨个公道。”
皇帝一时无话,正为难着,却听卫珩沉声道:“五日之期还未结束。”
“对对对,”皇帝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左右先前的约定还剩一日半,不如请三皇子再等一等,看看宁王能给出怎样的解释?”
“再等下去,只怕宁王早带着他那未婚妻远走高飞了。”三皇子冷哼道,“况且就算我能等,昭鸾的尸身能等吗?父王那边也急着要个交代……”
“三皇子若是担心尸身腐坏,朕便调些消暑的冰块来,总能保得公主七八日不生变化。”皇帝忙道,“你若担心阮秋色逃走,朕便让人将她看管起来,总归不差这一日半……”
他话刚说罢,又给卫珩使了个眼色:“宁王,朕先前体恤阮秋色落水失忆,才允你将她留在宫中。她是此案唯一的凶嫌,按律是要收押的。”
言下之意,要让三皇子退让,他也得拿出些诚意。
卫珩低头思忖片刻,终于做出了妥协:“臣可以交出阮秋色让人看管。只是她身为女子,眼下心智又近乎稚童,倘若将她下狱,或是交由三皇子的人手,臣实在无法安心。”
皇帝无奈道:“那你想怎么办?”
“臣请求陛下,将阮秋色送至太后那里看管。”卫珩答道,“太后对此案甚为关切,也决计不会对臣偏袒。将阮秋色交予太后,想来是个两全之法。”
太后如何将宁王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这一月来也是有目共睹。于是三皇子冷淡地哼了一声,倒是难得没反对卫珩的提议。
***
卫珩回到下榻的朝露殿时,天光已然微亮。阮秋色犹在榻上酣眠,她唇边抿着个浅浅的弧度,口中还咕哝着什么。
凑近去听,依稀分辨出个“爹”字。
卫珩本就蹙着的眉心便又拧紧了些。他静静地注视了阮秋色片刻,才缓慢地伸出手,指尖落在阮秋色颊边,极轻极轻地抚了一记,像是不忍惊她好眠。
“就送你去你爹身边,可好?”他轻声喃道,“他在太后身边多年,与我们里应外合,总能保得住你。”
阮秋色在梦中似有所觉,下意识地抬手,将卫珩的手指抓在了掌心。她嘴角的笑意又扩大了些,脸颊挨着卫珩的手背蹭了蹭,暖烘烘的让人发痒。
卫珩静静地注视着她的睡颜,半晌,才捏了捏她的脸颊道:“阮阿秋,起床。”
阮秋色睡得沉,被唤了好几声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她茫然地与卫珩对视了片刻,才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美人哥哥,你的手好凉呀。”
其实不止是手,卫珩后背上的衣料也都被冷汗浸透了——尽管方才他没看那尸身一眼,但与那尸体共处一室仍是难以承受的痛苦。
卫珩收回手,背在了身后:“本王刚才去见你爹了。”
“真的?”阮秋色眼睛一亮,猛地坐起了身子,“我爹在哪?怎么不跟你一起来看我?”
“先前本王跟你说过,你爹正在为皇上画一幅很重要的画作。画完之前,还不能来见你。”卫珩说得煞有介事,“不过他担心你在本王这儿只知道玩,荒废了画技,所以专门为你选了个老师。接下来的两天,你便在他那里学画。”
“咦?”阮秋色迷惑地眨眨眼睛,“可是我爹从不催我学画的,他说像我这么大的孩子,就应该每天在外面玩耍。”
卫珩倒没想到阮清池从前是放羊式育儿。他的谎言被无情戳穿,正不知该如何圆过去,却听阮秋色又道:“那老师是谁呀?如果他的人像画得好,我倒蛮想跟他学一学,这样的话,以后就能给美人哥哥画像啦!”
“既然是你爹专门寻来的老师,那自然是好的。”卫珩立刻顺坡下驴道,“快起来收拾收拾,那老师……就在门外等你。”
第161章 决定  还没到真正的山穷水尽时。……
熹微的晨光里, 太后身边的掌事内官温筠立在朝露殿门外静候。
他带来的宫人和北越使团中的兵士分成两列,黑压压地站了一片。
“本王既做出了承诺,便自会遵守。”卫珩轻嗤一声, “三皇子何至于如此多疑。”
此言一出, 北越的士兵立刻便骚动起来。
温筠躬身行了一礼:“多谢王爷顾全大局。王爷请放心, 太后对阮姑娘甚为关心, 这两日我也会仔细照料。”
“人交到你手里, 该当如何,你要仔细掂量。”卫珩一字一顿道,目光别有深意地与他对视, “倘若她有半点闪失……”
“老奴心中自然有数。”温筠微微颔首,转向缩在卫珩身后的姑娘, 那双古井无波的眼里突然有了些许动荡。
他轻轻地吸了口气,咽下胸臆间涌动的酸涩,向着阮秋色伸出手:“走吧。”
乍见到门外这么多人,阮秋色原本有些害怕,可不知为何,面前这瘦小干巴的中年人却又让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是在哪里见过呢?想不起来。
可这不应该啊。按说她的记性最是准确, 但凡是见过的人, 从来不会忘记的。
“愣着做什么?”见阮秋色迟疑,卫珩牵起她的手递了过去,“这便是来接你的人。”
阮秋色小心地握了握温筠细长枯瘦的手指,回头看了看卫珩,又向着温筠问道:“您便是要教我画画的老师么?美人哥哥说,您会画好看的人像……”
“怎么?我不像会作画的样子吗?”温筠问道。
“您的手指好硬。”阮秋色迟疑道,“我爹说,手对画师来说比笔还重要, 须得好好保养……我爹的手可软了。”
温筠垂目看向自己展开的五指,指节突出,让人想到虬曲的枝杈。他苦笑了一声道:“你爹说得不错。”
阮秋色立刻高兴起来:“那当然。我爹可是书画状元阮清池,他很厉害的。”
便是心坚似铁的宁王大人,此刻也不由得将目光别向一旁,避过了温筠面上的神情。
“阮阿秋,到了那边要听话。”卫珩捏了捏阮秋色的脸蛋,“本王过两日便来接你。”
阮秋色懵懵懂懂地扭头看他:“美人哥哥,我晚上不能回来住吗?”
只是学画倒没什么,要在陌生的环境过夜,还是让她有些不安。
“你爹说,只有这样封闭式的教学,效果才最好。”卫珩在正主面前扯起谎来似乎也毫不心虚,“倘若你乖乖的……”
他顿了顿,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能给的承诺。
毕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两日后他们需要面对的局面,凶多,吉少。
“美人哥哥,”阮秋色扯了扯卫珩的袖口,甜甜地冲他笑起来,“只要我乖乖听话,你就要来看我,好不好?”
看着她与从前别无二致的笑脸,卫珩只觉胸腔里的空气都稀薄了几分,在心尖漫溢出一阵涩痛。
他把逐渐上涌的苦涩压在舌根,低低地应了声“好”。
***
送走阮秋色,仍有千头万绪的难题等着解决。卫珩坐在桌案前思忖片刻,索性挑出了最简单的一个:“时青的伤势如何了?”
“回王爷,昨夜傅太医看顾了半宿,勉强吊住了性命。”身侧的暗卫答道,“人还昏迷着。傅太医说他已经尽力,是生是死端看这三两日能不能醒过来。”
“那就当他是死了,唤傅宏回来吧。”卫珩神色平静道,“从今日起,你便是千机营新任统领。”
那暗卫一愣:“可是……”
“时青没提醒过你们,本王不喜欢话说两遍?”卫珩抬眉冷冷地瞥他一眼,“他伤重至此,便是醒了恐怕也是半残之身,如何堪当重任?”
“王爷恕罪。”暗卫忙道,“那时统领……时青该作何安置?”
“一般伤员该怎么安置,也要本王教你吗?”卫珩不悦道。
“……王爷恕罪。”
那暗卫应得有些勉强,盖因时青素日待他们宽和,亦是所有暗卫心向往之的标杆。况且他伴宁王多年,到了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何能不叫人齿寒。
“对了。”卫珩似是突然想起什么,随口说了一句,“本王依稀记得,时青在莳花阁里有个相好的女子,不如送他去见上最后一面罢。”
“莳花阁?”暗卫不由得一惊,“时统领竟……”
“不是什么光彩事,你挑些可靠的人,亲自去办。”卫珩道,“本王毕竟与他主仆一场,不想听到掌事会在此事上多嘴。”
“是。”那暗卫再无暇顾及沉稳持重的时统领同烟花之地多么格格不入,领了命令便匆匆走了。
解决完头一件事,卫珩抬手按了按眉心,缓慢地呼出一口气。
这不是万全之策,可他没有时间为时青筹划更多了。莳花阁的掌事是阮清池的故交,这些年待阮秋色与云芍也是真心实意,想来是会尽力相帮。
至于时青能不能扛过这几日,掌事会那边会不会发现他这个主人徇私,都禁不得细想。
正沉思着,却听见有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世子,您慢些走……”
裴昱的副官一迭声的劝阻也没能拦住他的脚步,卫珩抬眼去看,只见裴昱单手拄着根拐,大步迈过了门槛。
昨夜裴昱中了两箭,一箭在右肩,一箭在左腿,所幸没有伤及要害。只是他这样大开大合地走路,腿上的伤处隐隐崩裂几分,包裹伤口的绢纱上沁出了血色。
要是从前的卫珩见他这样,一定会讽刺一句:“腿不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