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们入宫上朝都是穿的朝靴,近乎一寸厚的靴底是木料裹上皮革制成的,被这硬底鞋给踩在手指上,那个疼可想而知。
虽然很疼,秦意岚却不能闹出动静,这是先帝的葬礼,要是闹出动静来,一个“大不敬”之罪够她受的。
不待秦意岚发力挣脱,魏国公就压低了嗓子恨恨地诅咒秦意岚:“贪生怕死的奸佞小人,枉负先帝厚恩,先帝今夜就入你的梦,索你的魂!”
魏国公是先帝的舅舅,本朝规矩,封给外戚的爵位全都一代而终,魏国公只要一死,国公府的超品爵位就没了。
先太后出身不高,魏国公他爹先前只是一个管城门的七品小官罢了,靠着太后当年选秀出位,徐家才得了这个超品的爵位,一家子也没什么出挑的人物,这爵位一没,一家子以后靠什么过富贵日子?
魏国公早先已经跟短命的皇帝外甥商量好了,给他几个儿子求了武散官的虚职,虽然不能领兵,可有这份俸禄在,起码不用回头做小官吏了。
皇帝外甥答应了他的请求,说过这几个封赏让小皇子即位了之后发,恩自上出,为的是拉近小皇子跟几个表叔的关系。
因此事魏国公知道,短命的皇帝外甥根本就没有让那个劳什子秦王即位的打算,结果遗诏发出来,却是秦王接位。
魏国公没读过什么书也看不懂朝堂局势,可是搨黄说了,遗诏是内阁大学士谢至庸领了先帝的旨意拟的。
简直放屁,他外甥又不是傻了,这大好的江山不传儿子传兄弟?
先帝是他的亲外甥,秦王可不是,先帝肯给他五个儿子恩赏二品的虚职,秦王可不肯。
该死的谢至庸跟秦王内外勾结,篡改了他外甥的旨意,小皇子以后只是礼亲王了,那谁来给他五个儿子放封赏?
他的儿子们俱都文不成武不就,没了恩赏的官位以后该怎么活?这个目无君父的狗东西,他不得好死!
魏国公空有个一代而终的勋爵,他本人却无权无势又无能,因此明知道秦王有问题,他却没胆子也没能力去找秦王的麻烦,柿子捡软的捏,他把矛头对准了“谢至庸”。
先皇停灵太和殿,一众官员把太和殿前的广场都跪满了,连哭带磕头折腾了老半天,好容易礼官叫了起,一众人都在忙着爬起来活动,只有周围几个人注意到秦意岚跟魏国公的摩擦。
秦意岚一只手被踩得生疼,她眯了眼睛拿另一只手握紧了拳头,一拳头下去狠狠捶到了魏国公的膝窝里。
秦意岚才穿到谢至庸身上没几天,虽然她的锻体诀才开始练,但是这含怒出手的一拳头也不是老迈的魏国公能承受得住的,这老头踉跄了一下直接跪到了地上。
太和殿前的广场是青石板铺就的,魏国公这干脆利索的一跪,膝盖上承受的压力就可想而知了,疼得他立刻歪坐到了地上。
秦意岚被踩了手指不敢在广场上喧哗,魏国公被秦意岚捶得跪到地上照样也不敢喧哗,他坐在地上怒视着秦意岚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你个老匹夫!目无纲常的奸佞小人……”
秦意岚面无表情从他手上踩过去,疼得魏国公立刻闭上嘴不吭声了。
俩人这一番交锋,周围几个官员看得清楚分明,不过事不关己,未免引火上身,众人全转开了视线当没看到,至于心里是怎么想的,那就天知道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先帝的丧礼办完,新帝也该登极了。
礼部天官联合众大臣上折子请秦王登极,秦王推拒了,首辅陈如维联合众大臣上折子请秦王登极,秦王又推拒了。
秦王反复推拒,不是因为他不想当皇帝,这位子是他抢来的,他能不想吗?
哪怕他心里想得着了火,面子上也得再三推拒,得把三请三辞这过程走完,用以表示当皇帝不是自己的本意,而是顺应天下民心被逼无奈才当的皇帝。
这波儿那个啥装得真是又当又立,秦意岚讥讽的嘴角还没收回来,就有客人登门了,来的正是跟她一起共患难过的高世拱。
高世拱是带着任务过来的:“请新皇登极的折子,秦王已经辞了两回,明日朝会,谢年兄领头再上一次折子吧,遗诏是你拟的,由你请立合情合理。”
秦王上位势不可免,这时候谁拦谁死,秦意岚把请立折子写得花团锦簇,第二天大朝会上一递。
在龙椅旁边儿加了个座儿的秦王接了,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完折子到底是允了,众人跪下三呼万岁,由此皇权的新旧交替算是正式完成了。
秦王登极,改元立年,第一件事就是打压前朝旧臣,兄弟留下的人马哪儿有他自己的心腹用着放心?
老臣们政务娴熟,权力握得牢,新帝的班底儿虽然底子薄,却胜在有大腿支持,两拨人马一时斗得旗鼓相当,热火朝天。
按理来说秦意岚身为工部天官,七阁臣之一,怎么着也有点儿分量,然而新旧两拨势力却全都把她排除在外,没一个人肯带她玩儿。
第53章 我为吾皇尽忠4  没钱
先帝的旧臣认为她是新皇一脉。
众朝臣都心知肚明, 先帝压根就没有让秦王继位的打算,秦王这皇位怎么来的,大家嘴上不敢说, 心里却一清二楚。
先帝的大行遗诏里有多少水分, 朝臣们用脚趾头都能想得到, 而亲自执笔大行遗诏的谢至庸, 毋庸置疑必然是新皇的心腹。
新皇的班底也不认同她。
大家担着杀头的风险耗尽心血助秦王起事, 谢至庸不过是在最后时刻因为怕死才投降的无耻鼠辈,他凭什么跟自己这些真正的功臣相提并论?
朝堂向来是拉帮结派排除异己的地方,新老两拨儿朝臣还都不肯带秦意岚, 她自己孤立无援,在这波儿争斗里是最先被拉下马的那个。
大多数皇帝都是一继位就开始给自己修陵寝了, 修好了先放着,死后直接能里面一放,土一封就完事儿。
先皇痴迷修仙炼丹,他以为自己能羽化登仙百日飞升,就没提给自己修陵寝这事儿,现在人都凉了, 陵墓这事儿就得抓紧了。
秦意岚身为工部天官(尚书的别称), 这事儿就全权归了她管,这一修就修出了事儿,快完工时,地宫竟然出了水。
在秦意岚看来,那么大一个地宫挖下去十几米深,出点儿地下水简直太正常不过了,可其他人却不这么想。
陵寝是皇帝死后的安息之所,地宫出水那岂不是会把遗体泡在水里?泡在水里岂能安息?别说皇族了, 普通老百姓下葬时挖出水了也会再换一个地方。
给皇帝修陵寝可不是随随便便挖个坑这么简单,前期有大量的基础建设,这一出水,这地方势必不能用了,基础建设全白费,就算填埋回去,风水也受了影响,这算是妥妥的事故。
虽然选陵寝的时候是钦天监和宗正司并礼部几个部门的负责人跟秦意岚一起商量着选的,可工部却担着主事者的名头。
其他人拉帮结伙,为了保自己人都把责任往秦意岚这个孤家寡人身上推,她就首当其冲被问了责。
这一问责不要紧,就有人跟秦王提议要砍了她的头。
秦意岚一听吓坏了,她附身大黑时脖子上被捅过一刀,那股子凉意到现在想起来还让她毛骨悚然,现在特么的直接要被按住砍头,她吓得直想骂人。
秦意岚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没人帮她也没人给她求情,秦王也不知道是念着那封遗诏的功劳还是看她老泪纵横着实可怜,用谢至庸治理黄河于民有功这借口,否了砍头的提议,只把她从工部天官二品大员给贬成了六品的工部都水司主事。
虽然官位掉了好几级,好在是不用死了,秦意岚一边儿再次提醒自己下次见面一定要记得找老板要功法,一边儿乖乖的去上班了。
她上班的地方倒是没变动,还是在工部,不过办公室变了,从工部大院的正堂搬到了偏厢一间倒座房里。
她倒了霉,最高兴的就是魏国公了。
先先皇强势,不待见这个没什么本事的大舅子,恩赏后妃时只给了老国舅爷一个魏国公的空头爵位好让他拿俸禄,连个虚职都没给他挂。
这老头没权没势没官职,平日除了每旬一次的大朝会,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自打“谢至庸”被贬了官,他最大的兴趣就是穿着官服出门逛街,让轿夫抬着他跟秦意岚“偶遇”。
本朝有令“文武官例应乘轿者,以四人舁之。其五府管事,内外镇守,守备,不问老少,皆不得乘轿,违例乘轿及擅用八人者奏闻。”(1)
这条律令里的“文武官例”指三品以上的大员,谢至庸以前是工部天官二品尚书,出门可以坐四人抬的轿子,现在被贬成了六品的办事员,轿子是坐不得了,她每天上班,得自己腿儿着去。
秦意岚正在路上好好走着,后面来了个人一膀子把她挤得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
“哟!这不谢天官么?”魏国公从轿帘里探出头来,脸上挂着一幅假到不能再假的惊讶表情训斥轿夫:“不长眼的狗东西,谢天官是你能碰的?还不赶紧地赔罪。”
“对不住。”轿夫嘴一咧:“天官大人穿了一身青皮,小的还当是哪个刚进京的小官呢,没认出来。”
“瞎了你的狗眼。”魏国公佯怒,大声叱骂轿夫:“不长眼的狗东西,要是耽误了谢天官上朝,看我怎么收拾你,哎,不对,这个点儿早朝都要散了,天官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本朝官服颜色有规定,一至四品穿绯,五至七品着青,这主仆一唱一和,拿官服颜色和上早朝的事儿讥讽秦意岚被撸了官。
魏国公是一品国公,秦意岚现在是六品小官,她老老实实拱手见礼,魏国公舒服了,鼻子里“哼”了一声,得意洋洋地摔下轿帘走了。
进了工部衙门刚坐到自己的倒座房里,一个小吏就捧了一摞公文过来:“老大人,下个月就要开始内河清淤了,朗中让您带人把这事儿办了。”
上峰发派了任务,秦意岚就得去干。
内河道清淤几乎是每年都要做的活儿,一般安排在秋冬季的枯水期进行,京城内所有的河段包括护城河,都得先勘察一遍,探明各河段的淤泥多寡,确定需要清淤的河段,算出需要的人手,然后跟户部申请人手和经费。
人跟钱到位,就要开始干活,这年代可没有挖掘机,水少的内河段,需要分段拦住水流把淤泥挖出来,像护城河这样水大的,就用竹柄铁罱驾船捞取,一切全靠人工,效率十分的低下。
这活儿的难办处不只效率低下,最难的还是难在人手和经费的不足上。
户部给的人手都是从京城附近征调来服徭役的民夫,征调民夫服徭役是件麻烦事儿,且还有不少人捐金抵役,因此户部给的人手总是不够。
人手给不够也就罢了,绝大多数时候钱也给不够,申领一千两,能给七百两就算主事儿的官员大方了。
批下来的钱不够用,主事儿人自然就会克扣役夫们的花费,役夫们每天干着又脏又累的体力活儿,还吃不饱睡不好,熬病了是小事儿,熬死的也不是没有。
被克扣的狠了,役夫们为求活路,不是聚众闹事就是溜出工地去偷去抢,然而这里是京城,不比荒郊野外的河道工地,要是让役夫们闹出乱子,秦意岚少不了还得被问罪。
为了不出乱子干好这桩活儿,秦意岚低声下气儿的跟户部的官员交涉,要人要钱一天能跑两三趟,为了管住这些役夫不让他们惹事儿,秦意岚几乎都住在了工地上。
此时已经入冬,先后下过几场小雨,天气就越发寒冷起来,秦意岚带着俩小吏缩脖子弓腰快步疾走,从户部衙门往金水河的工地去。
一个小吏边走边愤恨不平地跟秦意岚抱怨:“公文上个月就递给了户部,他们凭什么不把钱炭结给咱们,那些可都是役夫,真把人逼得闹出了事儿,纵然咱们会被问罪,他们就能落着好了?”
“这么冷的天儿,工地上缺吃少穿,狗东西还不紧不慢地拿架子摆谱为难咱们,忒不是个东西,也就老大人您气性好,这要换成郎中来,早跟他们拍桌子吵起来了。”另一个小吏抬了抬眼皮扫了眼秦意岚。
秦意岚缩着脖子没吱声,户部尚书是老熟人高世拱,先帝时期阁臣只有他们三个,谢至庸没多大野心也不爱争权,高世拱一直跟首辅陈如维在暗中斗法,不说水火不容,却也泾渭分明。
秦王一继位,阁臣变成了七个,那四个秦王的心腹联合起来针对先皇时期的老臣,高世拱跟陈如维立刻摒弃了前嫌,俩人紧紧抱团,联合起来跟新臣们较量。
在这场较量中秦意岚连一个回合都没坚持住就被斗翻在了马下,接掌工部的是建极殿大学士汪直。
底下的郎中们都会看人下菜碟,为了讨好上峰,没事儿他们也乐意跑户部拍桌子,更何况是正经拿公务做借口?可秦意岚拍桌子有什么用?
是汪直会给她撑腰还是拍了桌子户部那郎中就会给她放款?屁用没有还会遭人耻笑她无能。
秦意岚叹了口气眉头紧锁,天太冷了,役夫们吃不饱还得半泡在水里干活儿,要是柴炭再跟不上,一死就得一大片。
钱的事儿还是得尽快解决,要不私下里去找找高世拱?不知道在他那儿,“谢至庸”的面子还值不值钱?
“哟,我的谢大人。”闲着没事儿干的魏国公坐在朱红的官轿内露出一张大饼脸:“天这么冷,这小风可硬着呐,冻透了吧?怎么不乘一顶轿子啊?”
特么的这不是屁话吗?秦意岚不答他的话,只按规矩带着俩小吏给他见礼,魏国公点了点头矜持地叫起,然后拿脚跺着轿板让轿夫把他放了下来。
“谢大人,天冷吧?听说你这几天都住在金水门的工地上?啧啧啧,一片忠君为民之心感天动地啊!”
魏国公长吁短叹发了一通感慨,把俩小吏撵到后头,揪着秦意岚官服的袖子看了看笑眯眯道:“紫服换青袍,连个轿子都坐不成也罢了,已然上了年纪,还得每日风里来雨里去地跑腿干活,真是辛苦了。”
秦意岚一使劲儿把袖子扥了回来,魏国公也不恼,接着讥讽她:“老爷爷(先皇)的大行遗诏都出自谢大人之手,请爷爷登极的时候也是你带头上表,谢大人为爷爷立了汗马功劳,咱们皇帝爷爷也不心疼心疼你?”
这小老头可是有够损的,要不是大街上人来人往,秦意岚都想揍他一顿了。
见秦意岚不说话,魏国公觉得自己终于戳疼了“谢至庸”的肺管子,他恶狠狠地压低了嗓门:“你个背主的小人,老爷爷待你恩重如山,你不思报答,反倒助秦王夺了礼亲王的皇位,你有今儿这下场,都是报应,哼,我可看着呢,我倒要看看你会落得个什么好下场!”
好下场歹下场秦意岚现在还顾不得去想,他沿着金水河把几个工地看了一遍。
缺吃少穿天又冷,几个工地上都有躺倒的,秦意岚自己把身上带的钱都拿出来,安排人寻医开药,末了又反复交代了底下办事儿的小官吏们,叮嘱他们一定要对这些役夫严加看管,万不可放他们去街上生事,自己匆匆往家里去了。
回到谢府,秦意岚又去翻谢至庸的私房。
谢至庸的东西本就不多,能拿出去快速变现的,已经被她淘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些古籍善本什么的,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的不好出手,卖得急了还容易被压价,她沉吟了一会儿,转身去找谢至庸的老妻。
“夫人。”秦意岚拱手作揖跟老太太赔笑。
老太太一看她就把头扭到了一边儿:“没钱,我告诉你啊姓谢的,家里没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