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两人谈话,张诚都在一边听着。
刚开始他还有笑容,随后脸色越来越严肃,腰也越来越弯。
此时此刻,张诚终于见识到了张居正的本事。
单单从张居正和陛下的聊天当中就能够看得出来,陛下对张阁老很尊重,张阁老也的确很有心,什么事情都站在陛下的角度上考虑。
这就很要命了。
不怕你反对,就怕你赞成。
“其实也不光如此,”朱翊钧想了想说道:“京城里面,有些人做的太不像话了!”
朱翊钧沉着脸说道:“皇亲国戚、勋贵们整日里游手好闲,什么事情都不做不说,还到处惹是生非。那些赌场青楼是他们开的,这也就罢了,毕竟他们不干也有别人干。”
“可是他们下手也太阴狠了一些,跟人贩子相互勾结、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开了一个赌场,不是放高利贷就是逼人卖儿卖女。”
“别说是皇亲国戚了,就是寻常的商人,恐怕也没有这么狠的心!”朱翊钧越说越气,愤怒的一拍桌子说道:“堂堂国舅,居然还好意思到朕这里来哭求?”
“要是让人知道国舅哭求的居然是为这些事情,朕该怎么和天下交代?怎么和臣民百姓交代?一群蛀虫!”
闻言,张居正一笑。
少年义气,倒也没什么说的。
那些皇亲国戚的损失,张居正本来就不在意。他们的损失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本身就是一群酒囊饭袋,整日里屁事不干到处吸血。这样的人被收拾一番也是应该的,懒得搭理他们。
张居正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东厂这次的行动应该也弄了不少文官的产业,怪不得大家齐心协力。
显然这是挡了财路,而且谁的面子都不给。他们怼张诚也是应该的。
这些破事,张居正没有兴趣,进宫也不是为这些人出头的。张居正有自己的想法。
见聊得差不多了,张居正直接站起身子,撩起衣服就跪在了地上。
看到这一幕,朱翊钧连忙站站起了身子,没有丝毫的迟疑,连忙走了上去,伸手将张居正搀扶了起来,颇为疑惑的问道:“先生,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先生但讲无妨,何必如此?”
“陛下,臣在回京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到了京城,见到陛下之后,臣的心里面终于下定了决心。”说着,张居正从袖子里面拿出了一份奏疏。
“先生,这是……”朱翊钧有些迟疑的问道。
“这是臣请求还政的奏疏。”张居正将奏疏递给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先帝大行到今日已经六年了。”
“六年以来,臣每日都是胆战心惊,唯恐有负先帝重托。幸亏陛下天资聪明,让臣心中稍安。”
“六年时间过去了,陛下也已经成年,甚至已经大婚了。到了这个时候,陛下该亲政了。”说到这里,张居正一脸感慨,又一脸的殷切期盼。
朱翊钧脸色瞬间就严肃了起来,伸手拿起奏疏,看都没看又递给了张居正,直接说道:“先生这是做什么?难道有人在先生面前说了什么?”
“没有没有。”张居正连忙说道。
“朕虽然成年了,可是从来都没有单独处理过政事,对国家上下的事情也不甚了解。而且朕很年轻,性格也不沉稳,怎么能亲政呢?”
“先生做得很好,好好的干,朕相信先生!”
见张居正还要说话,朱翊钧抬起手阻止了他,直接说道:“先生不必如此,走吧,跟着朕过来看看。朕和先生说,朕这些日子可没有闲着,做了好多事。”
说完,朱翊钧就拉着张居正走了。
出了凉亭之后,两人直接就来到了不远处的农田。
看着开垦出来的农田,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你看,这是朕开垦出来的二十亩地。”
看着一脸得意的朱翊钧,张居正陪笑,但是没说话。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实在是没法说。
皇帝在西苑弄出了二十亩地,的确是好事。可是这该怎么赞颂?
陛下英明?
可西苑这是种地的地方吗?
要怎么反对?
又不知道从何反对起。陛下喜欢农事、爱种地,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坏事。总比到处弄女人、到处搜刮钱来的好。
张居正只能站在一边不说话。
“朕和先生说……”朱翊钧兴奋的拉着张居正介绍自己的成就。
“这边这些地,朕准备种蔬菜和瓜果。等到将来种出来了,给先生送过去一些。”
“还有这一边,先生你看,这边正准备种一些新的粮食。”
朱翊钧笑着对张居正说道:“朕已经让人去搜罗了高产的良种,到时候在这里种。”
张居正跟着朱翊钧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看,脸色逐渐严肃了起来。
刚开始,他以为陛下就是在玩闹,可是后来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
西苑里头土地不错、很肥沃,他是知道的。
重点不在这里,而在于陛下对这里的规划,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其实井井有条。哪个地方做什么,都已经有了想法,甚至也详细了解过该怎么种。
哪个地方该怎么翻土、怎么布局、怎么浇水,全都做好了详细的规划。
“这些孩子,都是张诚他们救回来的。”朱翊钧指着眼前的孩子们说道:“其中有一部分是孤儿,还有一部分是家里人赌钱,把他们卖了。”
“朕没想到把他们送回去,就留在这里,朕养着他们。这片地,朕就是给他们弄的,做事的同时也能够让他们自给自足。”
朱翊钧神情很严肃,根本看不到嬉戏的色彩。
张居正在一边,脸色也严肃了起来,躬身道:“圣明无过陛下!”
朱翊钧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还差得远,这不过是京城一座城市,甚至连顺天府都没有顾得过来。大明两京十三省,这样事情有多少?”
说到这里,朱翊钧叹了一口气,无奈的说道:“我大明子民究竟生活在何等的苦楚当中?朕身为天子,实在是不能想象,也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