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历史的,永远不会是某个特定的统治者或领导者,而是千千万万个在史册里未曾被提及的小人物。
只有能够看到他们的作用、理解他们的意义、尊重他们的努力这样的人,才配得上一声仁民爱物,才是值得被百姓们尊崇爱戴的千古明君。
列宿腾天,助阴光之夕照;百川决地,添溟渤之深源。*
林漱容展颜而笑,紧紧扣住明昙的十指,在她耳边轻声开口,话语中满盈欣慰与自豪。
您定然会成为一位心怀万民、泽被天下的千古明君的。
几场大雪之后,年宴愈发迫近,宫中也开始张灯结彩,各处都贴上了红纸窗花,显得十分喜庆。
虽然冷是冷了些,但瑞雪兆丰年,这可是利国利民的幸事!近些日子,就连皇帝上朝时都松快了不少,对蹦跶不休的御史们也能多忍片刻了。
而与此同时,出乎明昙意料的是,她竟然接到了一封来自于春州皇庄的书信。
启奏九殿下。小人乃皇庄新任管事陶西自芒种刚过,皇庄便奉公主之命,改种春州茶叶,收成实为前昔倍之如今方值冬芽采毕,谓以香醇浑厚,唇齿留香为保其滋味,今已遣人将冬茶送至京师。叩请公主千岁。
春州皇庄属明昙名下,其中的一切作物自当都归她所有。按照规矩,在收获过后,皇庄管事便要将八成的收成送至京师,存入九公主的私库之中。
不过茶叶这玩意,居然还能在冬季采摘吗?
明昙捧着信,左脸写着不学无术,右脸写着没有常识,茫然地冲林漱容问:我只听说过雨前明前什么的,可那些都要在立春之后才能收获了吧?
一般而言,许多茶叶都可于四季采摘,而素有贵如金之名的春茶,则是众人印象中最深刻的一种;不过依着信上所言,皇庄此时送来的茶叶,应是冬芽冬采的极品,比之春茶也不会差到哪去。
无所不知的林大小姐笑了笑,为小公主解释道:古时,常有人认为采摘冬茶是逆天行事,有悖于休养生息之理。因而冬芽茶树逐渐稀少了许多,如今也仅在春州有那么几个名贵的品种,譬如雪里青龙、玉尘银尖、春州寒英芽之类,皆是有价无市的极品冬茶*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明昙手上的那封信,只见方才所说的那三个名字竟都整齐地列在纸上,历历在目。
你这皇庄也是好本事,居然能送来十数筐之多,而且品种也不算少,想必定是下了一番大功夫呀。
京城那么大,识货的人可不少。粗略估计一番,单这十几筐茶,便可在那些喜好茗茶的世家中卖到百两天价!
哇,这么厉害吗!
明昙听得瞠目结舌,嘴巴半天合不上,这岂不是和顺安书斋一样挣钱?
林漱容扑哧一笑,抬手轻轻敲了敲她的发顶,摇头道:冬芽一年就这么点儿收成,能卖出几个百两白银?哪怕再算上雨前明前的珍品,也完全无法与四季开张的顺安书斋相提并论,您倒是想得简单。
也是哦,钱哪有那么好挣。
明昙吐吐舌头,慢吞吞地扬了扬手里的信,那这些茶怎么办?给你们分一分下来,应该还能剩十筐左右,难道真要卖给那些世家么?她顿了顿,撇下唇角,但总感觉这样简单地把它们处理掉,很是对不起那些为我劳心劳力的茶农
不过,若是自己留着,喝又喝不完,岂不是平白会让好茶受潮浪费?
明昙愁苦地叹了声气,抬眼求助地看向林漱容,却发现后者正满面思索,眼神凝在那张信纸上看了许久,方才开口给出一个提议。
我日前代您到坊集街巡视时,曾恰好发现顺安书斋隔壁的那间酒肆,因为不敌福宜酒楼的缘故,生意似乎十分不济,掌柜正打算将店铺脱手。
她指尖在桌上轻敲了两下,缓缓道:您如今银钱多有富余,那不妨便将酒肆收购下来,改装为茶楼,与顺安书斋打通合并,让购书者能够到那里当场阅读书籍
这样一来,既能让那些茶叶有地可去,又能多赚一份钱,岂非是一件双全的好事么?
作者有话要说: *出自李世民《帝范》。
*冬茶资料有参考百度,也有胡编乱造的私设哦。
第83章
书斋旁侧就是一间茶楼的布局, 在江南那边其实并不罕见。
江南的老板们财大气粗,而且很有经营头脑:店中一些旧书、或受损有瑕疵的书,就干脆不包书封, 摆到架子上,任由入店的客人们免费观看。
这样一来, 一则可以给百姓们留下好印象, 发展潜在客源;二来嘛书斋里那些可以随便翻看的书, 也是很有讲究的它们不仅数量有限, 而且大部分还是上下半册中的上, 旨在让人打发时间, 或是读完之后意犹未尽,急于知道接下来的发展从而让读者心甘情愿地掏钱购买下半册, 反向增加销量。
此外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点:为了保证书斋盈利, 新书以及非常受欢迎的书,那是绝对不可以让人免费阅读的。
并且, 为了防止偷盗之事发生, 书斋中还必须要招募足够数量的监管者和打手。在人们取下免费的书籍后,就会立刻被监管者盯住,活动区域仅限于书斋内部,或是旁边的茶楼,绝不可以踏出店铺半步不然,就是有偷窃之嫌,要被打手扭送去见官的。
江南那边, 为了防止利益纷争,茶楼与书斋老板都是同一人或合伙人。因为前者每日入店的客人中,绝大部分是带着书到茶楼里阅读的书虫,他们会从两家店铺之间被打通的过道穿行而去, 选张桌子坐下,点上一壶好茶与点心,就此开始惬意的读书时光。
当然,虽然江南富庶,但也不排除有些人太过贫寒,连杯茶都点不起的情况不过这类人嘛,当然就不能坐在那些好位置上了,而是只可以在楼中边边角角、旁人看不上的桌位落座,且还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走人,不然跑堂的小二可是就要来赶客了。
所以说,来到茶楼里读书的人为了不受这种待遇,最少也会点上一壶不值几文钱的清茶。
俗话说得好,你可能会赚,但老板永远不亏;待到人数与他们来茶楼的频率增加后,这几文钱便会好好翻上几番,同样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要不说人家江南老板就是脑筋好使、会做生意呢?
况且,对于许多人来说,他们到茶楼可并不是单纯喝茶,而是为了些别的事情。
腊八的前个星转,京城又落了一场大雪。坤宁宫殿外的院子中,明昙往手上哈了口气,被寒风吹得哆哆嗦嗦,却仍坚持着蹲在地上揉雪团,一边乱揉一边道:文人雅士要在那里叙谈会友、品茗吟诗;富商巨贾则会在那里洽谈生意。并且,在人气一高,茶楼客满后,民间的各种传闻都能在此地探听得到;若是老板再大方些,三五不时请个说书人或戏班子,那便理应更受欢迎*
等到终于把雪团揉圆后,她直起身来,把身上的大氅扯紧,唉,这不比书斋更加赚钱?
即便顺安书斋眼下已经被许多人戏称为京城第一,但也不可能每隔一月就会出版新书,明昙同样无法把全副精力都放在经营上。现在细数下来,唯有《折桂题抄》这一棵摇钱树能够常青,可它的受众毕竟有限,远远比不上《甘泽谣》、《戏说山海》容易挣钱。
就这段时间下来,顺安书斋的盈利额已然大幅度滑坡,即使每日仍有客登门,却也仅是问问掌柜的最近可有新书上架后,便会失望地转身离开,着实让周掌柜体验了一把何为从天宫落到地底。
效仿江南,开办茶楼,确然是个破解眼下僵局的好法子,递给明昙一只手炉后,林漱容将半张脸埋进暖和的绒领里,蹙眉思忖道,分文不取便能读书,着实令人心动,还可以将书斋中积压的那些杂书也售卖一部分。唯独只不过
只不过,我手下无人可用啊。
明昙愁眉苦脸,一边把手炉捧在胸前,一边用脚尖铲了一捧白雪,晃晃腿,再将它纷纷扬扬抖落在地。
周掌柜胜在老实勤恳,但性子和头脑均不够合适。让他管管书斋倒也罢了,毕竟是一口价买完就走的事儿,但茶楼我又如何能放心交给他来打理呢?
恐怕,林漱容淡淡接话,连他自己都不敢担此重任吧。
周掌柜是林漱容从林氏的产业中抽调过来的,任职过程与赶鸭子上架有的一拼。他原本是间纸笔铺子的掌柜,平日没有太多散客上门,都是按需给书塾学堂等地供给文房四宝,能有多少面对面做买卖的经验?
茶楼与书斋可不一样,必须由一位有足够经商头脑、干得了大事的人来负责经营。而且还要效仿江南那边的模式,涉及种种繁琐规矩,周掌柜哪能应付得来?
他现在能管好顺安书斋就不错了。
思及此,林漱容揉了揉眉心,也跟着她一起发愁,可惜,我林府也没有再能调派出来的人手
算啦,哪能事事都让你为我操劳?
明昙抿唇笑了笑,抱着暖炉蹭到林漱容身边,边将周身的热气传递给恋人,边宽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事我定会想到办法的,卿卿就放心吧。
林漱容侧过身子,帮对方理好泛皱的大氅领口,眼神中夹杂着心疼与自豪,温温柔柔的,就像是一片正从天空中飘落下来的雪花。
这些日子,着实辛苦殿下了,她轻声说,您可真是了不起。
闻言,明昙指尖不禁一颤,望向自己在林漱容眼中的倒影,竟没来由得感到有些害羞。
什么了不起啊她脸上泛起几丝红晕,抬手牵住林漱容,几乎是难以自控地舔了舔唇,我又没做什么。
您已经做得够多了。林漱容噙着笑意,站近一些,不着痕迹地帮明昙挡住吹来的风雪,伸出另一只空闲的手,轻轻摸了摸后者的头发。
今后百年,甚至千年万年,都应当有无数女子视永徽公主为表率,并甘愿用尽全力,跟上您的脚步,走上您曾走过的路。
她弯起眼眸,在明昙有些怔愣的注视下,用力地握了握后者的指尖。
包括我,林漱容的微笑加深,您也同样是我心中的表率是我穷尽一生,都要追逐的那道光芒啊。
明昙用舌尖抵着牙齿,咬了咬唇,只觉得心弦就像是被对方轻轻拨动的古琴那样,又酥又麻地颤抖了一下。
唉。真是一句给人压力的情话呀。她缓缓笑了笑,挨到林漱容怀中,将脑袋贴在人胸口,轻声细语道,不过我也定会不负你的期望,成为一个值得被你当作表率的人哦。
嗯,好。
林漱容垂下眼,微微点头,我等着您。
与此同时,漫天的雪花缓缓飘落下来,就仿佛是多年前林府中的梧桐花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在两人肩头,静谧而安宁。
她们沉默地赏了会儿雪后,明昙怀中的手炉也逐渐失温。就在二人准备转身进殿、回屋里休息时,门却忽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锦葵神色端肃,匆匆跨出门槛,向两人深施一礼道:殿下,方才温妃娘娘的贴身大丫头朝露前来觐见,说是大公主殿下有请,想要邀您前往她暂住的宫殿中一叙。
啊?大皇姐?
明昙一怔,有些惊讶地与林漱容对视一眼,神色非常茫然,我与大皇姐从无交集,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最多也就是日前到温妃娘娘那里打听过她的喜好,除此之外半点关系都无,能有什么可叙的?
这锦葵摇了摇头,朝露未曾告知原委,婢子也不明白大公主是何用意
明昙皱了皱眉,下意识捉住林漱容的手,正待问问对方的看法时,转头却发现
只见林漱容的神情与她截然不同,竟是存着几分瞌睡来了送枕头般的惊喜。
这可把明昙看得更愣了。
卿卿?
殿下,大公主的驸马乃是信国公独子,此事您可知晓?
信国公独子,我当然知道。
明昙顿了顿,神情有些古怪地点点头。
此人在京中那可甚是有名啊。
信国公其人,曾是先帝时的老臣,位至礼部尚书。
多年之前,他对先帝沉迷淑皇贵妃美色、在朝政上昏聩无道的行径不满已久,所以便于明熠登基时的那场血战中,主动与之里应外合,截获并销毁废太子的圣旨,才顺利将后者迎上了皇位,身负从龙之功。
然而,待明熠称帝后,这位尚书却厌倦了官场争斗,所以向陛下自请辞官。明熠见他去意已决,留其不得,但又颇为感念这位老臣的大义,于是便封他为信国公,长住京师,得享安逸之年。
后来几年,信国公老来得子,对这个唯一的儿子极尽宠爱,并发誓要把他教导成一个出将入相的大才之人,替父向新朝立功,以报陛下的恩情。
但奈何,事不遂人愿也不知是不是Flag立得太早太狠的缘故,这信国公独子压根在读书一道上没有半点天赋,连半个时辰都坐不住。别说出将入相,就连科举都不愿去参加,气得信国公当场抄起拐杖,将他绕着院子追打了好几顿后,才勉强去考了一回,然后
然后便是死也不愿再上考场了。
不孝子这般坚决的态度,真是差点把信国公气出个好歹,整日老泪纵横连连叹息。
老来子嘛,无论在哪儿都最为受宠,又是家中唯一的独苗苗,难道还能当真打死他不成?
所以,在又打了几顿后,见儿子还是死性不改,信国公也只能作罢,在家中给皇帝遥奏罪己,称有负陛下的进爵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