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长溪彻底放下心,靠在桌子上,心里想着今晚的事,偶尔看一眼卫良处理伤口,但看着看着,她上头了。
可能不想失礼,卫良的动作很谨慎。右手大部分被袖子遮住,只露出四个骨节分明的手指,快速涂药并包扎。袍服宽大,导致他动作时,袖子经常蹭在伤口上。
在现代时,越长溪虽然不是医生,但学过高中生物,了解医学常识。看见卫良这样处理伤口,就像在说‘细菌病毒你快来感染我’。身为一个轻度洁癖、每天洗手八百次的人,越长溪简直要炸。
她想也没想,一把抓住卫良的手,严肃道,“你别动了,本宫给你上药。”
“啊——”身后,半枝极小声倒抽一口气。越长溪愣了愣,也反应过来,迅速看向卫良。但和想象中不同,卫良没有太大反应,身体微微僵硬一瞬,便恢复如常。
越长溪:“……”看见没,脱敏治疗有效果!!!
第9章 . 08伤口  糖……很有效
“噼啪——”
烛芯爆开,发出小小的爆裂声。越长溪从恍惚中回神,竟然有点欣慰。
几次单独相处中,这还是第一次,卫良对她的触碰没有过激反应。幸好如此,否则她总有一种好色男人强迫良家妇女的感觉。
虽然她也想不通,自己怎么把‘东厂督主’和“良家妇女”联系在一起,难道因为他的容貌?
此时,卫良坐在对面,微微垂着头,橘色烛光环绕四周,整个人像在发光。他好像很想把手抽回来,但顾忌着她,不敢用力,只低声道,“不敢劳烦公主,臣自己来。”
越长溪:“好……好像不行。”好险!差一点就被迷惑了。若不是怕伤口恶化,她要花更多钱给他治病,她没准就答应了。果然,美色在金钱面前,一文不值!
她凶巴巴拍一下他的手,警告道,“不准动!”
卫良果然不动了,还向前伸手,方便她动作。
越长溪满意地点点头。
她洗净双手,重新给卫良清洗伤口,然后把药粉细细洒在手掌上,再垫一块软布,最后才拿出布条包扎。
她采用八字包扎法,现代常用的开放创口包扎方法,因为太久没练习,动作有些生疏。布条在她手里,总是不受控制。
柔软长布绕过虎口,拧了好几圈,无论如何都不肯贴在皮肤上,越长溪左拧右绕,布条反而更乱了。她气得两颊鼓起,干脆弯下腰,凑近看怎么回事。
看见她的动作,庆吉控制不住脸上的惊讶,他听说过宝宁公主温柔善良,还以为是传言,没想到是真的。呜呜呜,他好羡慕师父,他也想被公主这样对待。
了解真实情况的半枝,则不忍直视别开脸。她心里叹息,公主哪里都好,就是动手能力太差,让她绣个荷包,她能把手指扎穿。最糟糕的是,公主拒不承认这点,不允许别人帮忙,非要自己坚持到底。
身为被公主‘折磨’过的人,半枝可怜地看向卫良,公主亲自处理伤口,这位东厂督主,半个时辰内怕是别想走了。唉,也不知他会怎么想。
实际上,卫良什么都没想。
他在所有人看不见的角度,专注地看着越长溪。摇曳的烛光、簌簌的清雪、晃动的纱帘……世间万物都从他眼中消散,只剩一个她。
‘公主。’他动了动唇,无声呼唤道。
“啊!本宫包好了!”越长溪双手合十,喜滋滋开口。刚才低头后,她很快找到症结,原来是布条打结,解开就好了。看看,她包扎的多完美、多艺术,真不明白半枝为什么总嫌弃她。
她收起布条,指着另一只手,“那只手伸过来,本宫这里有药,一并处理了。”嗯,她只是善良,绝不是想用卫良练习包扎手法。
卫良起身的动作一顿,下意识藏起右手,“谢公主,臣已无碍。”
他的声音冷冷淡淡,与平时无异,但莫名的,越长溪从中听出一丝紧张。
她在木匣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个红色瓷瓶,头也不抬道,“卫良,本宫可不是周美人,年纪轻轻眼睛就坏了。”她又不瞎,即便卫良再遮掩,她也看见他袖子下一片红色。手背有淤血?不太像,应该是烫伤之类的。唔,烫伤膏是这个。
卫良握紧拳头,沉默片刻,终是再次坐下,只是全身紧绷,看起来格外冷漠。
在公主坚持的目光下,他抿了抿唇,缓缓扯开袖子,露出手背。
越长溪只看一眼,便沉默了。
比起左手的割伤,右手显然更严重,手背通红,布满大大小小的水泡,几乎看不见原本的皮肤。
这是怎么忍的?这么严重的伤,卫良表情都没有变化,他是忍者吧!越长溪唏嘘片刻,从袖子里翻出一块糖,剥开糖纸后摊在手心,送到卫良眼前。
“这是?”卫良抬头看她,似是不解。
越长溪又把手向前伸一点,用十分郑重的语气说道,“本宫自己做的牛乳糖,卫厂公快尝尝。”
“臣失礼了。”卫良接过糖,借着袖子遮掩咽下,在越长溪‘你快夸我否则本宫弄死你’的死亡注视下,他轻轻点头,“很好吃。”
听到夸奖,越长溪才拿起烫伤膏,厚厚敷在伤口上,包扎时她解释,“本宫小时候养成的习惯,总觉得吃块糖,伤口就没那么疼了,听起来好笑吧?”
似乎也觉得幼稚,越长溪很快转移话题,嘱咐道,“七天别沾水、别用力,尽量别碰到伤口,三天换一次药,如果伤口没有好转,去找太医。”恰好包扎完毕,她把刚才用过的东西全放在漆盘上,甚至包括装水的银杯,一并递给庆吉,“都拿去吧,坚持用同一种药,伤口恢复更快。”
“谢公主赏赐。”庆吉看了眼师父,见他没有反对,恭敬收下。
越长溪微笑点头,实则心脏都在抽疼,她的银杯,她的棉布,她的药,那都是钱啊!
……
风雪渐消,蜡烛也燃烧到底部,见公主面露困倦,卫良很快告辞。
早就超过平时入睡时间,越长溪已经很困,她打着哈欠,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
走之前,卫良忽然停下。门廊的阴影打在他半张脸上,眼神晦暗不明。卫良低声道,“不可笑,糖……很有效。”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散在风中几乎听不见,越长溪一愣,觉得这句话似乎包含很多情绪,但不等她分辨,卫良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送客回来,半枝扶公主回寝殿。越长溪讲了今晚的事,半枝听完,拍着胸脯一脸庆幸,“越依依真是疯子,多亏督主在,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是啊,多亏他及时出现,挡住银簪。”越长溪洗完手,拿帕子时,想起她的帕子又给卫良了,她默默感慨:下一次真该收费了。随即话锋一转,“但问题是,他出现得过于及时。”
恰好越依依伤她时,卫良出现,是巧合么?还有他手上的伤,昨夜还没有,今天皇后禁足,他就被烫伤了,两件事有关联么?
“目前看,卫督主并无恶意,”半枝听说了卫良不喜接触所有人的事,分析道,“如果他能站在您这边,扳倒皇后的可能性更大。”
卫良是东厂督主,前朝后宫皆有不小的权利,如果他能帮她,很多事会更容易。越长溪何尝不明白,但她摇摇头,“我们不要依靠别人,也不要对别人有所求。”孝静皇后、贞嫔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们都相信过申帝,然而等待她们的,却是一抔黄土。
“确保我们拥有共同利益,才是长久之计。比如,我们现在都恨越依依。或许,也都恨皇后一党。”
越长溪坐在梳妆台前,摘下玉镯银簪,随着首饰一件件摘下,她脸上的温和笑容消失不见,眉目变得锐利冷淡,“听说卫良喜欢华服美玉,库房有几块和田玉,明天差人送去,再送一些补药。”
想起坤宁宫门口那滩血,越长溪目光愈冷,她示意半枝附耳过来,“明天一早,你派人……”
烛火幽幽,镜子无声地映出主仆二人。
半枝看着镜子里,公主冷漠的眉眼,忽然冒出个念头,此时此刻的公主,竟然和卫良惊人的相似。
第10章 . 09意外  世上还有这种好事???……
永和宫外,上演着相似的一幕。
庆吉捧着漆盘,小跑跟在卫良身后,满脸严肃,“林楚城下午派人传消息,他觉得有人跟踪他。等咱们的人过去,他已经不在府里。看门的小厮说,林御史去酒馆小聚,一直没回来。但找遍他常去的酒馆,都不见人。”他压低声音,“林楚城会不会已经……”
“不会。林楚城刚参劾皇后,当天就丢了性命,生怕不知道谁做的?许业能坐到大都督之位,不会那么傻。”
寒风一吹,卫良的声音更显冷淡,庆吉冻得打个哆嗦,小声问,“难道和许业无关?”许大都督会那么好心,放过林楚城?
“当然有关,”卫良轻嗤,“他不杀林楚城,但会用其他方法。派人去青.楼、暗街之类的地方。总之,今晚必须找到人。”
圆溜溜的眼睛转一圈,庆吉恍然大悟。
许业不能杀林楚城,但可以污蔑他。如果一个御史,因为招.妓或者喝酒耽误早朝,那他说的话还能信么?他的参劾还有力度么?
许业这是要毁了林楚城,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我这就派人去找。”庆吉刚要走,表情变得纠结。怎么办,他手里还拿着公主赏赐的东西。迟疑间,眼前一晃,漆盘不见了。
卫良拿走漆盘,用奇怪的方法托着它,左手掌心向下,右手掌心向上,巧妙地避开所有伤口,冷淡命令,“不仅要找到人,本督还要帮许业一个忙,他不是想教训林楚城么?本督帮他做。”
卫良勾唇,眼里闪过暗芒,“让底下的人不必留情,也该让林楚城明白,他算个什么东西。”明知有人跟踪,还去喝酒,御史当久了,真以为自己是个人。在他眼里,林楚城不过是条会叫的狗,该叫的时候叫,不该叫的时候最好安静,否则,他不介意换一条狗。
冰冷的威压不断外溢,像战场上出鞘的剑,靠近都会被割伤。庆吉知道师父生气了,不敢多言,连忙应声“是”,匆匆跑远。
没跑两步,他忽然想起来,他去东华门,师父去内阁,都是一个方向,他为什么要先跑?而且,从永和宫出来,师父一直似有似无盯着他,难道是嫌弃他动作太慢?
庆吉拍了下脑门,赶紧加快脚步。而他身后,卫良身上的冷意散尽,他用袖子轻轻擦去漆盘上的落雪,抖开披风罩住它,一直到内阁,他浑身湿透,漆盘依旧干净如新。
*
翌日早朝,文武百官立于左右掖门。
右列第一人许业,状似不经意向左一瞥,没在熟悉的位置见到人。他捋了捋胡子,不动声色露出一个狰狞的笑。
朝钟很快奏响,他昂首向前,并没听见身后短暂的骚动。
随着申帝坐上御座,文武百官走入御道,一拜三叩首,早朝正式开始。
最近边关无事,也无官员进出京城,鸿胪寺官员很快宣唱“奏事”。申朝有规矩,每个官员上奏前,都要轻咳一声,许业刚要发出声音,就听见左后方,传出一声剧烈的咳嗽,和惊天动地的喊声,“陛下,臣有要事上奏。”
听见熟悉的声音,许业额头青筋直蹦。他已经派人灌醉林楚城、又扔到青.楼,对方怎么还会出现?
他不着痕迹偏头,看见身后的情形,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太和门殿前,林楚城跪在地上,手拿奏疏,身上不见半分醉态。更重要的是,他左右眼睛各一个黑眼圈,面上青青紫紫,嘴角红肿,显然被打得不轻。
怎么回事?许业惊疑不定,他特意嘱咐手下,不许动林楚城,对方为何受伤?还伤得这么重。
许业迟疑的一瞬,林楚城已经倒豆子一般,照着奏疏伸冤。
身为御史,林楚城话术极高,他讲述自己被歹人所害的经过,期间一句话没提皇后和许业,却句句暗示与他们有关,声泪俱下,仿佛受到天大的冤情。
“请陛下为臣做主啊!”林楚城含泪高喊,半个皇宫都能听见他的声音。
许业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他二十岁登台拜将,三十岁高居大都督,从未被人如此指桑骂槐、挖苦嘲讽。偏偏他不能说什么,一是不确定手下是否动手,二是林楚城没有提他,如果此时站出来,相当于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能咽下这个哑巴亏。
许业握紧拳头,好一个御史林楚城,本将记住你了。
而御座之上,申帝怒火更甚,他重重拍向龙椅,面色冰寒。
他刚听从御史的建议、禁足皇后,林楚城就遭人暗害。这不是敲打林楚城,而是敲打他,是无视国威皇权。申帝沉下脸,命大理寺彻查此事,直到下朝,脸色都没缓和半分。
……
乾清宫,申帝踹门而入,一脚踢翻椅子,“许业这是要造反?”
“此事疑点颇多,”卫良刚要扶正椅子,看见袖子下的白布,动作一顿,示意庆吉来做。
他扶申帝坐下,状似公正冷静地分析,“若真是许大都督所为,未免过于明显,或许另有隐情。”
喝下一口茶,申帝冷静不少,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他下令,“究竟是不是许业,查过便知。你让东厂暗中调查此事,无论是谁,朕都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