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难对方为了骗她,竟然编出这样的理由。公主沉默良久后轻笑,“真的?”
卫良下定决心,“臣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如果不是,那即便是豁出性命也要变成真的。
只消一眼,越长溪就知道对方没说谎,可此时此刻,他的赤诚却更像嘲讽。
她满口谎言,他字字恳切,两人之间隔着数不尽的高山阔海,卫良却执拗地想走到她身边。
晦涩微苦的情绪再次涌上心头,由谎言衍生出的内疚、由喜欢带来的恐慌不停在脑海中翻覆,越长溪如同炉上沸腾的药,经历漫长的烈火灼心,剩下的唯有一片苦涩。
公主嗓音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像是自骨血而出,“那你曾说过,只要我吃药,你就会疼我,任何事情都会答应我,是不是真的?”
卫良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慌乱与不可置信,他清楚地听见自己胸腔内雷打般的剧烈心跳,“您……知道了?”
“从大婚那天起,我一直都知道。”公主十分平静地讲出曾经令她惶恐不安、亦是令她暗自欣喜的过去,“我知道夜晚做噩梦惊醒后遇见的是你;我知道被太后责骂,赶来帮我的是你;我也知道自己中蚀骨后,给我解药的是你。”
“在与你相遇的四十次中,我都知那些是你。”
卫良摘下黑色面具,露出底下与申帝如出一辙的相貌,他目光穿穿层层黑暗落在齐宣之脸上,“臣不像皇上?”
“倒也不是,”即便没抬头,越长溪也能想象出对方此时的样子。卫良思考的时候,会下意识抿着唇,这个动作让他的侧脸更加棱角分明,透着股冷冽的味道。不知何时起,他的面容就一直清晰地印在她脑海中,再也忘不掉。公主道,“但是没人会认错自己的夫君。”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公主低头揪着大红裙摆的边边,几乎要把上面的银线扯断,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心也渐渐沉下来。
他不愿意回应她。
他不愿意原谅她。
把眼角的泪珠逼回去,公主深吸一口气,尽量轻松地说道,“本宫刚才给你的不是毒.药,而是红茱的解药。卫良,从此以后你就自由了,你可以离开骊阙城,去寻一处有桂枝和雀鸟的地方生活。”
很难想象卫良竟然喜欢这两样东西。在他们为数不多相处的夜晚中,越长溪曾问对方喜欢什么,卫良想了许久才告诉她,“桂枝与白雀”。
反正无论是何物,他终于有机会能亲自去拥有。
越长溪自认为已经做得很完美,卫良不愿意原谅她,她就放这个人走,离开偌大的牢笼,去过他想要的生活。造反之事总有解决办法,狗皇帝的死可以推给叛军,再不济,她就求半枝霸霸再造出个齐宣之。
至于攻略,本就是奢望。
可没想到她故作大方给卫良自由,他却慌了神。
“臣想留在您身边,”卫良紧紧抓着面具,急促说道,“如果您不喜欢我和皇上长得一样,臣可以毁了相貌。”
公主一头雾水,“你说什么?”我刚才太伤心所以走神了?怎么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卫良:“臣知道您被皇上伤了心,但是臣可以保证绝对不出现在您面前。无论您给我什么毒、又或者做什么我都愿意,哪怕……哪怕做太监也行。”
卫良急匆匆说着,生怕对方让他走。离了这骊阙城,他再见公主难比登天。此时他恨不得将自己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只要还能留在她身边,他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没从说过让你走,不是你自己……”
说到一半的越长溪突然愣住,她似乎、好像明白了对方的想法。自始至终,卫良都认为她说的夫君是狗皇帝,而她之所以杀掉齐宣之,也是因为发现对方给她下毒,由爱生恨所致。
越长溪哭笑不得,她从没想过自己的形象在卫良心中这么美好,好似做什么错事,他都能给她找到理由。公主忽然就生出那么点信心,让她有勇气问出一直埋在她心里的问题,“卫良,你不怪我?”
我骗你,利用你,几乎害死你,卫良,你怪不怪我。
对于这个问题,越长溪想过很多答案。她想卫良可能会恨她,也想卫良可能会原谅她,但是此时此刻,她却听到了一个最意外的回答。
卫良问,“因何事怪您?”
“如果我之前对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我故意的,你也不怪我?”
跪着的男人表情纵容,甚至还着点说不出的渴望,在她灼灼目光下,他下意识就说出心中所想,“臣求之不得。”
眼泪忽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越长溪从未奢望过她会遇见这么一个人,他能包容她所有错误,原谅她所有任性,在万物与她衡量对比之时,那个人也会毫不犹豫选择她。
她何其有幸,不过是在人世走一遭,竟被无辜深爱一场。
“说到底,本宫还是做错了一件事。”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迎着对方困惑不安的眼神,公主第一次抬起头,她如从前一样伏在卫良怀中,然后抬头吻上他的唇。
“我错在没能早些喜欢你,夫君。”
卫良感受到唇上温热的触感,蓦地睁大双眼。他脑中白茫一片,声音和画面同时消失,唯独剩下对方笑中带泪、映着自己的双眼。恍惚中,他忽然就想起一件事。那是很久以前,他擅自借用申帝身份出现,公主一直都喊他皇上,直到她抬头看见他,才突然改口叫夫君。
原来她能认出的,从来都是他自己。
卫良用力将人环住,小心翼翼却珍重万分地加深了这个吻,所有渴望和不甘终于在此刻找到归宿;他于黑暗中祈求的光,也终于落在他身上。卫良闭上眼,轻轻喊了声,“公主……”
越长溪终于露出今夜第一个笑容,她擦掉眼泪,感受着衣服另一端那颗疯狂跳动的心脏,愧疚与惶恐逐渐平息,那些卫良没能说出的话,她已经懂了。
公主还要说些什么,然而砰砰砰的敲门声再次传来,那是郑元白在告诉她时间不多了。她握住卫良的手,“如果你那句话是真的,那我还需要你做一件事。”
“一切事。”
听见与那晚如出一辙的回答后公主愣了一下,然后飞速从御书房屏风后翻出龙袍,她咬着唇,“这是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
若是让越长溪自己选,她肯定不愿意顶着别人的脸,过着别人的人生,从生到死连姓名都不能留下,这也是她最担忧的问题,然而卫良似乎没有这方面顾虑,他轻巧地接过衣服,露出一个短暂却纵容的微笑。
“您永远都不必求我,况且臣说过,一切事。”
门外喊杀声渐消,朝臣匆匆赶来的喧闹响起,越长溪匆忙将化尸粉倒在齐宣之尸体上,看他化为无形散于天迹,一直困住她的牢笼也仿佛在此刻消弭。公主转过身,将卫良凌乱的头发打理好,她语气分不出喜怒,“从今以后,你就是申国的王。”
大臣的呼喊声再次响起,卫良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向着大门走去。
金銮殿外火光冲天,卫良穿着明黄龙袍推开门,他眼前的红色朝阳和熊熊火焰连在一起,构成无法言说的绚丽色彩。
越长溪没有再看他,而是伴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请安声快步离开御书房,毕竟公主此刻不该、也不能出现在这里。
两人背影相对,一个走进光明,一个步入黑暗。
卫良于万人跪拜中转身,却只看见背后昏暗的房间,空无一人。
他回头,平静而然地抬起手,“宁公主的确用巫蛊咒皇后娘娘,奴才亲眼所见。”
一瞬间,越长溪的眼神冷下去。
第26章 . 25巫蛊  本宫欠他颇多
大殿上, 龙凤浮雕威严肃穆,如高高在上的神明,睥睨人间。
昨夜,就因为有宫女提起选秀之事,卫良被直接赶出房门。
当了几年皇帝,卫良也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卑小可怜,他也是有脾气的,因此被赶出房间后,他立即招来丞相。
郑元白还睡着呢就被紧急召进宫,他还以为发生什么大事,满脸严肃地走进御书房,“陛下!”
幽幽烛火下,皇上身影寂寥,“皇后把朕赶出来了。”
“……”
丞相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您说什么?”
御书房窗子大开,卫良凝视着寝宫方向,忧伤地仿佛无法归巢的乳燕,他重复道,“因为选秀一事,皇后把朕撵出来了。”
申国每三年一次选秀,三年前卫良刚即位,前有皇后造反,后有宫妃相互陷害,他借机取消了选秀,因为后宫确实事情太多,所以当时大臣也没有反对。可是如今宫妃所剩无几,申国也在他的治理下日益强大,卫良连减少开支取消选秀的理由都不能用,实在不知该如何拒绝。
最开始,郑元白还不明白问题在哪,“陛下是想让臣劝皇后公主?”
皇上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朕是让你想办法取消选秀,而且是所有选秀。”
通读史书,丞相大人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请求,然而鉴于卫良和他妹的复杂情况。
齐高祖作为开国皇帝,条件艰苦,死前一直都在打仗,哪有时间娶妃,因此身边仅有两人,但如今是和平年代,此举怕是无法效仿。
这个提议基本等于白说,可是除此之外,二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别的办法。申国身份最高的两个男人坐在御书房里大眼瞪小眼,沉默许久后,卫良发出叹息,“朕真不想当皇帝。”
同样发愁的丞相灵机一动,“如果您这样想,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有一句话,叫规则是给听话之人定的。
明主才听朝臣的建议,昏庸之士哪还在乎这些,如果一个皇帝不在乎国家是否昌盛、会不会有人造反;也不在乎史书上如何记载,他基本就无所畏惧。
卫良问,“丞相是让朕变昏庸,错事做多了,大家就不在乎是否娶妃。”这个代价未免太大?
“差不多,”郑元白说道,“主要是降低大臣们的预期。”
于是第二天,皇帝要出家的消息暗暗在,谁也不知道消息的源头是谁,但被传得有模有样。听说是因为对后宫失望透顶,才生出远离俗世的念头,而且连具体寺庙都已经选好。
最开始大家还心有疑虑,虽然有皇帝出家的先例,但是如今的申帝完全看不出来有这个想法。然而随着时间流逝,他们不得不信,因为最近不断有得道高僧入宫,早朝之前也能听见梵音阵阵,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的目光愈发无悲无喜,怎么看都好像马上要剃度的样子。
负责选秀的奉常:惹不起惹不起!
等到了选秀的日子,皇帝一句轻飘飘“今年选秀就取消吧。”迎来了朝臣的集体同意,毕竟只要皇帝不走,他们就算胜利。
而消息链的最末端,皇后公主得知这个消息后,拉着卫良温习好几夜他枕下的书籍,并且在关键时刻质问,“你是因何生出这个想法?”
卫良全身紧绷,抑制不住喘息道,“夫……夫唱妇随?”
皇后公主沉下身,妩媚一笑,“这么会哄本宫开心,这次就原谅你了。”
在眼前白茫茫的那一刻,卫良想:这个消息应该多让公主听见两次。
长平十年,也是卫良登基的第四年。
后宫空悬已久,鉴于皇帝时不时拿出家为僧威胁朝臣,大家也不敢再提选秀之事。然而皇上登基十年尚没有子嗣,国家没有继承人,实在令申国上下担忧不已。
少数大臣已经开始私下求仙问药、寻找偏方,立志让皇后公主的肚子里出现个小崽子,根据他们早朝时的焦虑程度,一度让卫良怀疑申国马上就要灭亡。
受此事折磨的,不仅仅是当今圣上,还有永远的背锅侠——丞相大人郑元白。
卫良毕竟是九五之尊,朝臣哪怕心有疑虑也不敢多言,最多每天早朝问询一次,又不能追到寝宫。但是郑元白则不同,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作为帝王亲信、皇后公主的亲兄长,他被迫成为大臣们的重点围堵对象,每天试图找他谈论此事的人恨不得排了两条街。
今天是休沐日,忙碌半月的丞相好不容易得空休息,打算前往京郊放松一下,然而还没出丞相府,就听到小厮传报:周太尉来了。
为了躲避朝臣,特意在寅时出门的郑元白:服气!毕竟人家是凭本事不睡觉才抓住我的。
周太尉是他旧时老师,郑元白无法推拒,只能亲自相迎。一照面,就看见老人家双手颤抖、老泪纵横,“为师为官多年,唯有一事放心不下……”
丞相大人:懂了_(:3」∠)_
好说歹说将太尉劝走,郑元白重新收拾心情,再度高高兴兴往京郊走。然后他分别在出门时遇见郎中令;酒楼吃饭时遇见延卫;郊区赏花时遇见奉常;就连下午听戏,解决水喝多了这种生理问题时,也遇见了治粟内史。
李内史笑眯眯看着他,“好巧。”
林丞相看看不远处井匽,陷入沉思。
相遇地点如此独特,李内史也有些尴尬,然而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丞相一直在雅阁喝茶,他不便打扰,只能趁着对方出来之时打扰一二,只是没想到对方是来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