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孟嘉摇头。
他跟其他人交流甚少,他们有什么事也不会找他出主意,就像这回“病退”,一个两个都使这招,同屋知青肯定察觉到了,他们可能还在私下讨论过可行性,但在出事前他一点风声没听到。
米秀秀杏眸圆瞪,也想起赵海生离定亲就差临门一脚的事了,登时倒吸一口气。
“明明救了人是天大的善事,现在被春婶子这么一搅和,是好是歹还不知道呢。”
谁说不是。
要不咋说葛大娘和春婶子是大队两根搅屎棍,人人见了都想躲呢。
家里两个男人对此没那么多感慨。
米老三:“瞎操心什么,救人一命总不是坏事,大不了海生把人娶了就是。”
米饭机灵归机灵,也弄不明白姐姐和母亲脸上的无奈,至于小团子圆圆就更不懂了,开开心心吃着爸爸喂的小鱼丸。
周宗兰没好气地瞪了丈夫一眼。
唏嘘道:“那张同志一心想回城,肯定不乐意嫁给阿海的呀。人家阿海跟红峰大队的姑娘相看过了,没听说不满意,他也不见得乐意换媳妇儿,你说郝大春这事办得,是不是让人窝火。”
又不是家家都想娶女知青当儿媳妇的。
对他们乡下人来讲,甭管儿子还是儿媳,都是家里的劳动力。大家对儿媳妇的要求一是身体没毛病,能生孩子,二就是干活麻利。
识字与否,漂不漂亮,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有些人还担心娶个太过漂亮的儿媳妇会不安于室呢。
郝大春现在到处跟人宣扬张慧慧和海生湿着衣服搂搂抱抱,毁的不仅仅是张慧慧的名声,还得罪赵海生一家子。
再想起郝大春以前给她添的那些堵,周宗兰骂起人来越发不客气:“就她长了张嘴会讲话,哪天不恶心人都不畅快,这些流言蜚语如果把张知青逼死了,我看她郝大春怎么办!”
米秀秀赶忙拿小眼神去问米老三。
——春婶子惹到妈头上了?
米老三目不斜视,当做没看见。
一脸同仇敌忾,附和着媳妇的话:“你管她怎么办,口无遮拦迟早倒大霉。”
周宗兰赞赏地睨着丈夫。
两人不同寻常的举动让人摸不着头脑,米秀秀狐疑得不行,又对知青大院最近发生的事好奇不已。
等两人单独相处时,她思索片刻便将心底的疑惑问了出来。
“……病退不是要去医院开证明的吗,他们怎么那么容易拿到单子啊?”
总不能把医生买通了。
郗孟嘉轻轻笑了声。
脸蛋皱巴了一晚上,居然是为了这?
他道:“嗯,政策明确规定某些重大疾病为病退理由,比如肺结核、肺痨、癌症、高血压、心脏病、肾盂肾炎、严重胃溃疡、胃穿孔。不过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只要能回城,抓破脑袋也要想出理由。”
米秀秀震惊了:“……这些都能作假?”
郗孟嘉点头:“可不是。”
拿到造船厂的上班通知后,他心里挂念即将下乡的弟弟,私下找一些顺利回城的知青询问过。
里头门道挺多的。
“72年政策出来,刚兴起办病退时,最流行的是弄成“肺穿孔”。操作极方便,弄点香烟锡箔贴在背心上,透光机一照就是一个洞。不过这一套用多了就不灵了,只要医生多照几个方向马上就露馅儿。接着又有人发现了新的操作法——透视前连抽几支浸泡碘酒的纸烟,据说效果不错。”
米秀秀目瞪口呆。
郗孟嘉接着说:“但这样干未免有损革命本钱,弄不好落个肺癌,那才活该冤枉。后来流行的是制造高血压,操作更简单,行之有效——量血压时臀部微微离座,双腿呈马步半蹲。心中尽力使劲,但脸上要显若无其事。一开始还成,后来医院对此也有了对策,只要是知青复查,就要你睡一觉,躺着量。”
“有一阵最时兴的是肾炎。一滴血,两滴蛋清,半瓶尿,摇转摇匀,神仙都查不出来。复查时再熬几个通宵,皮泡眼肿效果更好。再有就是胃溃疡,头天吃点猪血,第二天检查就过了。当然其他名堂还多,不过一来技术复杂,二来还需要点表演天赋,整不好反而弄恰成拙。
要是复查时遇到那种较真的医生干部,亲手把着瓶子来接你的尿,病退可就办不成了……”
听完这一席话,米秀秀杏眼瞪得溜圆,表情从最开始的“o”变成“?”再变成“!”。
她对这些人简直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怎么就那么能呢?
城里真的就那样好,值得让他们弄坏身体也要回去吗?
米秀秀心里这般想,一不留神就秃噜出去了。
待反应过来她抬眸望着郗孟嘉,神色不自在,怎么感觉自己成了坐井观天的青蛙,在向飞过的鸟儿质疑天空的宽广呢。
她咬着下唇,小眼神飘忽不定:“你不要误会,我对城里没意见,对你们知青也没意见的。”
她只是不理解。
郗孟嘉先是错愕,而后沉默了一会儿,倏地笑了笑,抬头看向天空中稀稀疏疏的星辰。
今夜风高气爽,下弦月在云层中半隐半现,没了皎月的光辉,星星的存在感愈发强烈。风吹过稻田,秧苗缓缓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配合着一声声“布谷、布谷”,静谧美好。
一如他的心情。
“秀秀,如果有一天你必须背井离乡,你也不知道未来能不能回家,你能做到既来之则安之吗?”
他语气平静,好似随便问问。
米秀秀却是认真思考了好半晌,她低头看着鞋尖,些许怅然:“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
不过——
“不管怎么样,我不会拿健康做赌注。只有先保全自己,才能谈别的,不是吗?”
便是仍旧觉得知青们魔障了,除此以外,还有暗戳戳敲边鼓的意思。
郗孟嘉听出了话外音,嘴角勾起,眸光温暖:“怕我也那样?”
米秀秀:“……”
这人真是的,不知道什么叫看破不说破吗?
她鼓起腮帮子,用撒气掩饰真实的情绪:“……那你会吗?”不等郗孟嘉应声,米秀秀便自问自答:“应该不会,你家里人对你那么坏,回去了也没地方住呀……”
这些郗孟嘉其实没说太详细,他谈起从前总是轻描淡写的,但不难推断出他在郗家没什么地位。
话虽如此,米秀秀仍然忐忑不已。
郗孟嘉掌心虚掠过她头顶翘起的一撮呆毛,在她挥手拨开前先一步移开。
戏谑道:“说得不错,我们秀秀真聪明。”
跟圆圆待久了,说话口吻不知不觉趋向儿童化,哄小孩似的。
米秀秀脸颊微红,有些害羞,低头躲开郗孟嘉的眼神,又觉得怯懦躲闪不是自己的性格,忙咳了一声,厚着脸皮道:“反正你听我的准没错,我们合安村其实不差的,我大哥在镇里分到的屋还没乡下宽敞呢。”
新乡算城市吧?
那没毛病了。
郗孟嘉挑眉看她,眸色温柔:“有你和圆圆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他们会是最亲的一家人。
随着这段时日的接触,这个念头已经深深植入郗孟嘉脑子里了。
米秀秀怔了怔。
他一惯内敛,极少如此直白地说话,陡然听见心绪难免翻腾,怀里仿若揣了两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哦。”她眼神躲闪,脸颊咻一下红了,幸好夜色打掩护才不至令她更加无所适从:“你也很好。”
第27章
米秀秀打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不说上了年纪的长辈们喜欢,在同龄人嘴里也是赞美之词居多。
有一两个不对付的,却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不过是女孩之间的攀比和羡慕罢了。谁让在重男轻女思想普遍存在的年代,米秀秀确实活得太安逸太扎眼了呢。
成长环境塑造了如今的性格底色——任何事都不会退缩,她只会勇往无前。
就连感情上也是如此。
“我能牵你的手吗?”
她侧首望着郗孟嘉,杏眼清凌凌,透出几分好奇。
郗孟嘉微微一怔,嘴角下意识往后咧,倒也不扭捏,手递了过去。
他的手掌很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看起来跟别人的手没什么区别,顶多就是好着顺眼些。米秀秀就是能从这样一双手瞧出满满的安全感。
她觉得自个儿真是昏了头了。
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
米秀秀抬眸看他,就见郗孟嘉微微笑着也在看自己,他的眼神格外专注认真,看得人心跳又快了几拍。
她心一狠,用力将手塞到郗孟嘉半摊开的掌心,让本就暧昧温情的动作平添了几分土匪味儿,就像跟人赌气似的。
郗孟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小姑娘恼羞成怒前,反手用力握紧她。
他毕竟大上几岁,不至于在这方面取笑女孩子。
若无其事道:“复习得怎么样,有把握吗?”
米秀秀眨眨眼,注意力从交握的双手转移到他的话上,保守道:“应该没问题。”
起了念头后,她爸特意到镇上找大堂哥问了考试的事儿。
“大哥也不清楚具体考什么,他被推荐那会儿还不需要考试呢。或许是这两年各个大学向中央反映了一些情况吧,从今年开始就改成了推荐和考试相结合。”
事实上,如今推荐跟考试相结合的法子对她更有利。
郗孟嘉垂眸,缓缓点头,认同道:“如此,确实问题不大。”
搁从前的推荐法子,暗中控票,滥竽充数的肯定不少,甚至有大字不识两个的睁眼瞎混进工农兵学员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