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玩累了,郗孟嘉抱着她。
小家伙肉肉的下巴搭在爸爸肩上,小嘴微张,隐隐瞧着还有水光滑落在肩头,藕节似的小腿小胳膊下垂,睡得喷香。
“你看,她好像青蛙呀。”
米秀秀戳戳圆圆白嫩嫩胖乎乎的胳膊,无情嘲笑。
郗孟嘉轻哂。
故意吓她:“圆圆醒着的。”
米秀秀确实被唬了一跳,被亲妈拎着耳朵反复叮嘱,她如今很有当妈的自觉,不能当着孩子面取笑嫌弃。
“咳,小青蛙其实很可爱的。”
说着,还呱呱叫了两声。
过了两秒,没听到团子的小奶音,米秀秀明白被骗了,她气呼呼地哼了声,打郗孟嘉胳膊,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娇嗔:“骗子!”
郗孟嘉哈哈笑。
米秀秀还要推他,郗孟嘉示意她看看旁边,几个婶子磕着南瓜子儿,正冲他们笑得意味深长。
两人不知道他们处对象的事已经在大半个生产队传遍了,这会儿见状立刻收敛了许多,跟往常一样同大家打招呼。
“五奶奶,吃晚饭了吗?”
“锅里烧着呢,你俩刚从海边回来呀,看到我家阿龙了吗?”
“嗯,阿龙跟三顺在一块,今天他们撞大运了,捡到好多海货呢,羡慕死我了。”
米秀秀嘻嘻哈哈跟人聊了几句,郗孟嘉等在一旁默默听着。
突然,五奶奶说:“秀儿,这小伙子以前我咋没见过呢,咱们大队啥时候来新知青了?”
五奶奶眯眼瞅了又瞅,总觉得这小年轻脸生得很。
米秀秀噗嗤一笑:“你见过的呀,先前出海您送二伯伯那会儿,他就在我爸旁边站着呢。”
“这么这么高个儿,你肯定有印象。”
五奶奶年纪上去了,耳背,米秀秀边提高音量大声说话,一边比划,郗孟嘉也特别配合地靠近些,让五奶奶几个认脸。
五奶奶盯着看了好一会儿,说:“哦……身高挺像。”
她记起来了。
那天老三左手边站的是赵家那小子,右手边确实站了个瘦高个儿。几个老姐妹们还嘀咕老三心胸广,不记仇来着。
五奶奶:“我觉得长得不太像呀?秀儿,你是不是糊弄奶奶呢?”
她这样讲,另外两个也附和:“是咧,这么俊的靓仔,从前都没印象噶。”又高又俊,她们不知道就罢了,家里闺女也没见提过,这就奇怪了。
米秀秀抿着嘴,笑得秀气。
“先前他病了嘛,看着虚,现在养得差不多了。”
米秀秀又说:“不过我觉得还是瘦了点,得再调养一阵子。”
说是这般说,语气里的炫耀一点没少,仿佛郗孟嘉身上长的那些肉都是她亲自养出来一样,骄傲着呢。
浑然不觉在说到“虚”时,郗孟嘉眉眼抽抽了一下,斜眼瞪她。
这小妮子……
五奶奶乐呵呵的,脸上的每条皱纹都透露着慈祥,看着郗孟嘉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是个好后生,同你配哩!”
米秀秀怔了怔,脸瞬间爆红。
再看其他人目光也在她跟郗孟嘉之间来回打量,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猛然悟了!
难怪她们的眼神那般奇怪,原来是——
米秀秀定定神,羞赧道:“五奶奶,你怎么——”
五奶奶笑着接话:“怎么知道的?”
三顺妈抓了一把南瓜子儿给米秀秀,揶揄道:“你妈跟胡玉芬说的噻。”
大家都沾亲带故的嘛,平时吵嘴拌架也不妨碍一起聊八卦,啥风吹草动大伙听不见啊,哪家今儿烧了肉,哪家吵了架,那是一点秘密都存不住的。
别说周宗兰有意为之,就算无意露了点苗头,不出半天就能传得人尽皆知。
这会儿遇到正主了,还不得趁小年轻面皮薄不会撒谎多问上几句。
接下来的两分钟是米秀秀遭遇过的最漫长的两分钟,费了好一番口舌才打消五奶奶等人的热情,在他们快把郗孟嘉户口查个底朝天前,米秀秀顶着大家揶揄的目光赶紧拽着人开溜了。
圆圆依然睡得跟小猪一样。
第二天,大队的人都听说了。
周宗兰早上起来,喂了鸡,做好早饭,吃完饭该上学的上学。
带着闺女和小捣蛋鬼将院子里开始爬藤的四季豆稍微整理了一遍,一株株插上一人高的木棍竹竿。弄完这些,母女俩趁天气好太阳大将家里的铺盖卷全拆了,薄棉絮摊开晒在院子里,被套全塞背篓,准备拿河边去洗。
心知肯定有人到跟前说些有的没的,周宗兰便叫米秀秀这两天干脆别出门。
米秀秀没同意。
处个对象怎么了?又没吃别人家大米。
事无不可对人言嘛。
不管别人说什么,她行得端坐得直有什么可担心的,好听话收着,不好听的当做没听到就是了。
母女俩一人背着被套,一人背着脏衣服,将圆圆送到隔壁让米萍萍帮忙带上半天,小家伙哼哼唧唧半天,就想跟过去玩水,最后在妈妈和外婆的双重冷脸下只能委屈巴巴投入姨姨的怀抱。
把米萍萍逗得哈哈大笑。
许是周宗兰母女过于淡定,一路上遇见人也没有特别不着调的,笑笑着打趣几句便罢了。
大队的人不管背后怎么嘀咕,当着面那叫一个夸啊,什么男俊女美登对得很,什么知青好,公婆不在这边嫁过去了就能当家做主……听了一耳朵,米秀秀都恍惚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了。
这洗脑功夫,堪称可怕。
两人处对象的事没掀起什么水花,大家取笑过就完事了,谁也不会闲得拿个大喇叭四处叭叭。
所以这事也根本没传到知青那边去。
郗孟嘉更不会跟一□□情淡薄的人谈自己的私事。
其实就算讲了,估计也不会有人在意。
被选中的三人紧张兮兮的备考,压根儿没空关注郗孟嘉是不是要走徐昌的老路,而没被选上的心情则更加复杂,艳羡有,嫉妒有,祝福也有,哪有心思听八卦?
说到底大家都是普通人,没有纯粹的善,更没有纯粹的恶。
在说酸话的同时也打心眼里希望知青中有人能走出去,没准以后是条退路。
唯有朱小兰不大对劲。
这几天总是神思不属,忐忑不安。
同屋女知青问她怎么了,她埋着头不说话,隔几秒抬头看一眼,欲言又止,委屈巴巴。
江梦月白了她一眼,冷呵道:“爱说不说,不说拉倒,有些人啊,就爱装出一副苦瓜脸,问她一遍不讲,问她两遍还是不讲,其实心里一直在念叨:快问啊,快安慰我啊。呸!”
朱小兰嘴唇颤抖,小脸煞白。
不知想到什么,她忍不住斜了江梦月一眼,满目愤恨。
揪着衣角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江梦月冷不丁被瞪,怔了一秒。
随后睁圆了眼睛也反瞪回去:“看!看什么看!给我摆什么脸色?”
她已经忘了一个多月前在张慧慧的撺掇下戏耍朱小兰的事,更不知道那一晚朱小兰身上发生了什么,此时看朱小兰居然敢凶她,胸脯气得跳了好几下。
朱小兰双肩抖动,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铁锈味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理智,双眼红通通的,布满血丝。
“看你怎么了?”
突然。
她推向江梦月:“江梦月,你把我害惨了。”
同屋另外三人见这情形,愣住。什么害不害的,怎么有点严重的意思啊?
不约而同心头跳了跳,连忙挡在中间。
“梦月!咱们都是无产阶级兄弟姐妹,是一个战壕的同志,你别总是发大小姐脾气。”
“小兰你别搭理她,她就是嘴巴厉害。”
“你遇到啥困难了跟咱们说,能帮的咱们一定帮。”
“是呀,别闷心里。”
大家睡一个屋,一天二十四小时至少有一半时间呆在一起,朱小兰的浑浑噩噩都被她们看在眼里,也有人问过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每当这时朱小兰总是闭口不言,躲闪着不愿多说。
次数多了也就没人自讨没趣了。
没想到,她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了,看着怪让人心惊。
江梦月同样被吓了一跳,她自恃占理,想骂其他人狗拿耗子来着,可不知怎么对上朱小兰怨怼的眼神时莫名心虚,这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反驳对方。
王璇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问:“小兰,你刚才说的什么意思啊,梦月她怎么害你了?”是不是她们听错了啊,怎么就上升到害人的高度了呢?
“……”
朱小兰嘴巴张了张,难以启齿。
她欲说不说,心虚的江梦月顿时觉得捏住了她的软处。
再次趾高气昂起来,指着朱小兰叫嚣道:“说啊,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我怎么害你了?你别心情不顺赖我头上。语焉不详一句话不讲就给我扣屎盆子,当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喲——”
“上个月初三,你让我到荔枝园送开水。”
朱小兰再忍耐不住,脱口而出。
话出口的瞬间她便后悔了,脸色惨白惨白,嘴唇一点血色也没有了。
她别开脸,不想看其他人的反应,只死死抿紧嘴巴盯着房梁上的蜘蛛网,那被蛛丝网住的小虫子仿佛此时此刻的自己,恁是如何拼命都挣脱不了,只能一步步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