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他向对方伸手要回手表。
周晓娥错愕,脸上迅速充血。
逻辑上讲,对方做得没毛病,但她就是觉得心里不舒坦,这种不舒坦里还夹杂着一种“痴心错付”的羞愤。
她抿了抿嘴,定定看着郗孟嘉:“你觉得我是骗子?”
郗孟嘉表情依然淡淡的:“同志,我赶时间!”
周晓娥:“……”
“你等着,我去拿钱。”
周晓娥将表往他手里一塞,半嗔半怒:“你怎么跟我哥说的不一样!”
冷冰冰的,太不近人情了。
突然被瞪,郗孟嘉没察觉出周晓娥的少女旖思,反而觉得她莫名其妙,暗暗皱眉。
钱一到手,郗孟嘉冷淡点了下头,连声再见都没说,转身骑上脚踏车走了,留周晓娥原地跺脚,连骂了好几声木头。
“晓娥,晓娥!!”
“来了,奶奶——”
郗孟嘉担心秀秀已经考完出来了,一路上骑得飞快。
到了后就见校门口三三两两的人交头接耳,他以为都是交卷的考生,便在人群里搜寻了一会儿,没看到秀秀的身影。
“叔,考试的学生都出来了吗?”
郗孟嘉掏出一支烟递给大门口的保安。
保安看面前的年轻人懂礼数,和气道:“哪儿呢,还在考,都没出来。”
郗孟嘉又问:“还要多久考完啊?”
“这我可不知道,上面领导没交代。”大叔摆摆手,连连摇头。
郗孟嘉闻言,点点头没再多问,而是真诚道谢:“叔,谢谢了啊。”
“谢啥,几句话的事。”
这年头的劳动人民大都淳朴可爱,不涉及原则,不坏了规矩的情况下少有黑心眼刁难人的。也是来了新乡遭了打击,郗孟嘉才摸到为人处世的窍门,如今用起来格外得心应手。
算是因祸得福了。
等人无聊,凭着烟的交情,郗孟嘉又打听到一些镇上的新鲜事。
他问得杂乱,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保安大叔没觉察出他的目的,只当打发时间闲聊。
一来二去,郗孟嘉收集到不少消息。
譬如水泥厂要招工人,什么国营饭店的经理被人举报下台啦,又譬如前几日县里来了干部视察,要几个大厂子赶紧解决职工住处问题,其中就有他儿子工作的纺织厂。
他这头跟保安大叔聊得差不多,那头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出来了。
又过了两分钟,大部队出来了。
郗孟嘉朝人群瞥了一眼,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秀秀的身影。
她的身高在女同志中很少见,生得也美。
眉目如画,脸蛋红扑扑的,一头头乌黑油亮的秀发编成麻花辫乖顺垂在胸口,俊得特别出挑。
郗孟嘉在找她的同时,米秀秀也在搜寻他的身影。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看到对方,目光对视瞬间仿佛心有灵犀般两人相视而笑,有种说不清的甜蜜。
米秀秀小跑着朝郗孟嘉跑去,两条辫子跟着一甩一甩,活泼又可爱。
顾忌周围人的目光,秀秀跑到他面前半米位置就停下脚步:“考完了。”
郗孟嘉顺手接过钢笔墨水,掏出手帕,动作亲昵却又不至令人侧目,帮她擦了擦脑门上的细汗。
笑着揶揄她:“我就在这里不走,跑这么急做什么?”
“哼。”米秀秀撇撇嘴角,就激动,不行吗?
佯怒道:“我乐意,我乐意!”
“行吧,你高兴就好。”郗孟嘉递给她一个求饶的眼神,顺势将手帕放回衣兜,回神跟保安大叔道别。
大叔看着两个年轻人,乐呵呵地:“有空还来跟叔聊天,啊!”
多么聊得来的小年轻啊,天南海北都能侃。
郗孟嘉颔首:“成,有机会我还来烦您。”
米秀秀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换几个月前,若是有人说郗孟嘉擅长耍嘴皮子她指定不信。当时的郗孟嘉多沉默寡言啊,别人说十句,他可能嗯嗯哦哦敷衍一通就完事了。
被其他知青骑脸输出一通他都不会还嘴。
现在不得了,没一会儿能跟陌生人打上交道,就差称兄道弟。
变化惊人!
“看什么,傻了?”郗孟嘉忽然笑了一声,语调慢悠悠的,似乎怕秀秀听不清他的戏谑。
“看你是不是像西游记里说的那样,是妖怪变的呀!”
郗孟嘉哂笑,摸摸鼻尖。
“可惜了,我不是妖怪,你也不是孙猴子,更没有金箍棒。”
米秀秀扯扯嘴角,戴上冷酷面具,呵呵假笑。
郗孟嘉:“都考了些什么?”
文化考试的通知下得仓促,往年没办过,大家拿不准究竟要考些什么,秀秀再自诩成绩优异,来之前同样忐忑得不得了。
郗孟嘉怕影响她心态,遂忍到现在才问。
提起考题,秀秀眼睛发亮,登时来精神了。
小嘴叭叭个不停,特别兴奋:“嘿嘿,特别简单,一共就三道题。”
“一道是物理。题目是一根木棍,一端粗一端细,找一个适当的位置栓一根绳子将木棍吊起,两边正好平衡(呈水平),在此处将木棍锯断,问:哪端重?哪端轻?”
“一道是数学,就是题干有些绕,需要动脑筋。”
“还有一篇作文,跟劳动相关的。”
郗孟嘉尽职地当对象的听众,接收她所有的情绪,时不时伴着她的语调做出呀哦等反应。
一个说,一个捧,两人实在合拍。
走了几步,身后有人喊郗孟嘉的名字。两人动作一致回头一瞅,原来是王璇四人。
王璇:“郗孟嘉,三点才出成绩,不如大家中午一起吃饭吧,这样也随时能有个照应。”
她虽喊的郗孟嘉,但说话时眼睛看的方向始终是米秀秀。
郗孟嘉也看米秀秀,用眼神问她要不要跟其他人一起。
米秀秀耸耸肩,吃个饭而已,又不是什么秘密行动,当即无所谓地表示道:“可以啊,那咱们到东大街买馒头吧。”
郗孟嘉深深凝视了她一眼,勾了勾唇,“嗯。”
王璇闻言,莫名舒了口气,馒头钱他们还是有的。
从学校到东大街步行二十分钟左右,去时真是午饭高峰期,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吃的。
这么几个小伙子大姑娘堵门口半天就买几个馒头,服务员没忍住白了他们好几眼。
咕哝抱怨了几句,王璇好面子,登时又羞又窘。
有时候自尊心被戳疼当真不需要任何言语,一个撇嘴,一个白眼,就让脸皮薄的感到无地自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也没碍着别人的眼,可是呢,就因为浑身上下写满“穷酸”二字,就变成了一种过错。
只能畏畏缩缩,直不起腰杆。
就连质问对方,谋求公平都需要无限的勇气。
米秀秀站在最后边,没听清服务员讲什么,见王璇拿着馒头愤愤不平的大红脸,猜到那人没说好话。
轮到她跟郗孟嘉时,服务员白她,她立马白回去。
不仅翻白眼了,还用力哼哼,化身阴阳大师:“哎呀,国营饭店的服务员看不起我们农民兄弟跟知青啊,瞅瞅你凶得!忒吓人了。”
服务员是见过世面的,哪能不清楚这个指控有多厉害。
敏感时期,传出去就是破坏工农联盟,岗位没准都保不住,摆臭脸无非是吃软怕硬。
听到米秀秀的话便知这是个硬茬子,她表情倏变。
赶紧挤出笑容:“小同志你误会了,今儿个我家里出了点事所以态度不好,我跟你赔个罪。我对知青和农村的兄弟姐妹绝对没有意见,我佩服还来不及呢。”
“还是要两个馒头是吧,我给你们拿。”
麻溜地把这牙尖嘴利的姑娘送出门。
米秀秀伸长脖子,鼻翼微动。
往热气腾腾的蒸笼望去,又瞄了眼旁边写着肉包售罄的牌子。
眼珠儿转了两圈,娇声道:“包子真的没有了吗?”
服务员揭蒸笼盖的手停顿,眼角抽搐,一番思想斗争只能暗骂自己倒霉,扭脸扯出笑盈盈的模样,声音热情但虚假:“哎呀看我这眼神,数漏了!”
“馒头格子里正巧还有几个肉包。小同志,你要几个?”
“三个包子,两个馒头。”
米秀秀笑容灿烂,甜滋滋的说。
服务员背过身撇嘴,飞速把包子放进牛皮纸袋,“给,八两粮票外加九毛四分。”
郗孟嘉先一步掏了粮票和钱,米秀秀没和他争,很自然地把手缩了回来。
六人寻了个小公园吃午饭,谁也没提服务员刚才给的难堪,米秀秀跟其他人没接触过,唯一一个脸熟的是王璇,上回见面因为他们欺负郗孟嘉的事,秀秀同她狠狠吵了一架,闹得很不愉快。
现在坐在一块吃饭谈考题,两人默契地没有提之前的事。
不过要说热络,也是没有的,就平平淡淡和普通乡亲一样。
因着惦记着前程,众人心事重重,聊天的兴致不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