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静仪打开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张纸条,展开来看过后,又递给我,只见那纸条上用小楷写着:姜老板有个旧相好,乃工部尚书之嫡子何翰书。
还真是简单粗暴且直接。
我将纸条卷成一团,命阿柳端来烛台,点燃纸条丢进一铜盆里,将锦囊一起烧成灰烬,冯静仪指着那堆灰道:“这么一个惊天大八卦,便倒在宫外栀子花丛下的土里,也能滋养一下咱们青藻宫的花草。”
我道:“记得要等灰彻底烧冷了再倒,倒完还要浇点水,别把栀子花给烫坏了。”
阿柳道:“是。”便端着铜盆出去了。
小兰把门关上,侍立门外。
我道:“何翰书跟姜老板有男女之情?这两人一个世家子一个女商人,怎么会……”
冯静仪道:“嘉嫔一般不八卦,只要八卦就必定保真,那何翰书是何钧的第三个儿子,年幼时正赶上何老先生最清闲,精神头儿也最足的时候,被何老先生带着长大,备受宠爱,因为不是嫡长子,没什么压力,便整天不干正经事,但也没干过混账事,性情潇洒,聪明,但不着调,常有奇思妙语,总得来说,他跟姜老板还挺般配。”
我道:“但姜老板就要去和亲了,何翰书的性子若真如你所说,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喜欢的姑娘远嫁契丹,必定会搞出点什么事来。”
第42章 警告
冯静仪道:“他若搞事情,往轻了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往重了说,那就是破坏大宁朝与契丹两国的邦交,足以成为一个压垮何家的把柄,而且姜老板是经商的,就算是开书店的,那也是书商,论家世,她其实配不上何翰书,就看何家会不会让何翰书犯这个糊涂了。”
我道:“何家肯定会拦着不让何翰书犯糊涂,但也未必能拦得住,更别说他一个轻狂少年郎,又是为着男女之情的事,依我看,这人跟娜娜公主一样,都是个麻烦精。”
冯静仪道:“你说这个何翰书会不会跟娜娜公主聚在一块儿?强强联手,共同搞事情。”
我道:“你可闭上你的乌鸦嘴吧。”
冯静仪又道:“就算是何翰书娜娜公主杨才人三人强强强联手,那也是明天的事,今天群英宴,没人能搞事情,且过了今天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何翰书于刑部衙门前击鼓鸣冤,声称他爱慕的女子即将和亲契丹。
两国国事与男女风月的结合,实在是引人注目,因围观的百姓太多,何家人一时竟没能将何翰书抓回去,刑部官员为了稳定民心,只得带何翰书面圣。
皇上在朝堂上,刚与礼部敲定了姜老板做郡主的封号,何翰书便被带了进去。
何翰书一边献上陈情书,一边向皇上秉明情况,大意就是,契丹王爱慕的是文章作者方清,而即将和亲的姜老板只是负责印刷售卖,不是写书的,而且姜老板与何翰书早已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契丹王找错人了。
何翰书还说,契丹王所爱慕的文章作者方清,实为一宫中女子,至于究竟是谁,他不敢说。
他不敢说……
能让何家嫡子不敢说的宫中女子……
他还不如直接点冯静仪的名!
吏部尚书何老先生当场便晕了过去,工部尚书何钧气得浑身发抖,勉强维持住仪态,道:“世家子弟犯法,当与庶民同罪,何翰书擅闯朝堂重地,满口胡言乱语,破坏两国邦交,当押入大牢,按律处置!”
刑部尚书道:“何大人,令郎在刑部衙门前击鼓鸣冤,被刑部官员带入朝堂面圣,而后献上陈情书,秉明情况,都是合律合法的呀,至于其所言真假,有待核实,目前尚不能判定。”
工部尚书何钧挥袖道:“什么令郎?我没这么个孽子!如此张狂,如此大逆不道!”
刑部尚书道:“我理解何大人的心情,只是你与何小公子的血脉亲情摆在那里,如何否认得了?若何小公子真出了什么事,您与尊夫人还能忍住不为他伤心?何大人莫要说气话了,还是看皇上怎么处置吧。”
工部尚书何钧撩袍在何翰书前侧跪下,拱手道:“皇上,是臣教子无方,臣甘愿领罪。”
皇上端坐于大殿之上,看着那陈情书,道:“何翰书……何小公子毕竟是少年人,为了心爱的姑娘一时冲动,也属正常,既然他并未触动律法,朕若将他下了狱,传开了去,日后哪还有百姓敢击鼓鸣冤?民意又如何上达天听?何大人爱子心切,但也别太急着揽罪了。”
何钧道:“是,是,是臣考虑不周了。”
皇上又道:“何小公子,你的陈情书朕收到了,你且归家去,朕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何翰书叩首道:“是,世家子何翰书谢主隆恩。”被刑部官员领着离开了。
以上,便是顺子口述还原的事情经过。
而此时此刻,撷芳殿内殿小桌上,我和冯静仪面前,摆着两份文书。
一份是何翰书的陈情书,一份是娜娜公主托礼部官员递给皇上的书信。
都是皇上差人送来的,装在一个锦盒里,由皇上的贴身大太监尤安公公亲自从金龙宫捧到青藻宫。
我几乎出了一身冷汗,看着那两个搞事精的书信,对冯静仪道:“你还真是个乌鸦嘴,说强强联手,就真的强强联手了,唉,我也是个乌鸦嘴,说你是乌鸦嘴,你就真成了乌鸦嘴。”
冯静仪道:“那我们俩快多说几句话,我冯清芳和你陈枸枸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我道:“既然是乌鸦嘴,那自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了,你见过有哪只乌鸦能一夜之间变喜鹊的?”
冯静仪道:“也是,我们俩都是人,干嘛吃饱了撑的学鸟儿说话?”
尤安已经走了有好一会了,顺子绘声绘色地讲完今天的闹剧,便也退出去了,阿柳和小兰一个守在门外,一个守在窗边,我和冯静仪一同坐在榻上。
我们俩迟迟没看这一书一信。
主要是不敢。
上一回,皇上也是用锦盒装了契丹王给的王虎女片段,由尤安亲自送去了垂棠宫,这回不用说,娜娜公主心里早已认定冯静仪就是那已出嫁的王虎女作者,何翰书是姜老板的相好,在朝堂上就一口一个“方清”,敢击鼓鸣冤闯朝堂,却一口一个“不敢说”,他这陈情书里必定提及了冯静仪。
可皇上送锦盒去垂棠宫,警告的那是四公主,自己的女儿,也就真的只是警告一下,到了青藻宫,对着冯静仪,皇上未必有这么良善,万一这是暗示冯静仪“羞愤自尽以证清白”的意思呢?
那就真如冯静仪所说,早早写好遗书,选个体面的死法吧。
哦,遗书还得写两份,一封公开表达羞愤自尽的贞烈,一封交给我,写点私人的未尽的遗愿。
我心里发愁,冯静仪也是酝酿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道:“罢了罢了,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早死早超生——呸!逢凶化吉逢凶化吉长命百岁长命百岁……”
我看着冯静仪的手在两张纸上方流连片刻,最后她闭着眼,摸到了何翰书的陈情书。
冯静仪抖开折叠好的陈情书,刚看了几个字,便道:“咦,这字我怎么瞧着有些眼熟?”
我道:“我看看。”
冯静仪将陈情书展开对着我,我看了眼,确实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一边盯着那字,一边在脑海里搜寻,最后浮现出了“市井华章”四个字。
“市井华章……姜老板的扇子。”
冯静仪摆摆手,道:“行了行了,我懂了,没想到他们俩在那时候就有赠扇之谊了。”
冯静仪看完陈情书,叹了口气,便递给我,又拿起娜娜公主的信开始看,我读完何翰书的陈情书,其实内容跟他在朝堂上说的都差不多,但他在朝堂上自称他不敢说,在这陈情书里却明明白白地写出来了,冯静仪就是作者方清。
我再看娜娜公主的信,大意就是,她已经知道了契丹王爱慕的作者方清是谁,希望皇上不要怪罪那位宫中女子,并且反正皇上也不喜欢那位作者方清,不如就将那女子嫁给她哥哥,这样她哥哥能娶心爱的女子做王后,作者方清能在民风开放的契丹继续写文章,何翰书和姜老板也能跟两情相悦的人在一起,如此一来,三全其美,被成全的两对有情人也会一辈子感谢皇上……
不错,不错,不愧是契丹公主。
明知道作者方清是冯静仪,还能提出让皇上把自己后宫的女人送去别国和亲,让皇上主动接过绿帽子往自己头上戴。
也只有民风开放的契丹,百般宠爱千般娇纵,才能养出这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娜娜公主。
我简直被这两个搞事精的一书一信气得头痛。
冯静仪倒是云淡风轻,一副万事皆空的样子,道:“别怕,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一个死,上回李氏倒台冯氏抄家,我能活下来已是侥幸,就算是按最坏的结果,我多过了这大半年的逍遥日子,也算是赚了。”
我鼻子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却仍是咬牙忍着,只道:“你也说了,那是最坏的结果,不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就一定是最坏的那个?皇上上次送锦盒到垂棠宫,也没见四公主自尽呀,说不定皇上只是警告你一下。”
冯静仪道:“你不懂,在皇上心里,国事第一,子女第二,有子女的嫔妃第三,像我这种无宠无子的罪臣之女,性命简直轻如鸿毛,你想想,何翰书击鼓鸣冤,在朝堂上递了陈情书,皇上答应了要给个交代,那肯定就得找出一个王虎女作者来和亲,虽然王虎女作者是四公主,但何翰书和娜娜公主都以为作者是我,你要是皇上,你是选择让自己的女儿远嫁和亲,看着自己二皇子的娘哭哭啼啼,还是选择牺牲一个无宠无子的嫔妃,保全皇家颜面,还保住了自己的女儿?”
我一时无言以对,道:“不管怎么样,皇上没明说,你就不要轻举妄动,万一你会错了意,岂非还要连累我这个青藻宫主位受罚?历来皇上赐死嫔妃,就算不赐白绫剪刀,起码也会送点毒酒毒点心来吧,哪有送锦盒书信来让人自尽的?”
冯静仪想了想,道:“也是,反正多活一天就赚一天,说不定拖到最后,事情就有转机了呢。”
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冯静仪将那强强联合的一书一信折好,重新收在锦盒中,道:“行了,用午膳吧。”
第43章 绝境
我派阿柳去小厨房传膳,与冯静仪在饭厅相对而坐。
三皇子依然不在青藻宫。昨儿是群英宴,今儿群英离开京城,大皇子带着二皇子三皇子为他们送别,免不了要在宫外待上一阵,午饭也在外面吃。
午膳过后,我和冯静仪静坐片刻,正准备休息,突然听顺子道:“您请进——容嫔娘娘,冯小主,良妃娘娘派人来了!”
我起身稍稍整理衣裳,与冯静仪一同去了外殿,良妃的贴身宫女行礼道:“奴婢参见容嫔娘娘,参见冯静仪。”
我道:“玉姑姑免礼,良妃娘娘派您来,不知是有何事?”
玉姑姑道:“良妃娘娘做了盘点心,让奴婢送来给冯静仪尝尝。”
说着将一食盒放在桌上,一打开,里面一壶酒,一盘酥馅饼。
我笑道:“这酥饼看着真不错,垂棠宫的吃食,果然与青藻宫不同。”说着便伸手要去拿酥饼。
玉姑姑抓住了我的手腕,道:“这点心是良妃娘娘赐予冯静仪的,便只许冯静仪一个人吃,容嫔娘娘还是不要擅动为好。”
我霎时觉得一股凉气涌上心头。
冯静仪笑道:“玉姑姑,我并不爱喝酒,也不爱吃酥饼,近日倒是缺把剪子,还有绸缎,玉姑姑不如转告良妃娘娘,让娘娘赐我一条绫罗。”
玉姑姑道:“冯静仪的话,奴婢会禀告良妃娘娘,相信良妃娘娘也会尽量满足您的要求。”
冯静仪道:“若如此,便多谢良妃娘娘了。”
玉姑姑道:“奴婢已将点心带到,便告退了,相信冯小主不会辜负皇上与良妃娘娘的心意。”
冯静仪道:“那是自然。”
玉姑姑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我目送玉姑姑出了青藻宫的门,拔下头上的银簪,戳中一块酥馅饼。
银簪发黑。
毒点心。
我再拔了另一支银簪,顾不上发髻散乱,倒了杯酒,将银簪探进酒中。
银簪发黑。
毒酒。
好嘞,毒酒毒点心都齐活了。
按玉姑姑的意思,过会儿良妃还会送来白绫与剪子。
杀害嫔妃是重罪,但如果这是皇上默许的呢?
冯静仪将会变成羞愤自尽的贞洁烈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