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妞娘也没在意,“……那咱们赶紧吃了!”
说着,她弯下腰来,用火钳从灶膛里挟出了三个烤熟了的土豆,递给女儿两个,她自己留了一个。
小心翼翼地撕去表皮,露出里头软糯的土豆泥,花妞娘拿了装盐巴的塑料袋过来,抖了些盐末在土豆泥上,递给女儿,“快,趁热吃。”
花妞犹豫了一下,小小声问道:“娘,为啥不上堂屋去吃?”
“怎么,你还想给你爹吃?”
花妞沉默了。
——要是不给他吃,他发起火来能杀人。
而且还必须先供着他,他吃饱了才能轮到她们娘儿俩。家里太穷,大多数时候就像现在这样,一家子的一顿饭,就是三个烤土豆。
依例,这三个烤土豆都得拿到她爹面前去。她爹心情好,就给她和她娘留一个,他吃两个。她爹心情不好,就三个都吃掉,花妞和她娘吃带泥的土豆皮。
只听到她娘嗤笑了一声,“我让你吃你就吃!吃完了你从后门进屋里去,拿上你的铺盖去乔英家搭个铺……我已经跟乔英娘说过了。”
花妞诧异地抬眼看向她娘,“……娘?”
她娘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道:“娘想好了……趁现在生产队不用上工,我得把你爹这性子给磨一磨。记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不管你在乔英家听到了什么,不要出来、不要管……听到了吗?”
花妞莫名觉得有些害怕,“娘——”
她娘小小声解释道:“别怕,他是个瘫子,我不会有事儿!最多也就是听到他骂人……我也已经跟左邻右居的全都说好了。今晚上就算我和他吵架,他们也不会来的……”
说着,她娘将双手搭在花妞肩膀,凝视着女儿,说道:“如果顺利的话……娘可能会和他离婚,妞,你跟着娘,好不好?我们也不离开这儿,但咱们另起炉灶……以后咱娘儿俩自成一家,咱自己养活自己!”
花妞无比震惊,拼命点头,“好!”
——早该这样多好!
她娘笑道:“那你快把这土豆吃了,吃完了就去拿铺盖。”
花妞这才说了实话,“娘,科研站今天是邓叔叔做饭,他做的饭好奇怪啊,飞飞妈妈和石阿姨都不敢吃,所以飞飞妈妈让我帮她试试是什么味儿……”
然后她先是形容了一下那个饼子和汤,然后又把自己试着试着就吃饱了的事儿说了。
她娘先是愣住,揉了揉女儿微涨的胃部,忍俊不禁,掩嘴笑了,交代道:“飞飞的妈妈是个好人,孩子,以后你可要好好照顾小飞飞!”
花妞认真点头。
然而她娘却突然叹气,“其实人家也不需要你帮她带小飞飞,你看小飞飞多乖啊……而且人家已经来了一个多月,什么时候听说过他妈妈没空带小飞飞,或者是小飞飞太调皮了管不了?妞啊,人家根本就是……为了帮我们娘儿俩,才特意找出来的借口呢!”
花妞愣住。
她娘揉了揉眼角,又吸了吸鼻子,然后轻声问女儿,“你真吃饱了?一点儿也不想吃了?”
花妞拿起了那个已经被剥了皮、洒了盐末的土豆,直往母亲嘴边凑。
她娘笑了,张嘴咬了一口烤土豆,又从女儿手里接了过来,自己拿着慢慢的吃。
花妞替她娘剥另外一个土豆,告诉母亲,“娘,今天飞飞妈妈给我擦了冻疮膏,说以后会一天三次的给我擦,只要过上一星期……我手上的冻疮就能好……”
她娘盯着花妞破烂通红的手,笑了。然而她眼里却噙满了泪花,凝结成珠后一颗接一颗的跃出眼眶,止也止不住。
“娘,我们会越来越好的!”花妞轻声说道。
她娘也努力点头,“我们一定会越来越好。”
就在娘俩躲在伙房里吃烤土豆的时候,花瘫子正躺在堂屋的炕桌那儿破口大骂。
花妞娘压根不理会他,慢悠悠地吃完了盐烤土豆以后,看到锅里的开水沸腾了,这才塌熄了灶膛里的柴火,将开水灌进暖水瓶里,又倒了一杯开水,吹到半温,和女儿一块儿分着饮尽,这才牵着女儿的手,悄悄离开了伙房,从后门进了卧室,把女儿床上的铺盖收拾好了,给抱到了菜园子的隔壁。
隔壁的乔英娘系着个围裙,已经站着等了好一会儿了。
看到花妞娘抱着铺盖来了,她连忙过来接住,又小小声问道:“你……怕不怕捱打啊?”
花妞娘摇头,“他是个瘫子,还能拿我怎么样?倒是我今天……又要麻烦你替我照我的花妞了。”
“花妞乖着呢!”乔英娘嗔怪道,“我只怕你又服了软,回头那根棒槌又来闹!”
花妞娘咬唇说道:“你放心……”
乔英娘一手抱着铺盖,一手牵着花妞走了。
花妞娘深呼吸——
她转身朝着自家走去。
家?
花妞娘自嘲。
不,这里根本就不是她和女儿的家!
这里是个恶臭无比的牢笼。
今天,她就要挣脱它,和女儿堂堂正正的离开这儿,开始新生活。
花妞娘走进小院,推开了堂屋的门。
一股屎尿恶臭顿时扑面而来!
还伴随着花瘫子粗鄙不堪的辱骂声,“贱货!你到现在才来?你还有脸回来?你快给老子把这些屎尿给收拾干净了!要不然老子活撕了你……”
花妞娘没理他,直接穿过堂屋,进到屋里去,找出男人的衣裤,又出来了,将干净的衣裤扔在一旁的椅子上,冷冷地说道:“你还没瘫到那程度!我给你两条路,一是自个儿起来烧水洗澡换上干净衣裳,然后去把这满炕的屎尿擦洗干净!二是你就一直躺在这些屎尿里等死!你爱选哪样选哪样!”
花瘫子愣住,第一反应就是——
“贱货,你在外头有人了?”他愤怒的大吼起来。
花妞娘看着躺在床上的男人,只觉得他是那样的陌生。
——她并不是灵溪本地人,家住在二百里地外的另外一个镇子上。她打小儿起就没了爹娘,跟着叔叔婶婶长大,后经人说媒嫁到了灵溪花家。
虽然男人年纪大了点……他三十,她才二十;虽然男人家里穷了点……这个家里一共就只有三间泥坯房,一间堂屋、两间卧室,父母还是多病的、压根不能干活……
但她还是很高兴。
因为她有了一个家。
然而,她的丈夫却一直惦记着一个寡妇。
哪怕她比寡妇年轻、漂亮、勤快……
可他还是喜欢那个寡妇。
不过,公婆还活着的时候,有公婆的管教,男人对她还算可以。只是当她生下了花妞以后,公婆似乎对她也颇有微词。
她努力把一切都做到完美。
公婆接受了她,倒是对她很好……
好景不长。
那场严重的沙尘暴,吹倒了家里的房子。等到生产队的人把她家的房子清理好,把人救了出来,她才知道……公爹当场就去了,婆母和男人被压在断墙下,婆母舍命抱住她的儿子,自腰部以下一片血肉模糊,只剩下了一口气。
男人当时也是腰部受了伤。
花妞娘则因为过于瘦弱,虽然也被压在废虚之中,身边还带着她七八个月大的女儿……但她缩在一墙断墙旁,神奇的毫发无损。
甚至女儿还安然地吃着母乳,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后来,柔弱的花妞娘背着女儿开始重建家园,还得照顾婆母和男人。
婆母痛苦地捱了两个月,也去了。临死前哭着对儿媳说道:“好孩子,你男人被我们给惯坏了,你多体谅他……这夫妻啊还是原配好,求你了,好好照顾他,一定要让妞儿有爹有娘,有个完整的家……”
花妞娘就被婆母的这句话,给牢牢锁住了两年。
她拼死拼活的做工,挣来工分换来两只下蛋的母鸡,一天能捡两个蛋,她就煮熟了,让男人和孩子一天吃一个。
她白天做工,晚上回来照顾男人,侍候屎尿,按照赤脚医生传授的法子给男人按摩、又种植草药自己熬制药膏,给男人敷腰。平时她还拼命给别人干活,得一点钱,就想方设法的托人去镇上买根骨头、或者一丁点猪下水回来,改善一家的伙食……
慢慢的,男人的身体养好了。
虽然不能干重活,但日常起居是没问题的。
花妞娘盼望着男人好起来以后,能和她一起,努力把这个家经营好。
可男人的作派,却让她感到心寒。
——下蛋的母鸡被男人送给了寡妇。
——寡妇甚至撺掇着男人把花妞卖了!幸好被大队长蒋宏志识破,狠狠地罚了寡妇,寡妇这才不敢再打花妞的主意。
——寡妇认为是花妞娘拦着她、不让卖花妞,心里怨恨,就给男人出主意,让他天天躺在床上不起来、不干活,连吃喝拉撒都在炕上,有时候他还故意一天拉三四次,逼着花妞娘和女儿替他收拾!
——男人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都给了寡妇!
——花妞长大了些,有点懂事了。男人听寡妇的教唆,让花妞帮别人洗衣裳。大冬天的,没人愿意洗,花妞去洗,一大家子的衣裳十来二十件,人家给花妞两个土豆,寡妇还要拿一个走……
回忆起这些年来的苦难,花妞娘闭了闭眼。
男人还躺在炕床上,愤怒地冲着她大吼,“你个□□养的!臭不要脸的贱人……你是在外头有人了是吧?是吧?”
花妞娘忍不住怒从中来。
她冲上前去,高高地扬起了巴掌,狠狠地打了过去!
手心传来麻木的痛感。
居然让她感到有种……畅快淋淳漓的痛快?!
男人生捱了一记耳光,惊呆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妻子,仿佛不认识她似的。
花妞娘却只觉得一巴掌还抵不过她和女儿这几年来受的委屈。
于是她一记耳光抽过去——
“你这么爱那个寡妇,那我俩离啊!我不耽误你和她双宿双飞!你也用不着看我和妞儿不顺眼!以后让寡妇来服侍你的屎尿!”
一记耳光抽过来——
“我真是瞎了眼、猪油蒙了心,才会想要好好照顾你,好好做工把我们的家建设好!我费尽力气给你治好了病,你就天天在家跟寡妇乱来!连着我为你补身子的下蛋鸡都送了给她!你这么舍不得她,家里的一切东西都要给她,那你为啥不把你的雕也切下来送给她?”
再一记耳光抽过去——
“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和妞儿才是你的老婆孩子!不过现在也不重要了,我们马上就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我就问你,你到底离不离!我告诉你,你不想离也没关系,反正你现在也瘫在床上动不了……我就趁着夜里没人的时候活活掐死你!到时候我跟别人说你是病死的……也不会有人怀疑我!”
一口气说完,花妞娘噼里啪啦的狠抽了男人十几个耳光!
打得她双手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