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鹤仪目光落在容语身上,失笑道,“卿言,你坐镇中军,我倒是放心,就是王桓,我就怕这小子不要命,你得看着他点。”
容语颔首,“一定的。”又肃然看着许鹤仪,察觉他眉宇里的暗沉,正色道,“许兄,你有你的战场,你需要盯着户部与兵部,兵饷不能迟,决不许任何人给前线战士拖后腿。”
以许鹤仪制许昱,是最好的法子。
许鹤仪长长一拜,郑重道,“定不辱使命。”
容语含笑,待要上马,忽然瞧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辆宽大的马车格外显眼,车帘掀开一半,瞧不清里面的人影。
她知道,那是朱承安。
容语出征前,去东宫与他道别,朱承安托病不见,只让刘吉转达,让她小心身子,一定要安全回来。
容语朝着他的方向长长一揖,旋即翻身上马,迎着烈日,扬长离去。
衣摆掠过一阵又一阵风,她如被清风载送,一瞬消失在山头之后。
再望那王桓,他一身银甲混在人群中倒是显眼,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呼朋唤友,已商议回京去哪儿庆功的朗笑声。
朱赟嫌弃地啧了一声,“本性不改,欠我的席面还没还呢....”
许鹤仪则负手一笑,目色幽幽长望远方。
黑压压的铁甲军如游龙,蜿蜒过一个又一个山头,一道红色的身影从中一闪而过,如霓虹划过长空,令山间翠墨失色。
清风将王桓的只言片语送入他耳畔,许鹤仪不由感慨,
年少的肆意风华已经不再,他们都成了守护万家灯火的逆行人....
第46章
容语纵马越过数个山头,望见侧前山坡之上有一望亭。
日头被侧山的松影遮去半个,松风阵阵,一青衣男子当风而立,清隽的眉目深邃无澜,与那山色融为一体。
他的目光隔着层层松柏望了过来。
容语犹豫了一瞬,调转马头,穿过一片松林,跃上山头,来到亭下。
一身着褐色布衣的女子立在坡下,望见她,立即上前屈膝行礼,
“奴婢玲华给监军大人请安。”
女子眉目柔静,眼角含笑,生得不算美,却给人没由来的信赖感。
容语看了她一眼,颔首算是回礼,将马缰递给她,往上方的望亭走去。
谢堰眼底微微渗了几分笑意,目光落在她胸前半幅银甲,笑意又转瞬即逝。
他长长一揖,“匆匆回京,在此处设一薄酒,与你送行。”
往正中一指,一块牛皮软垫上,搁着一小案,案上置一酒壶并酒盏。
容语掀起蔽膝,在他对面跪坐,谢堰随她一道坐下,亲自替她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朝她示意,
“先干为敬。”
“多谢。”容语一饮而尽,放下酒盏,定定望他,“可是有事?”
在她看来,谢堰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堰眸色一顿,望亭外那女子一指,“她是我培养出来的密卫,名唤玲华,擅长蒙语,曾跟着商队去过鞑靼肯特汗山下的巴托城,也识得蒙兀贵族,你带上她,一来或许于战事有用处,二来.....”
谢堰说到此处,眉目在她明致的面容一落,“你是女子,在军营多有不便,有她给你打掩护,你会轻便许多。”
容语稍稍一怔,断没料到谢堰替她考虑这般周全,她郑重一揖,“多谢好意,那我便领受了。”
她又往玲华看了一眼,恰才便觉此女气度不俗,不成想是谢堰的密卫,还出入过巴托城,据她所知,巴托城是蒙兀的国都,与京师相隔上千里,此女能有这般能耐,着实罕见。
谢堰再道,“你放心,她今后是你的人,再与我无关。”又将玲华身契等一应文书递到她手中。
没有把玲华当眼线的意思。
容语这下着实有些撼动,接过文书,望着他欲言又止。
谢堰含笑,“她有功夫在身,不会拖你后腿....”
寥寥数语,释去她所有的顾虑和担忧。
容语反倒不知该说什么。
“此外,”谢堰又将身侧一包袱递到她身侧,“我曾在宁夏凉州待过一阵,那里白日热,夜里凉,你出行的匆忙,怕是没备一些皮子之类,这里有护膝皮套,还有一副金丝软甲,你该用得上....”
“........”
容语握着文书,手心慢慢渗出一些汗渍,有些无所适从。
她与谢堰一直算对头,她也从未放松过对他的警惕,他该也是如此,或许某个时刻,他们曾算计过如何悄无声息弄死对方。眼下谢堰对她关怀备至,处处周到,容语摸不着谢堰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堰眼风微微一扫,便知她心里琢磨什么,语气带着几分调侃,“密诏在你身上,我不希望你出事。”
“原来如此。”容语闻言反倒失笑,将文书塞入那包袱里,抱在怀里,脸上的笑容自在少许,“不管怎么样,还是要谢你好意。”
松风拂过,他眉目清俊如画,细看仿佛还有一丝极浅的笑意。
谢堰再给她斟了一杯酒。
容语却没有接,定定看了一眼亭外的女子,“谢大人,密诏....我其实并未带在身上。”
谢堰神色一顿,面露忧色望着她。
容语含笑解释,“别担心,我把它放在很安全的地方...”她语气带着几分寂寥,低垂了下眼,又望他,“此行坎坷,生死难料,我担心一旦出事,密诏再落入端王之手,咱们前功尽弃。”谈笑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谢堰目色跟着肃凝几分。
“一旦我阵亡的消息传来,会有人将密诏送到你手里...”
“我只一个要求,不要牵连东宫老臣,你可答应?”
谢堰听到这里,喉结滚动,嗓音跟黏住似的,半晌没有接话。
容语恍惚觉得,谢堰该不是不肯允诺,而是不想相信她会死。
她一笑置之。
天际有大雁盘旋,天晴,苍穹干净地空无一物。
默了一阵,容语再道,“清晏兄,我有一事相求。”这回,她语气郑重许多。
谢堰身躯微微一颤,缓缓抬起眸,“何事?”
容语眼里流露出几分凄然,“帮我寻找红缨,一旦找到她,帮我把她送回秀水村。”
说到这里,容语想起一事,“忘了告诉你,我与红缨出生在大晋武都郡秀水村,红缨是我师傅唯一的女儿.....”
“你说什么?红缨是你师傅的女儿?”北鹤居然娶妻生女了?
谢堰极是震惊。
容语颔首,“是....”
谢堰沉默片刻,应下,“你放心,我一定替你找到她。”
有他这句承诺,容语心里的石头落地。
谢堰虽是她对头,可他一诺千金,应允的事,定不会出差错。
也不知为何,明明与谢堰不算熟,这般重要的事却是毫不犹豫托付给他。
容语不再迟疑,拧着包袱起身,“时辰不早,我要出发了,端王,许昱和徐越都在京城,我这一离开,京城保准不太平,还请谢大人费心。”
一会儿“清晏”,一会儿“谢大人”,与他有什么区别。
谢堰唇角微微一扯,起身目送她到坡下,眼见她与玲华翻身上马要离开,猛然想起容语将红缨托付给他,心底骤生一股不安,立即唤道,“容语!”
日晖斜落,洋洋洒洒铺在他眉梢,却化不开他眉间的霜雪。
容语勒住缰绳,回眸,目光如水朝他望来,“怎么,还有事?”
谢堰追至亭外,望着马背上那神采飞扬的人儿,树影摇晃,光晕如浪在她面颊一阵又一阵荡开,她像是覆在水面下的画,眉目瑰艳无双。
王桓上有老母,定懂得惜命,容语孤身一人,了无牵挂,此行必定是生死不惧....
想要说服她万要保重性命,可话到了嘴边,才发觉,他没有任何立场与资格去要求她,他更没有什么把柄能威胁到她,眼下,万分懊悔不该答应她红缨之事,满腔的情绪煎熬在心口,最后化为两字,
“保重....”
........
六月三十日夜,大军分两路抵达大同与山西。
蒙兀分为鞑靼与瓦剌两部,大晋元帝创业之初,将黄金家族赶出了中原,这群蒙古贵族一直盘旋在河套之外,是为鞑靼部,鞑靼部不肯服输,这么多年一直与大明在河套一带交战,河套地区宜农宜牧,他们意图夺回河套给蒙兀贵族安家。
河套一带的宁夏,榆林,山西,大同与宣府诸镇,成为双方交战重中之重。
土木之变后,乾帧帝奋起反击,重塑京师北面宣府一带边墙,建立了一条从宣府至宁夏长达上千里的防线,乾帧末年,敌军从萧关突破,试图深入中原腹地,又是北鹤在萧关外大战蒙兀,杀敌十万,挫了蒙兀精锐。
二十年后的今天,蒙兀整军三十万,弃萧关与宣府两境,改而从榆林一带突破防线,将榆林城外的商队牧民给抢掠一空。
大军抵达山西镇前,陕甘总督段文玉已组织兵力应对,不过蒙兀来势汹汹,一时未能遏制住势头,大晋死伤惨重。
周延帧收到段文玉求救信,当即派左椿率先锋部队前往榆林,与段文玉一左一右夹击,逼迫蒙兀先遣部队退兵。
每日中军大帐议事,容语居中,主帅周延帧居左,兵部侍郎孔侑贞居右。作战方略虽由周延帧与众将商议,可最终都要容语过目甚至请她拿主意。
这是规矩,容语身为中官,代表的是皇权。
于这些大将而已,他们最怕的是不懂军务的中官瞎指挥,幸在容语将军务皆交给周延帧与孔侑贞,她只在起争议时居中裁夺,众将不由松了一口气。
面对蒙兀进犯,周延帧采取了坚壁清野的作战方略,最初的一段时间确实卓有成效,令蒙兀无计可施。
期间,王桓数次请战,周延帧不许,他得了皇帝嘱咐,万不能让王桓涉入险地,倘若王桓这位皇后侄子有失,他这个主帅是要担责的,但也总不能真的捂着他,凡有小战,便让王桓小试牛刀,王桓也小小获得了几份战功。
然而,随着日子进入冬季,蒙兀以战养战,以车轮战方式,日日侵边,晋军不堪其扰,便有大将逼迫周延帧与蒙兀一决死战。
周延帧是守成的老将,只道如此会中了蒙兀奸计,坚决不肯出城。
底下将士渐渐滋生妄念。
十一月三十日,朔风寒冽,蒙兀一支三千人的小队来到榆林城外,轮流骂战,榆林守将边海诚忍无可忍,趁着夜色,偷偷带兵踵迹三千蒙兀兵后突袭,然而,蒙兀早有了防备,左右各杀出一千人,夹击边海诚,将他杀死,趁机攻破榆林城。
周延帧收到消息,气得吐血,当即遣左椿去援救,只可惜边墙打开了一道口子,蒙兀铁骑如同潮水越过榆林,进犯米脂、绥德,进入河套腹地杀掠军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