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骁一点也不介意他的失礼,谢肆看到谢晚还能保持冷静,还能克制自己的情绪已实属难得。
只是……
“师父秋猎回京前,可曾递消息给襄国公夫妇了?”
襄国公夫妇年岁已大,陆骁担心他们夫妇二人看到谢晚如今的模样,会承受不住打击。
谢肆上药的手一顿,微微摇头:“义父要是知道晚晚还活着,怕是连夜赶到围场,到时惊动皇上,将事情闹大便不好了。”
谢肆行事谨慎,既然知道云霏霏和云裴是自己的儿女,便会想办法保全他们的名声。
云霏霏进宫前几乎没在人前露过脸,谢肆不可能还做好万全准备,便将谢晚母子三人的身份处境曝光在众人面前。
“不必担心。”谢肆语气冷硬,帮谢晚上药的动作却充满温柔,仿佛害怕碰碎了她。
“义父是从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杀神,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晚晚还活着,对他与义母来说便是最好的结果。”
……
谢晚不是普通人,是忠勇侯的小妾,好好的人突然凭空消失,门窗却都没有被破坏的迹象,显然不是普通的强盗所为,人牙子以为云老夫人反悔了,趁着她不在,又回来把人带走,火急火燎地来到忠勇侯府。
“夫人,就算您反悔了想要赎回谢姨娘,您也不能直接把人带走,最少要把那五吊钱还给小的吧?那小娘子的卖身契还在小的手中,私自把人带走也没用。”
沈氏闻言,脸上轻松自在的笑容瞬间一僵,愤然拍案而起:“你把人弄丢了?就一个痴儿你也看不住!”
沈氏脸色阴沉可怕,甚至还有一瞬间的扭曲,怎么看都不像在装,人牙子立刻明白带走谢姨娘的另有其人。
云老太太知道忠勇侯有多宝贝谢氏,谢姨娘被发卖之后便立刻封锁消息,忠勇侯根本不知道谢氏被卖掉了,这件事肯定不是忠勇侯做的。
沈氏一下就慌了,立刻将谢氏逃跑一事告知云老太太。
“你说什么?谢氏跑了?!”云老太太脸上露出恐惧与愤怒交杂的情绪。
云老太太得知谢氏不见,险些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连吞了几颗牛黄清心丸,才终于缓过气来。
“我之前说过什么?我说──”
云老太太一句话都还没说完,手中的佛珠线便毫无预兆的崩断,黑檀木的珠子“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沉闷的声响跳在云老太太及沈氏心上,像是冥冥之中在暗示着什么。
云老太太一直相信因果报应之说,十二年前知道儿子犯下大错之后,心里便一直不安,这十几年来为了安心,一直在求神拜佛,也极力照顾谢氏母子三人,为的就是求个安心,日后不会下阿鼻地狱。
这串佛珠是云老太太从一得道高僧手中求来的,如今线断了,积压在心中十几年的不安瞬间化成一把利刃,贯穿她的胸膛,捅破她的心脏。
一股难以言说的恐惧感袭遍云老太太全身,令她遍体生寒。
云老太太强忍着心里的惶恐,上前狠狠甩了谢氏一个耳光:“我就说把人送到乡下庄子,你偏要卖给人牙子!”
这十几年来,襄国公夫妇从来没有放弃寻找谢晚,只是京城苦寻无果,他们便将寻找的重点放到了京城之外。
要不是云老太太不让谢晚上街,谢晚那招摇的容貌就算没人认得,也会引起许多人的注意。
不知是太害怕还是太愤怒,云老太太浑身居然不停地发抖,紧紧握着扶手的双手骨节用力到发白。
云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坐了回去,蓦然发出一声怒吼:“快,快派人去找谢氏!”
沈氏当了几十年的侯府主母,虽然不受丈夫宠爱,在外人面前也是光鲜亮丽的,却短短一个月,便连翻被忠勇侯母子二人当着所有下人面前甩耳光。
感受到下人们朝自己投来或是震惊、或是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眼光,沈氏愤怒羞耻得无地自容,脸瞬间涨得像猪肝一样红。
为何她明明将谢氏送走了,却依旧一样地憋屈?
沈氏怨毒地看了云老太太一眼,那眼神似是恨不得将她碎尸万断。
云老太太被她的眼神激怒,抄起手边的茶杯砸到谢氏头上,目光憎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还敢用这种大逆不道的眼神看婆母?”
云老太太年纪虽然不小,身子却依旧十分硬朗,手劲跟年轻时一样大,早前一个响亮的耳光下去,沈氏的脸颊便红肿起来,印着火红的巴掌印,额头也被杯子砸了个包,热茶泼了满脸,混着茶叶湿答答的挂在脸上。
这副狼狈到了极点的模样,简直与早前送走谢氏时那嚣张的模样,形成强烈的反比,让寿安堂一众奴仆看得心惊胆跳,唏嘘不已。
“跪下!”
沈氏眼底的怨恨越来越刻骨,掩在宽袖下的双手攥得青筋暴起,嘴唇哆嗦不停。
然而大魏以孝为先,沈氏不敢当众忤逆云老太太,只能当着一众奴仆面前,憋屈地跪下,恭敬道:“是儿媳错了,请母亲息怒。”
“所有人都赶紧给我出去找谢氏!”云老太太不指望做事分不清轻重缓急的沈氏了,直接无视她的话,让沈氏交出当家令牌,亲自指挥起下人。
“侯爷与三公子、六姑娘那边,就说谢氏趁着下人不注意,私逃出府,让他们也想办法找人!!”
忠勇侯府一定得在谢氏被谢家人发现之前,将人寻回,否则全府都得给她陪葬!
就在云老太太坐立难安,忠勇侯府兵荒马乱之时,另一头云霏霏一行人的马车也抵达了襄国公府。
襄国公夫妇就只有谢晚一个女儿,当初谢肆与谢晚成亲之后,两人并没有搬出国公府另立府邸,后来谢晚走丢,谢肆就更不可能丢下义父义母了。
这里不止是谢晚的家,也同样是他的家。
守门的小厮们看见谢肆从马上车下来,立刻迎上前去:“公子可终于回来了,您离京的这十多天,国公爷与夫人可挂念您了。”
小厮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谢肆回过头,小心翼翼地出手,扶住谢晚。
这时他们才发现马车上还有别人。
谢晚失踪多年,国公府里的小厮也早就换过几轮,小厮们并不认得谢晚,但是光看谢肆对她小心翼翼的模样,也知道这位姑娘是个贵客。
十几年来不近女色,连身边人都没有的公子居然主动带女人回来了!
小厮对看一眼,其中一人立刻跑进国公府,去跟老国公夫妇通报此事。
谢晚下了马车之后,陆骁才掀起帘子,带着云霏霏一块下马车。
襄国公府位于繁华热闹的东城一隅,座落在安静地小巷内,占地广阔,足有半坊之大,离六部、翰林院和皇城都近。
光从外观上看,襄国公府就远比忠勇侯府更加地富丽堂皇,厚实高大的院墙足足超过四米,府邸门前两尊威风凛凛石狮静静矗立着,周围有全副武装的士兵把守。
士兵们见到谢肆并没有多大的反应,看到太子下了马车,倒是齐声跪地请安:“属下给太子殿下请安,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他们都是谢家的亲兵,每人身上皆带着凌厉的杀伐之气,动作整齐划一,气势如虹。
陆骁不喜招摇,云霏霏鲜少见到这么大的阵仗,心头不由一紧,纤细漂亮的长睫似两把小扇子,扇个不停。
陆骁摆摆手,沉声道:“莫要惊动国公爷,不必多礼。”
谢晚倒是没有被吓到,她反而好奇地抬头,看着悬挂在朱红大门上方的黑色金丝楠木匾额。
黑底鎏金的匾额上提着“襄国公府”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气势十足。
谢晚目不转睛地盯着匾额,心跳不知为何变得很快,懵懵懂懂地问:“娇娇,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吗?”
谢肆看着谢晚单纯的脸庞,沉声道:“晚晚,不是新家,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谢晚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她不知为何有些紧张,不安地拉住云霏霏的手。
同样紧张的云霏霏,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
襄国公府周围虽然没有其他人家,但大门口终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谢肆很快就带着四人进到府中。
早在谢肆接着谢晚下马车时,小厮已经冲进府中将管事喊了出来。
管事一听谢肆带了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回来,急匆匆地迎了出去,正打算好好待呼这位贵客,看到走在谢肆身边的谢晚蓦然一愣。
“姑、姑娘?”
管事是谢府的家生子,从小就跟在襄国公身边伺候,也是看着谢晚长大的,哪怕谢晚已经失踪了十五年,他却从来不曾忘记她的容貌。
更何况,岁月丝毫没有在谢晚身上留下痕迹,她的容貌跟十五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云霏霏看见管事呆愣愣的模样,眼睛莫名发热,心口也暖洋洋的。原来就算很多人早就忘了阿娘,可同样地也还有不少人记得她。
云霏霏用袖子快速擦了下眼睛。她实在太替阿娘高兴了。
“姑娘──”管事热泪盈眶,正想上前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看错了人,就看到站在谢晚身边的云霏霏。
管事看着与谢晚像是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云霏霏,霎时无语凝噎,纠结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来回扫视。
管事用力地揉揉眼,发现云霏霏依旧站在谢晚身旁,结结巴巴地问谢肆:“公子,怎么会有两个姑娘?难道是老奴的眼睛真的不行了?”
谢肆轻描淡写道:“先进去通知义父义母,跟他们说,晚晚回来了,其余的事待会儿再说。”
管事完全没有发现太子殿下也来了,火急火燎地进到堂屋。
“老爷!老爷回来了!公子带着姑娘回来了!”
大厅内,襄国公兀自往棋盘上摆着棋子,自己与自己对弈,低沉哄亮的嗓音带着些不满:“回来就回来了,有什么好大呼小叫。”
眨眼间管事已经来到老国公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子带着大姑娘回来了!”
襄国公眉头紧皱,冰冷而又充满威严的声音多了几分不悦:“什么大姑娘?”
管事声音哽咽:“晚姑娘,公子找到了晚姑娘了!”
“哗啦”一声,摆在桌上的棋盘被人打落,黑棋白棋“劈里啪啦”散了一地。管事还来不及反应,襄国公已经如一道疾风冲了出去。
“晚晚!”襄国公刚踏出堂屋,就看到谢肆四人朝他而来。
因为太子的关系,四人前后左右都跟着许多点着灯笼的小厮,谢晚及云霏霏母女二人就被簇拥在其中,火光将两人的脸庞映得通红,周身都镀上了一层金色,远远望去,犹如浴火重生的凤凰。
襄国公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魏战神,铁骨铮铮,流汗流血不流泪,此时他站在门口,看着失而复得,满脸笑容朝着自己走来的女儿,也没有流泪。
只是觉得眼睛酸涩胀痛,喉咙发紧得厉害。
襄国公从来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发现太子也在,立刻上前行礼:“老臣参见太子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陆骁大步上前,扶起襄国公,嗓音沉沉:“国公爷不必多礼,孤今日冒昧前来,是有事相求。”
襄国公不着痕迹地看了谢肆一眼。
谢肆微微颔首。
襄国公锐利的目光从谢晚及云霏霏身上扫过:“有什么事,都先进去再说。”
“太子殿下,请。”
云霏霏看着周身充斥着的铁血寒气的襄国公。
他就是回忆中救了陆骁的那个老将军,额角一道刀疤,看上去分外凶狠,身上那股冷戾的铁血杀伐之气令人胆寒。
云霏霏却一点也不害怕他。
谢晚也不怕。
她跟云霏霏一样,都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只是云霏霏的眼眶微微发热,谢晚则充满好奇。
“娇娇,他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