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才看他一眼,也觉得现在气氛确实太过沉重,便直起身子,对朱国弼说道:
“侯爷,走走吧。”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肩上、头顶拂过,前面有一颗盛开着的白碧桃树,掩映、接连一处短廊。
短廊过后,二人来到另一处四角亭。
未及亭上,便听到一阵女子的笑声。
李三才与朱国弼乃莫逆之交,自然一听便知,这发出笑声的女子,定是朱国弼的侯爷府二夫人,张玉。
张玉与两个丫鬟刚到四角亭中,袅袅亭亭,如弱柳扶风,站在那里的姿态很美。
她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披着高领绣花云肩,浓黑色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一副明代富贵人家女主人的装束。
朱国弼与李三才进去时,张玉怀抱着一个婴孩,不时亲昵地把脸贴在他肥嘟嘟的脸蛋上。
张玉在四角亭中的一边坐下,将婴孩递给紧紧跟着的乳母,倚靠栏杆望着池水,也是若有所思。
她曾是秦淮河边的名妓,艳名江南尽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诸多富家公子求见一面而不得。
不知何故,他与朱国弼一见倾心,迅速坠入爱河。
朱国弼将张玉赎身后,也给足自己这位老朋友,东林大贤李三才的面子,重金聘请,要他赠张玉一个表字——“婉波”。
现在的张玉,已为人母,朱国弼和这孩子,就是她人生的全部。
朱国弼也常将张玉挂在嘴边,自娶她过门后,对正妻徐氏渐渐疏远,以至于心中厌烦,半年也不愿见上一面。
倚栏半晌,张玉偶有所觉,忽而回首,发现朱国弼正与李三才站在自己身后,静静望着。
她知道抚宁候今日要与大贤李三才叙旧议事,所以才来这张氏庭园中精心养性,发现他们,显得很是惊讶和欢喜。
“侯爷、李公,你们如何来了?”
朱国弼略显不悦,用神色示意她不要问太多。
李三才分别看二人一眼,放声大笑:“何需瞒她!”
“实话说吧,凤阳的那位皇爷,不过几日就要到金陵,到那时,这城内可就是要血流成河了。”
“我们这位侯爷心情不好,不愿多说,就由我来说。”
张玉大吃一惊,站起来将他们迎入亭中,待他们全都坐于北位,才是款款坐到一侧,掩嘴道:
“皇帝竟如此嗜杀?”
“岂能有假!”李三才再度发笑,只是这次的话中,透着愤恨与不平:
“皇帝宠信权阉,我那些同僚,只因在上疏言事,就被抄家灭门,发配边陲,这朝廷,气数已尽了!”
“不可乱说——!”朱国弼低声提醒:
“这是在自家庭院,可东厂耳目众多,难免隔墙有耳。”
也许是旁边站着美女,男子内心作祟,李三才这时的话,多少变得愤世嫉俗了一些。
“匪夷所思!匪夷所思!”李三才连连抚掌:“不是婉波,我哪会如此直言!”
张玉掩嘴轻笑,起身回礼。
她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沉醉的魅力,一颦一笑,一举手一转身,都令李三才倍感后悔。
如今,她又把名妓和贵妇的娇媚糅合起来,更令李三才欲求不得,心中发痒,感叹不已。
早知如此,当年自己就该提前下手!
“谁能想到,小小的宿州赈灾,居然会让整个凤阳,血流成河!”朱国弼没有注意到老友对自己夫人的垂涎三尺,自顾自道:
“听说那几天,李家公子在游街示众的时候,让当地恶民用石头砸的鼻青脸肿,当天就给砍了头。”
“李家、赵府,全都被抄的一点儿不剩,连司狱司、兵马司的牢房都是人满为患,不知抓了多少人!”
“怎么,抚宁候还想出头?”
李三才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张玉身上挪开,嘲笑一声,道:
“其实也不必过于担忧,皇帝御驾还没到金陵,只要我们吩咐下去,提前和下面通气,他们还能强抓不成?”
“实在不行,也可以准备个替死鬼。”
“这金陵可不比凤阳,要是真像凤阳那样再来一次,把金陵也搞得血雨腥风、人人自危,这大明朝就真的要乱了!”
朱国弼深以为然,面色不断发狠:
“事到如今,木已成舟,再悔恨也没了什么用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全都拧成一股绳。”
“把能拉下水的人全都拉下水,本候还就不信了,他还能把金陵的勋臣、文臣全都一锅端了?”
“还不止——!”
李三才想到什么,冷笑道:
“南京守备太监杜升是魏阉的干儿子,也碰过天启元年淮北各府的赈灾银款,还收过我门生的贿银。”
“魏忠贤不是喜欢旧事重提吗,咱们依样画葫芦学一学。”
“皇帝不是宠信阉党吗,那就把阉党也拉上!”
“李公此计甚秒!”
朱国弼哈哈大笑,抚掌大笑,现在的他,真是一扫之前阴霾,拨开云雾见青天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南京,朕来了
对朱由校来说,南京,是此行的中心点。
这个点,关乎着在天启二年以后近三十年的天灾人祸,这个富庶的江南会不会为大明朝廷出力。
哪怕是每年几百万两的税银,这都足以让他挺过那段艰难的日子。
大户人家酒池肉林,江南一带整岁茶税三两,税银八十两,这些奇葩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情况,都出自于此。
在离开凤阳前往南京的路上,朱由校不止一次的强调,禁止铺张浪费,这都是有鉴于后世乾隆下江南的恶果。
历史上乾隆下江南,极其讲究。
陆路的御道,要求帮宽三尺,中心正路宽一丈六尺,两旁马路各七尺,路面要求坚实、平整,御道还要求笔直。
此外,凡是石桥石板,都要用黄土铺垫,经过的地方,一律清水泼街。
水路坐船时,乾隆南巡船队大小船只达一千余艘,浩浩荡荡,旌旗蔽空,所用拉纤河兵就有三千人。
南巡途中,每到一地,除游山玩水外,又要建造规模庞大的行宫以供乾隆住宿。
比如天宁寺行宫,建有楼廊房屋五百多间,起居、听政、游乐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
还有山东盐商出资修建的扬州高旻寺行宫,有前、中、后三殿,包括茶膳房、西配房、画房、西套房、桥亭、戏台、看戏厅、闸口亭、亭廊房、歇山楼、石板房、箭厅、万字亭、卧碑亭、歇山门、右朝房、垂花门、后照房等。
其中亭台楼阁几百间,内部更被布置得富丽堂皇,沿途官绅进献的珍宝、花木竹石、书籍、字画、瓷器、香炉、挂屏等,都被陈列于其中。
正是因为乾隆皇帝这种铺张浪费,滋长了地方官员的贪腐之风,原本肃清吏治的作用没有起到,反而加速了地方官僚体系的腐败。
朱由校这次下来,是要利用皇权打破地方上现有规则,将一些紧要部门撤换成自己的人。
把多年以来,毫无用处的陈年旧规,一一废除。
而且,也是要让百姓们真正见到天子的容颜、相貌,让他们看见,到底是谁在为民做主,而谁,又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宵小之辈。
朱由校离开凤阳以后,一路而下,也不是说走哪就走哪,要派遣专门的官员提前走一遍,规划路线,然后上报回来。
每到一地,也要招募当地向导,勘察沿途道路,制定巡幸计划。
正是因为要给地方官员准备的接驾的时间,所以朱由校也不是一条直线下来的,往往都要停留几日。
巡幸计划中所皇帝御驾要经过的地方,各级官员自然要提前准备。
虽说天启皇帝不允许进献礼物,但是诸如修桥铺路、治理河渠、清洁街市,这种表面功夫,都还是要做一做的。
地方上卫所军备废弛,但是这回,不免也要动一动了。
世袭的武将们,都要披挂上满是灰尘的盔甲,不情愿的从床榻上爬起来,将部下士卒尽量聚拢回来,向他们下发府库中堆积的盔甲和兵器,按照会典的模式重新开始操练。
那些豪强,听说了凤阳一带的“惨案”后,都是紧张得要命,立即在各府开起小会,会议的主题惊人的一致。
各大豪强家族,全都是要各家子弟,在皇帝南巡期间,尽量低调行事,当然了,能没事帮着老百姓做做事情什么的那自然最好。
地方官府方面也有准备,对于正在通缉,但是依然逃逸的盗匪,这段时期都加大了缉捕力度,力保在皇帝抵达当地前将其抓捕归案,好向上请功。
各地的官府牢狱已经开始清理刑狱中的犯人,把无罪的尽快释放,有罪的则做出相应处罚。
官府衙门也不再抠门,挨家挨户的发放慰问银两,在当地的城门处铺设粥棚,安抚、赈济穷苦百姓。
有些平常什么也不做的官员,都要各处像模像样的巡视一番,修缮破败城郭,治理农田河渠。
总的来说,这次朱由校下来,地方上是个面貌一新的局面。
一个半月以后,在山西、河南等地兜兜转转的朱由校,来到了此行最为重要的第一个地方。
南京!
南京,简称“宁”,为大明在江南的留都。
时人多叫它金陵,在官府的书面形式上,亦称作“南京”,是大明两京十三布政司制度的第二个政治、行政中心点。
围绕着南京周围的地区,便是南直隶。
浩浩荡荡的来到距南京城三十里左右的一处山脚下,朱由校骑在马上,一进到阴影之中,顿觉阴凉沁心,非常快意。
回首一望,发觉身后勇卫营的军队行进,正弯弯曲曲在山路之中,朱由校笑道:
“下令在此修整半个时辰,等等后面的队伍。”
“遵旨。”
黄得功抱拳应声,策马绝尘。
“陛下,此处绿树合围,溪水潺潺,十分幽静、宽敞,勇卫营在骄阳下走了一个时辰,是该让他们歇一歇。”
王朝辅从小太监背着的筐里取出茶具,摆在朱由校身前的石桌上,倒满一小杯清水,递了上去。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