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怀南一句少有所养老有所依,让谢七兮觉得面前的人都有些陌生了。
“是不是觉得不适应?”
谢怀南一边走一边说话,语气平和,略带笑意。
“平民百姓有他们的不得已,世家大户也有不得已,比如咱们家。”
“你大伯掌舵,谢家这艘大船怎么开,往哪边开,是你大伯在做主。”
“可是谢家不只是需要一个掌舵的人,还需要有人去划船,有人去撒网,有人去看风向。”
说到这他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在这个比喻上说下去。
可是谢七兮懂,谢家的掌舵人是大伯,可是谢家看风向的那个人是面前的这位九叔。
一个掌舵,一个掌帆。
谢怀南看了她一眼,笑着说:“是不是听迷糊了?”
谢七兮没迷糊,但她点了点头。
谢怀南道:“简单来说,就看船往哪边走,最早是顺着朝廷这条大河开,朝廷的各种照顾就是风向,所以根本不用去操心什么,大楚还行,谢家的船就能一帆风顺。”
“可是大楚不行了,船就要换一个方向开,有人说我们是见风使舵,还有人说是墙头草,可是为什么不呢?难道非要把庞大的家族往翻船的地方开吗?”
“寻常百姓们觉得我们这样,他们鄙夷,可实际上,换一个位置,他们是谢家的人,我们是寻常百姓,还是一样的......只是我们在鄙夷,他们在见风使舵。”
他走回到书房里,坐下来,谢七兮已经给他把茶倒上了。
这样和九叔学习的机会,以前从来都没有过,听谢家这位掌帆的人说这些话,对于谢七兮来说受用无穷。
“家族这艘船开向杨玄机那边,那就要知道杨玄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便用什么样的策略去对应。”
“现在家族这艘船往宁王这边开,那就要知道宁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说到这看向谢七兮:“宁王想要的是真诚,我们就用真诚。”
谢七兮道:“可是之前封州登州那边发生的事,咱们家族分支的人做的不漂亮,宁王或许心里还有芥蒂。”
谢怀南笑着摇头:“你会恨明天吗?”
谢七兮想了想,回答:“明天还没来,为何要恨明天?”
谢怀南道:“你不会恨明天,让你有恨意的,只能是今天和昨天。”
他喝了一口茶后继续说道:“没有人会为了昨天的恨,就不要明天了,如果有,那这个人一定会败。”
他看了看桌子上的账册,那是谢七兮之前放在这的,是这几年来豫州城内谢家生意的账册。
他把账册往回推了推:“拿回去吧,我不用看。”
谢七兮连忙道:“可是账目九叔还没有看过呢,万一有什么疏漏和错误,还需九叔指点。”
谢怀南道:“你看,你就喜欢揪着昨天不放。”
谢七兮怔住。
谢怀南道:“人这一生,昨天,今天,明天,昨天谢家的人在封州登州做错了事,那么今天谢家的人就用尽全力的去弥补,这样的话,今天和明天都站在我们这边,只有昨天没有站在我们这边,那我们占了几成?”
谢七兮回答:“三分之二。”
谢怀南道:“错了,我们占全部,因为昨天已经不在了,把今天努力好,为明天准备好,我们就有了全部。”
他笑了笑道:“我不想为了昨天的事而伤神,也不想为了昨天的事而愤怒,谢家的人,如果都能明白,今天和明天才是最主要的,那么谢家这艘船就会一直开下去。”
谢七兮觉得自己懂了,可是又欠缺了些什么。
她知道九叔要休息了,所
以俯身一拜后告辞出门。
走到院子里,她停下来思考刚才九叔说过的那些话,隐隐约约的好像看到了一扇门,只是这门才刚打开一条缝隙,有光在闪烁。
谢七兮离开之后不久,从书房的屏风后边闪出来一个人,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
看起来很寻常,没有丝毫出彩的地方,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中年男人一样,平庸的只能靠幻想自己有多了不起。
到了这个年纪的男人,头发已经稀疏,脸上已经油腻,身材已经走形。
收入不一定高,不认命但也不抗争。
看自己的婆娘连亲热都不想,却幻想着别人家小姑娘一眼就会看上他,倒贴上来。
这样的一个中年男人,扛上锄头就是农夫,带上斗笠就是渔民,拿把锯子出门就是工匠。
但谢怀南身边出现的这个男人不完全是这样,他有一双如鹰隼一般的眼睛,即便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精准的捕捉到猎物。
“三爷。”
中年男人在谢怀南对面坐下来,好奇的问:“这丫头笨呼呼的,你为什么会耐心教她?”
谢怀南是嫡三子,所以他称呼谢怀南为三爷,而不是谢七兮称呼的九叔。
谢怀南动手给中年男人倒了杯茶:“因为我只能用豫州城里的谢家人。”
中年男人这才恍然,他竟是忘了,谢怀南来......不是家族让他来的。
谢怀南轻轻叹了口气:“大哥错了,他不认为,我劝不动,所以我只能自己来。”
中年男人跟着叹了口气:“大爷半辈子都听你的,为何这次就死活不肯听?”
谢怀南道:“因为他觉得很丢脸。”
中年男人沉默。
谢怀南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裘青,你为什么要跟我来?”
裘青笑起来:“因为我看大爷不顺眼,大爷看我也不顺眼。”
这谢怀南无奈的笑了笑:“这边日子可不如家里舒服,我差不多把我所能调用的力量,都调用起来了,如果这还没能打动宁王殿下,他还想再要什么东西的话,我似乎也没什么可拿得出来,我穷了,你可能连工钱都没的拿。”
裘青道:“我工钱那么高。”
谢怀南道:“对啊,你工钱那么高。”
裘青笑道:“所以你怕啥,你什么都没有了,还有我攒下的工钱,做个衣食无忧的普通人你怕不怕?”
谢怀南问:“能有顿顿酒肉的规格吗?”
裘青道:“看你活多大了,你要是活一千岁,那肯定不够。”
两个人对视一眼,然后都笑了起来。
谢家的掌舵谢怀远,不同意谢怀南的建议,不答应谢家整体投靠到宁王这边来。
谢怀远觉得,宁王李叱不过是个泥腿子出身,怎能长久?
再说,看看之前宁王都做了些什么,他只要到一地,就会拿这一地的世家大户开刀。
谢家的人在封州登州损失惨重,在冀州也有损失,谢怀远把这一笔一笔的账都记着呢。
所以啊......刚才谢怀南才会对谢七兮说出那些话,人不能揪着昨天不放。
谢七兮似懂非懂,他大哥谢怀远完全不懂。
谢怀远的想法是,世人皆说宁王睚眦必报,谢家的人之前对宁不友善,宁王怎可能对谢家友善。
就算是友善,以后只要得了机会,宁王那种贪得无厌的人,就会把谢家吞的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谢怀远说了许多理由,可归根结底,都不是最主要的理由。
谢怀南最了解他,知道他大哥是不愿意向一个泥腿子称臣。
面子这
种东西,有时候能把人左右到,连理智都会输。
裘青问:“你就不怕大爷报复你?”
谢怀南问:“你觉得我是一个狠毒的人吗?”
裘青想了想,点头:“有时候是。”
谢怀南道:“裴家与我谢家交好,历来关系匪浅,我来之前,故意给裴家的人通气,说家里派我去豫州城,谢家要靠向宁王。”
裘青又想了想,然后叹道:“裴家那些人和大爷一样轴,所以一定会去告知天命王杨玄机。”
谢怀南道:“你已经想到了这一步,那就再往后想想,杨玄机会怎么做,我大哥会怎么做。”
裘青是个武者,不太喜欢动脑子。
但只要是谢怀南说的话,他就听。
因为在谢家,哪怕给他那么高的工钱,那些谢家的人也只是把他当下人看,只有谢怀南把他当朋友看。
裘青仔仔细细的思考了一会儿,试着推测:“裴家有人在杨玄机那边,告知杨玄机后,杨玄机必会向大爷问罪。”
谢怀南点了点头:“继续。”
裘青道:“这个时候,京州没有战事,那三方势力在休战之中,杨玄机能抽调出人马,从京州杀到庭阳,只需一个月时间。”
说到这,他脸色已经难看起来:“这......是不是过于狠毒了,虽然大爷不愿意听你的,可兵祸之灾,有些太狠了。”
谢怀南问:“那你还站在我这边吗?”
裘青回答的没有丝毫犹豫:“站。”
谢怀南低着头说道:“你推测到的这一步,确实是我在害谢家,会导致杨玄机的大军兵围庭阳,就算大哥去解释,杨玄机的人也不会信,因为我都来豫州城了,百姓们不知道大哥听我的,杨玄机怎能不知道。”
他缓了一下后继续说道:“就算是杨玄机有所怀疑,可是已经出动了大军,他就会继续干下去,他得让其他家族的人看一看,他容不得背叛。”
“谢家不会被夷为平地,但是谢家积攒多年的财富,可能会被杨玄机全都夺走......”
说到这,谢怀南看向裘青:“推测到了这一步,我是不是依然害了谢家?”
裘青点头如实回答:“是。”
谢怀南却摇头:“可不是啊,我是在救谢家。”
他起身走到窗口负手而立,看着外边,语气依然平和的说道:“我所预见的,宁王皆能预见......如果我所料不差,宁王已经安排河南岸大营的兵马靠向谢秀了。”
裘青怔住:“所以呢?”
谢怀南道:“所以,安暖的十万兵马,以为可以牵制谢秀的十五万人不能回救庭阳,但那十万人必败无疑,你可知道河南岸宁军大营是谁领兵吗?”
裘青道:“不知道,我一直对这些事不太有兴趣。”
谢怀南笑了笑:“是夏侯琢,是能击败黑武人的夏侯琢,而且还不止一次,所以安暖算个什么......他必败无疑。”
“到时候,谢秀的大军和夏侯琢的大军,就会将杨玄机安排攻打庭阳的另一支军队围堵在荆州回不去,要么被灭,要么投降。”
谢怀南回头看向裘青:“你猜那个时候,我大哥还能怎么办......杨玄机那样的人首鼠两端,不值得托付,大哥不理智也不能醒悟,所以只能让大哥他疼一下,才知道谢家未来何在。”
说到这,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难得的,情绪上好像有了些大的起伏。
“父亲临终前说,若你大哥听你的,你就好好辅佐,若他不肯听你的,又涉及到了谢家安危,你可废了他......”
谢怀南看着外边的天空,那么广阔,那么辽远。
“我做不出,做不到,我不能废了大哥,但我可以救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