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城的秋天显得有些萧条,许多在大兴城生活了大半生的人,也觉得这四处看着都有些陌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关于宁王李叱和歌陵王韩飞豹的使臣都在大兴城里的传闻,已经在城中人尽皆知。
就算是再没有什么学识见解的人,也知道这个时候两边的使者同时出现代表着什么。
于是,这大兴城里的百姓们,也逐渐分成了两派,没有敌对,只有担忧。
虽然也只是在私下里三三两两的议论,可人人都谈论此事,足以说明百姓们其实也知道即将面临什么。
有人觉得皇帝应该选择韩飞豹,理由是韩飞豹毕竟是府兵出身,算起来那可陛下原来的臣。
他是雍州节度使的义子,代表着的其实还是原本朝廷的力量。
如果皇帝向韩飞豹妥协的话,韩飞豹应该不会过分难为皇帝。
也有人说应该向宁王投降,因为皇帝已经说过这样的话,而且是昭告天下。
还听闻宁王治下的百姓日子过的极好,少有所养老有所依,更有人说,如今在冀州那边简直是人间天堂,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有钱花,顿顿有肉吃。
连百姓们都如此议论纷纷,就不用说如今还在朝廷里为官的那些大人们。
私底下,他们也早就商量过无数次了,如果他们可以做主的话,那他们也已经替皇帝做主了。
然而做选择的不是他们,他们不配,历史会为未来选择一个正确的人。
就连如今朝廷的官员领袖,有国公之尊且兼领宰相职权的于文礼,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选择。
而他做出判断的依据和大部分人不一样,大部分考虑的都是将来自己会怎么样,他考虑的是将来陛下会怎么样。
尤其是陛下去宜宾苑见过夏侯琢之后,于文礼也感觉的出来,陛下在心态上已经发生了变化。
而其中原因并不是夏侯琢对陛下说了些什么保障之类的话,而是夏侯琢进宫将皇子有危险的事告知。
皇子才是陛下现在最在乎的人,大楚已经排在第二位了。
东书房。
皇帝亲手给于文礼倒了杯茶,这位老臣连忙起身,双手将茶杯接过来。
在武亲王死后,如今群臣之中,没有人的威望比他更高。
“朕想问问你,若朕真的要选择一人投降的话,是韩飞豹还是李叱?”
皇帝如此直截了当的问出来,于文礼心里还是惊讶了一下,哪怕他其实已经有所预料。
“各有利弊。”
于文礼捧着茶杯说道:“陛下,从群臣的态度来看,他们更偏向于韩飞豹。”
皇帝嗯了一声:“朕可以想到。”
那些人啊,当然会选择韩飞豹,因为李叱和他们不是一类人。
韩飞豹是旧臣势力的代表,归根结底,和当初的杨玄机并没有什么不同。
李叱不一样,与其说李叱代表的什么势力,不如说李叱代表着天下百姓。
权贵阶层的选择,永远都不可能和普通百姓完全相同,当出现一部分相同的时候,只能是大势所趋。
“可是......”
于文礼道:“韩飞豹这样的人,纵然一开始对陛下会以礼相待,可只要他一登上帝位,必然会另有图谋。”
他的话说的还算委婉,直接一些就是韩飞豹绝对不会允许潜在的威胁存在。
皇帝只要不死,这个天下就还会有人愿意为皇帝效忠。
不要低估这个世上有些人的忠诚之心,打个比方,大周灭了百年之后,还有不少大周的旧臣后代谋划复国。
相对来说,李叱可以不杀皇帝,但韩飞豹必会把皇帝除掉。
皇帝听于文礼的话后点了点头:“觉得朕是威胁,害怕朕不死心,又对自己不自信,便是韩飞豹了。”
于文礼道:“韩飞豹如今背后支持的那些人,他们会害怕陛下将来再君临天下。”
皇帝笑了笑道:“虽然并无可能,但听你这么说,朕还是有些开心。”
他走到窗口那站住,看着外边的秋色。
“所以,你觉得如果是向韩飞豹妥协,群臣皆可活,唯独朕不能活。”
于文礼点了点头:“陛下说的是,文武百官不想向宁王李叱投降是因为他们知道,陛下可活,但他们未必都可活。”
皇帝嗯了一声:“因为韩飞豹是会向旧臣势力妥协的人,但李叱不会,李叱可是从冀州开始就不妥协的人。”
于文礼道:“陛下,其实大兴城中尚且有数十万兵力,若陛下愿意的话,可放弃大兴城,率军往南突围。”
皇帝回头看向于文礼,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可忍住了,他示意于文礼继续说下去。
于文礼道:“原本越州那边被反贼占据,大贼李兄虎横行于南疆,可是李兄虎死后,关亭候所率领的越州军已经转移到了扬州,越州那边并无势力强盛的叛军,以现在陛下手中这数十万军队南下越州,积蓄实力,谋定后动,以后还可能重新杀回都城。”
皇帝叹了口气:“这才是忠臣之言,朕之前也和其他人聊过,他们每个人的回答之中,都没有你说的这个选择。”
于文礼俯身道:“若陛下愿意南下,老臣可率军断后,虽然老臣并无领兵之能,可老臣有效死之心。”
皇帝重重的舒了口气,他过去扶着于文礼:“朕很欣慰,可是朕已没有斗志了。”
于文礼一怔。
皇帝道:“朕可以风餐露宿,朕可以颠沛流离,可朕的孩子......不该再去背负什么了。”
于文礼瞬间就明白过来皇帝的意思。
皇帝道:“这种压力,这种背负,这种苦楚,到朕这里就足够了。”
于文礼道:“陛下,若真有此打算的话,臣以为,还是应该把皇子暂时交给武王妃带出大兴城。”
皇帝摇头:“若朕还想放手一搏,把安儿交给叔母自然是最正确的选择,可现在朕确实不想再去拼了。”
他看向于文礼:“朕第一次,从骨子里不想再拼了。”
于文礼的眼睛里,已经满是泪水。
面前的可是陛下啊,大楚的皇帝陛下,能说出不想再拼了这句话,足以说明陛下的绝望。
“朕一直都觉得是朕没有什么问题,朕也没有输在自身。”
皇帝笑了笑:“见过李叱之后,朕才明白,是朕不如人。”
“见过李叱?”
于文礼的脸色大变。
皇帝停顿了一下,笑了笑道:“是见过夏侯琢,朕口误了,不过倒也不算说错什么,毕竟夏侯琢代表的是李叱。”
于文礼松了口气,刚才他还以为陛下因为绝望而心里糊涂了呢。
皇帝道:“朕从来都不服气,觉得自己一败再败,是上天不公,是时运不济,是人力不可为。”
他看向于文礼:“可是再想想,朕依然是十三州之主的时候,李叱不过是冀州车马行的一个小角色,那时候的朕随随便便就可号
令百万大军,他身边也不过三五好友......”
“输了就要认......虽然做皇帝的人,是最输不起的人,可一旦认了,也就没什么了。”
皇帝看向于文礼道:“你替朕去一趟宜宾苑见夏侯琢,把朕的意思告诉他吧。”
于文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请陛下三思。”
皇帝道:“何止是三思,五思六思,几百次,上千次的思考,朕也有过了。”
他笑了笑:“你不用觉得心疼朕,朕都放下了,你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
于文礼重重叩首。
他何止是为陛下觉得难过,也为自己觉得难过。
他,楚臣,将代表皇帝去向宁王的人表示愿意投降,如果他的名字将会写在史书上的话,那么被记录的,也只能是这一件事。
他的名字,将和楚灭永远联系在一起,密不可分。
哪怕过去几百年上千年,提到楚灭,就会提到他,这个代表皇帝去投降的人。
“臣......知道了。”
皇帝伸手把于文礼扶起来:“朕知道这又多难,有多耻辱,有多痛苦,可是朕只能把事情交给你。”
“因为你不仅仅是朕可以依靠的重臣,也是朕的岳丈,是安儿的外祖父。”
于文礼懂了,他俯身:“臣明白的。”
皇帝道:“朕让你去谈,还有一个原因......你可以和夏侯琢谈谈条件,为你自己要一些条件,国将不国,朕其实已经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不如就让你代表朕去和宁王的人谈的时候要一些好处。”
皇帝努力的让自己笑起来看的释然些:“你就说,你可以力劝朕向宁王投降,但是宁王得给一些好条件才行,咱们俩......也算是最后再合起伙来坑李叱一些东西。”
皇帝的手握住于文礼的手:“可以是朕死,但务必保住安儿。”
于文礼再次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宜宾苑。
李叱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秋叶落。
据说这是很稀奇的事,因为大兴城在江南,江南的秋意一直都不明显,这里的树和北方的树也不一样,不会经历秋落春生。
今年不知道为什么就这般奇怪,不该落的叶子也落了。
但可以肯定的是,秋落是意外,春生是必然。
“当家的。”
余九龄走到李叱身后,压低声音说道:“皇帝派人来了,来的是于文礼,已经到了门外。”
李叱点了点头:“请他进来吧。”
余九龄嗯了一声,转身要走,又停住,实在是忍不住的问了一句:“当家的,这次于文礼来,是要谈投降的事了吧。”
李叱道:“大概是了。”
余九龄笑起来。
李叱笑道:“你笑个屁。”
余九龄挑了挑大拇指:“当家的牛皮!”
李叱笑道:“何来此言?”
余九龄道:“我读书少,可是我听过的故事多,评书也好,小说也罢,没有过当家的这样,几乎是单枪匹马到了敌人的大本营里,还接受敌人投降的。”
李叱道:“这马屁略显正经了些,你可以再浮夸一点。”
余九龄:“当家的天下无敌!”
李叱点头:“虚心接受。”
余九龄哈哈大笑起来,笑容之中就是未来的国泰民安,万业永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