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她还是开口问他了:“秋杏今日跟外头的下人讲话,被我听见了。”
他似乎有些诧异,立即专注地看她,而兰娘又紧跟着一句:“匀哥,别瞒着我了,我知道了,你有一位夫人。”
空气似乎在一刹那凝固了起来。
第11章
屋内点着油灯与蜡烛,虽然也不及白日里那般通透,可却也很亮了,足够兰娘看得清楚眼前男人的神色。
他看起来波澜不惊,可实际上袖子处的衣裳布料已经有些微微鼓起来了,旁人看不出来他此时在做什么,但兰娘看的出来。
她知道,他慌了。
从前每一次他考试之前,都表现得非常冷静,就连顾家爹娘都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妥之处,认为他一向老练沉稳,可只有兰娘知道,顾亭匀也是个人,是个凡人,他也会在烦恼不安的时候去后山走一走,会在深夜到屋后对着月亮看上许久。
那种时候陪伴在顾亭匀身边的人,唯有她。
她比谁都更了解他啊!
顾亭匀声音平稳:“是不是下人乱说话了?我把秋杏喊进来问一问若是下人乱嚼舌根,我会让人狠狠责罚,你怎可去信下人。”
兰娘咳嗽了几声,只浅笑道:“匀哥,你无需喊她,事实如何我早已明白。秋杏并未对我说过身,她很好,但方才我问出来那话的时候,你的反应让我已经知道了事实。”
她觉得浑身发冷,纵然猜到了可真的看到他这样,明白他后院里还有另外一个女人,且那是个矜贵的大小姐,是自己远远所不能及的,她就更觉得难受。
哪怕她是他的童养媳,哪怕她自小就全身心为他付出,哪怕她认为他们是相知相爱的,都抵不上现实中的权势地位。
其实,她也曾经有过许多可以背叛他的时候啊。
那时候顾家双亲都走了,他一个文弱书生,一心投入到读书里,家徒四壁,她不管是跟了谁,都比跟了他强的。
好歹能吃饱饭,而非在顾家为了他连口菜团子都舍不得多吃。
她总是想着,他是值得自己付出身家性命的。
兰娘躺在床上,肩膀上的伤隐隐作痛,眼睛灼热,唇角带着笑,声音虚弱:“我们这些年纵然只是一家人,不是夫妻,可我也不值得你对我说一句真话吗?匀哥,我当真不值得你对我讲真话吗?”
顾亭匀被她这样真诚的发问弄得无地自容,他可以握着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只缓缓说道:“你想多了。兰娘,你是我正经娶进门的女子,我们如今再不会过从前的日子了,你瞧,这屋子里什么都有,还有下人伺候着你,每日里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再不会饿肚子了,也更无需一大早爬起来去山上采草药摘蘑菇抓兔子了,你放心,我会在京城站稳脚跟,等到将来我带你住更大的宅子,给你买更多漂亮的衣衫和首饰……”
兰娘眼睛一酸,眼泪就往下掉了。
她如今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自己欢愉背后隐隐的不安是什么,其实许多事情都早已有苗头,只是她不愿意去想。
比如明明顾亭匀如今有了官职地位,为何还在乡下办那样匆促的婚事,比如为何他与那下人谈起来夫人,比如他为何明明在京城并不缺银钱为何那么久都不给她带信。
因为,他的确遇到了些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
她抬眸,眼眶子里水盈盈的:“匀哥,我虽然识字不多,可我也不是蠢人,你说你娶我进门,让人喊我夫人,可是我的户籍真的与你是夫妻么?还是说,我仍旧只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顾亭匀一震,的确,兰娘的户籍文牒从未改动过,她依旧是顾家买来的丫头。
而他因着入了朝廷,户籍自然调到了京城,将来文牒上他的正妻便是汪琬云。
灯下男人眉目依旧清俊不羁,那是兰娘看了十几年的熟悉样子,也是她深爱了十几年,从未想过离开的人啊。
可是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深爱他,可他并不爱她。
顾亭匀仍旧在说:“兰娘,你如今身上带伤,眼下最必要的便是养伤,其他的往后再说可以吗?”
兰娘闭上眼,又睁开,苍白面上没有任何神情。
以前徐家村的人都说她是个看起来柔弱但实际上很勇猛的姑娘,什么都不怕,不怕累不怕苦不怕穷,很少有人见她哭过。
就算是在山上被蛇咬了一口腿都青了,还强硬地搂着一篮子蘑菇爬下来,她心里只记挂着她未来的夫君,她为了顾亭匀,什么都愿意。
她甚至都忘了,人活在这个世上,最该想的是自己。
“你若是不想说,不说便是了。我困了,想睡觉。”
屋子陷入寂静,她闭着眼一言不发,顾亭匀心里宛如梗了一块石头,可是他没有办法再说什么。
若是把真相告诉她,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若是不告诉她真相,却也不知道该如实去解释去掩盖。
顾亭匀深吸一口气:“那你先睡,秋杏会在外头守着,你需要伺候便喊她,我去书房里了。”
他起身去了隔壁书房里,枯坐了很久才开始低头去整理文书。
而兰娘就那般睁眼看着床顶的纱帐,初秋天气,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心冷,她就觉得身上和心里都一阵一阵地凉。
脑子里闪现出无数从前的日子,再苦的时候她都没有这般难受过,可此时才知道什么叫万念俱灰。
她爱顾亭匀,想过无数次与他的未来。
那时候想,如果他有幸考中将来做个小官,俸禄兴许不多,但她会更努力地做刺绣,再想些其他挣钱的法子,必定不让他为家里忧心。
若是他考不上,那也不愁,她有一双勤劳能干的手,他愿意考一辈子,她就供他一辈子,顶多是日子苦了些,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吃糠咽菜都是欢喜的。
但她万万没有想过,他会考得这样好,登上天子堂,娶了京城的美娇娘。
做妾?
顾亭匀接她来是做妾的吗?
或许在旁人看来,这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至少,她做妾氏也过上了比普通乡下女子好了太多的生活。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她只要一想到顾亭匀每日睡在旁的女人身边,想到他与旁人白头偕老,将来死了都要合葬,她都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
明明……本身要与他恩爱到老的人是她啊!
安静至极的屋子里,莲花透出一丝极淡的清香,如今已经是夏末,那是湖里最后几枝莲花了。
兰娘就那般呆呆地躺着想事情,等回神的时候枕巾几乎都已经湿透了。
她擦擦眼泪,可是越擦越汹涌,门吱吖一声,秋杏进来了,她慌了,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哭了。
可眼泪怎么都擦不干净,直到秋杏走到床边看到她哭得两眼通红,顿时吓到了,立即半跪在床边问:“夫人,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奴婢去喊大人吧,大人就在旁边书房。”
兰娘声音哽咽,费力地憋住哭声,抓住她手:“秋杏……求你,别喊他!”
秋杏仿佛明白了什么,她握住兰娘的手,给兰娘擦泪:“夫人……”
兰娘哭得更难受:“别喊我夫人……”
秋杏一顿,眼睛里都是心疼:“您……可要凡事想开些,虽说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身不由己的,可若是人想开了也便没什么了,没心没肺的人过得最快活了。您眼下养好身子最重要。”
兰娘心中痛得厉害,只恨不得自己当初被那一刀扎死。
秋杏绞了热毛巾给她擦擦脸和手,总算是舒服了些,继而秋杏把毛巾搭好,转身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左脚绊了右脚,一屁股摔在地上哎哟一声。
兰娘一顿,往地上看去,看秋杏那囧样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秋杏没起来,倒是笑嘻嘻地瞅着她:“您可还难受了?奴婢这一跤摔的可疼了。”
原来她是故意逗兰娘开心,兰娘本就不是个心思重的人,忍不住莞尔一笑,声音沙哑:“秋杏,难为你了,多谢你。”
秋杏也笑了起来。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金珠敲门进来了,她手里捧着不知什么东西,走到床边小心地放到兰娘床边:“主子,这是大人要奴婢送来的。”
兰娘一敲,是一只栩栩如生的纸鹤。
她怔怔的盯着那纸鹤,想到了自己的一只盒子,那里头装了几十只纸鹤。
那时候家里穷,饭都吃不起更别提买什么好东西了,每次她不高兴的时候也都是自己藏着情绪,有时候被顾亭匀看出来了,他就拿他写字用的纸叠纸鹤赠她。
每次兰娘都要嗔怪:“你又浪费!你知道买一张纸多难吗?”
每次,他都会笑着解释:“这些都是用过的,没法再用了,写坏了的,不妨事。”
每次他送的纸鹤她都留着,这些年攒了几十只,来的时候她其他东西可以不要,偏要带着那些纸鹤,那时候他还笑话她说将来要送她的东西很多,难道她要带着到天涯海角?
这一只纸鹤所用的纸与从前的都不同,细腻平滑,是非常好的宣纸。
可,也不再是她最喜欢的纸鹤了。
兰娘轻轻摸了摸纸鹤,没再说话。
顾亭匀这一夜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时不时让人进来汇报兰娘的情况,他原想着让兰娘冷静一夜一切都会好,明日她清醒了再哄哄她。
可谁想,第二日秋杏就来了,为难地说:“大人,兰姑娘不肯吃饭,早起吃下去的东西尽数都吐了出来。”
第12章
兰娘这一日精神很不好,时常感到恍惚。
她睡睡醒醒,饭没吃多少,药喝下去吐了大半,而后秋杏又哄着她喝了些药,苦极了的药纵然是吃上一把糖渍梅子也没什么用,这些年她的肠胃早已耗得坏透了,胸腔内一阵阵的难受。
好不容易睡着,也不得安稳,她梦到小时的日子,那时候跟顾家爹娘还有顾亭匀生活在一处,人人都待她好,她也懂事,一家子和和气气,秋日扒了红薯,她又从河里钓了鱼,李氏便煨了鱼汤烤了红薯,等顾亭匀下学归来,大家窝在灶房里一起吃。
灶膛里柴火通红,不大的灶房里都是暖意,顾家人说话都轻声细语,四处都是暖洋洋的,兰娘靠着李氏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可一眨眼,便又是冰天雪地,她梦到李氏与人牙子见面那一次,李氏没有买下她,而人牙子嫌弃她麻烦不听话,活生生地把她打死在了雪地里……
兰娘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潺潺,又是喘了好一会,脸孔白得吓人。
好一会,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哪里,而自己又遭遇了什么,再想起来顾亭匀的话,只觉得恍惚之间生活像是要逼死自己。
做妾……因为喜欢他,所以就要甘愿给他做妾氏吗?
这世上的女子,又有哪个是甘愿给人做妾氏的呢?
兰娘闭上眼,整个人都很累,不知道为什么,昏昏沉沉地睡着之后,又梦到一个生得光鲜明媚的女子喊她妹妹,走到床边握住她手,而后却猛地刺了她一刀……
这下子兰娘忍不住惊呼出声,外头秋杏与金珠齐齐跑进来,两人安抚许久,兰娘才算好些。
*
一日倏忽过去,后院里头汪琬云这一日也不好过。
她着人去打探前院里那童养媳的事情,却发现顾亭匀把那童养媳藏的是真严实,前院里的丫鬟小厮嘴巴都跟封住了似的撬不开。
汪琬云还想着跟顾亭匀打好关系,此时更不能硬碰硬,这点子小事若是拿回去娘家说,她爹娘说不准就要拿顾亭匀撒气,她是知道的,虽然她爹是想利用顾亭匀,但并未真的把顾亭匀当个人来看。
瞧见主子不爽快,她的贴身丫鬟宁儿也难免小心翼翼的,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低声道:“夫人可是担心大人对那童养媳过分上心?”
汪琬云手里的苹果顿住:“自从成亲之后他便以父母孝期未过为由未曾与我亲近过,虽说我们那日因为那酒的原因……但迟迟没有圆房,难保不是他并不喜欢我。也不知道那童养媳到底是何模样,要我说不如杀之而后快,好过如今夫君把她藏在前院,我连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