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则是武安侯府真的穷,二来显得接待天子有诚心。
至于这其中究竟有多少作秀的成分纪筝眯眼望向底下,不知道是这武安侯压根不在意是否会被看穿,还是原主给武安侯留下了多么蠢笨的印象。
远处月色昏暗的墙根之下,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驶过,若不是望见地上树影缺了一块,纪筝险些未发现。
等等。这声音不高,但绝对足以传到墙根下,只是那马车闻声却仿佛加快了行进速度。
马车停下。纪筝加重语气,这次顾丛云明辞越几乎是同时离了席,一人抛了系带,一人掷了筷箸,接连打在马的前蹄上,硬生生将马给逼停了下来。
一人牵住了缰绳,一人缠住了马腿,一人往左,一人往右,谁都想将这畜牲牵给圣上,但左右一扯,马发出了惊惧的嘶鸣声,驻足了原地。
哗啦一声,顾丛天面前的汤汤水水洒了一地,他有些踉跄地起身往马车方向赶。
这马车是干什么的?纪筝抱了宝贝鹿,也离席不疾不徐地缓步过去,这么多木桶?
木桶,的确是木桶,高高低低,大小不一的木桶摆满了这马拉的后槽车,每一个看起来都装得满满当当沉甸甸的。
回圣上,这是祖传秘方制造的佳酿,并未完全造好,恐怕顾丛天先开了口,意有所指地望向紧跟纪筝身后围过来的宾客侍从。
言下之意,这是配方不外传的美酒,制作期间不能被这么多人围观泄密。
什么方子连朕都不能知道?纪筝假意笑了笑,实则目光越来越寒,这顾家长子几乎就是三子的反义词,顾丛云所有的从容洒脱到了顾丛天这里就成了胆小畏缩,成不了事,可偏偏是这样的人以后会继承武安侯的爵位。
只给朕近些看看。这是退步妥协,也是皇命要求,不容这人再推诿置喙。
说完不由得这人再阻拦,他直接凑近了上去,究竟是火.药还是佳酒,一闻便知。
纪筝缓缓走近了,深深一吸气,怔住了,再一吸忘记了,风寒鼻堵,他根本什么味也嗅不到。
圣上,这酒可香?那侯爷家的傻大儿还怯生生地问。
纪筝咬牙一望那马旁边的顾丛云,明辞越,两人皆是毫无异色。是他弄错了,大约就是酒。
香他甫一说完怀中的宝贝鹿猛地一跃而下,颤颤巍巍地躲去了他的袍子后,纪筝眼皮一跳,即刻转口,不若给朕起封尝一口。
这顾丛天犹豫不决,目光四处乱飘,倒是顾丛云一剑挑开了酒坛封口,听不见么,圣上说要尝尝。
酒,当真是酒,里面满满当当全是液体,没有料想之中的火.药粉末,纪筝微微松了口气,刚想叫顾丛云不要倒了,却见这人随手倒了一杯,递给他的手一转,又给了顾丛天,大哥,你先替天子尝尝。
纪筝微微讶然地望向顾丛云。他之前只知道顾丛云是皇子伴读,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较为亲近,却没想到这人能了解圣意,为自己着想到这等地步,这叫旁人看来那顾家长子算什么,顾丛云的一言一行摆明了自己与天子才是亲兄弟。
他看向顾丛云的目光中不禁又多了几丝赞赏。
明辞越瞥了一眼,一言不发。
那顾丛天接了酒杯,双手发颤地仰头喝了下去,酒水一半入了口,另一半尽数随着脖颈淌去了衣襟上。
还好,无恙。
就当纪筝松了口气,转身要往回座位上走时,只听后面又响起了酒液哗啦入杯之声,今日是璟王殿下的乔迁之宴,后生那日与殿下马背相逢,甚是结缘,今日借酒献佛,这杯就
那杯口在顾丛云袖口轻轻飘过,恭敬高举献上,直冲明辞越。
明辞越接了酒杯,也是在自己长袖内侧不经意间过了一趟,转了一圈又递给了顾丛云,多谢小公子好意,只是圣上在此,本王仍有护卫职守在身,不便饮酒。
顾丛云再推:一杯又何妨,家兄已经试过了,难道璟王不信我武安侯府的诚意,想暗示圣上这酒有毒?
明辞越再辞:来日醉月楼一醉方休。
纪筝站在原地,嚯,好家伙,主角攻受当着他的面推杯换盏呢。
他从未见过明辞越神情在自己面前如此丰富过,也未见过顾丛云在自己面前如此谦恭有礼过。
真就是看对眼,一见钟情了呗。
皎洁月色之下,一人着白衣,一人披玄氅,虽内有身份之别,年龄之差,外有皇帝炮灰的重重阻拦,但二人仍寻到机会借着酒杯一述相慕之情,相思之苦,讴歌劳动人民美好爱情的伟大真谛。
寡淡酒水倒映出的何止是两位大燕的青年才俊,那分明就是万恶的封建社会阻拦的两双含情脉脉的眸子。
这狗血的古早耽美!
纪筝方才刚刚接受了一人是他忠诚护卫,一人是他贴心弟弟的定位,眼下总有种被双方背叛了的感觉。
他忽地就想起了明辞越那句,不定边疆,无以成亲。
是明辞越亲口许诺给他的,不定边疆,无以成亲。
纪筝猛然又生起了一种督促主角崽子好好学习,不要早恋的觉悟,几步上前夺了杯,在明辞越和顾丛云同时怔神之际仰头一饮而尽。
圣上!他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
怎么了?纪筝扬眉问。
顾公子为何如此慌张,难不成这酒明辞越声音沉了下去。
休要信口雌黄,殿下方才不也喊出了声?顾丛云顾不上身份地位,扬声反问道。
纪筝的喉咙痒痒的,被这酒呛得不行,在屋外站久了,风寒隐约又有加重的趋势,想打喷嚏又怕坏了龙威,一个劲地往回倒吸气。
明辞越不理会顾丛云,只转身面对小天子,圣上不胜酒力,臣先将圣上带回郑越府吧。
他有些焦躁不安地半跪下来,想从底下去探小天子的眼神,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圣上,看看臣。
圣上,看看臣,让臣再听听
小天子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皇叔,你跟朕讲你那郑越府能住人么,你用心打理过么?这次不像是开玩笑,天子的声音听起来当真有些发怒了,朕赐你的东西都放那落灰,当真是想昭告天下朕恨透了朕唯一的皇叔!
周围有武安侯府的人闻声发出一阵阵的窃笑。
明辞越不以为意,他微微抬头仰视,如洗月色之下,天子被厚厚毛领衬着的双颊微微发红,不知是犯了热症,还是被寒冬鬼天气冻的,又或者是
他想伸手去触,但眼下情景自然是不可能的。
顾丛云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了许多:那圣上可以到我屋歇息,圣上小时候就去过的,还是那间。
天子冷笑:今日是璟王的乔迁宴,你屋最好,为何不留璟王去休憩?顾丛云瞬时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却又听天子稚嫩的声音强调道,这是圣旨。
武安侯即刻附和提议说圣上应住正堂主屋,纪筝不置可否,甩了长袍下摆,跟紧了带路的侍从。
圣上,宫外危险。明辞越半跪在结了霜的地上,匆忙之间有些失礼地拽住了天子的袍角,压低了头,也压低了声音,臣可以依然为您护卫守夜。
卑微,无奈,几乎全身上下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在诉说着祈求。
天子一言不发,无声捏了捏他脱臼一侧的肩膀。明辞越只感受着那抹袍角从自己的手心一点一点滑走,再握只剩空气。
全场人不一会儿都散得干干净净,一声连讽带刺,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声音道,殿下,只剩咱俩了,天命难违,请吧?
*
武安侯府的侍女在前提着灯笼,带着纪筝在这偌大的武安侯府内连绕了几个圈,带着他往正堂走去,一边走一边还不忘介绍周围的景致。
可越走那喉咙深处泛起的痒意就越发明显,纪筝不得不接连用手去扯兽毛围领,想要舒缓脖颈间的热意痒感。
无论就前生还是今世来说,今日都是纪筝第一次饮酒。
那是一股热流,从嗓间滑过,途径胃部,直淌下腹,在那里聚集盘旋久久不肯消散。室外天寒地冻,再加上身上裹着的一层层厚重棉衣,他仿佛一只脚踏入桑拿房,一只脚站在雪地里。
冰火两重天。
侍女还在一个劲地介绍,纪筝不得不打断她,敢问顾三公子的院落在哪里?
侍女连忙躬身请礼,问道:三公子说了,让圣上在主屋稍安勿躁,他稍后来找您。
纪筝摆手,朕找璟王。他这副狼狈模样哪里敢被旁人瞧见。
这侍女唯唯诺诺一口咬定不知道,这新婚燕尔的,璟王说不定已经回了郑越府与王妃共度良宵呢。
这些日子京城中哪个女子不是日日念叨着璟王与西漠公主的爱情故事,又是欢心又是酸心。
王妃,又是王妃!郑越府没有王妃也没有床,明辞越回府干什么,举头望明月吗?
纪筝有些不耐烦地抓了抓毛领,凑近侍女问道:你念叨的璟王王妃,知道他是谁吗?
侍女摇了摇头。
纪筝刚想编个瞎话吓唬她,朕知话没说完,怀中的宝贝鹿动若脱兔,往他小腹猛地一脚,撒了蹄子往一个方向径直奔去。
纪筝来不及唤痛,他的手腕间还系着一根红绳与宝贝鹿脖间的活动绳圈相连,此时也舍不得放开,只得下意识地跟着猛鹿一个劲地往前奔去。
只留得侍女独自一人站在原地默默消化,啪地一声,红灯笼落地,打灭了灯火。
璟王王妃,知道他是谁么?
朕。
璟王王妃是当朝天子?!亲王与皇上?!叔叔与侄子?!男的与男的?!
顾丛云把明辞越安置在自己院落之后,又在院门口加了不少侍卫看守,杜绝了任何一丝让明辞越逃窜而出的可能,心中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把明辞越关在自己屋内,这样也好。
顾丛云方才确实往酒中加了见不得人的药,他就是看不得明辞越在天子面前伪装圣人君子,他就是想让明辞越在天子面前狼狈不堪,原形毕露。
同时他也确信,明辞越不可能主动碰小天子,这人舍不得。
不过明辞越估计也加了什么下流的药,这就更说不清了。
所以,顾丛云眼下着急去陪小天子,在他最需要人拯救的时候,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做圣上的一道光。
圣上?!顾丛云行至院门口,只见一只灵巧瘦削如闪电的物什划过,直奔院内,后面长绳坠着的是跌跌撞撞,勉强跟上的小天子。
您身体还好?顾丛云体贴极了的柔声问,我可以可以任您使唤,任您泄火。
可天子根本没注意到院外的他,径直跟着鹿入了院,两旁的侍从不敢阻拦,他们本来接到的命令就是阻止璟王出来,又不是阻拦天子入内。
璟王闻声开了屋门,看了看天子,又看了看远处的顾丛云,冲他微微点了点头,低头的一瞬,嘴角仿佛闪过一丝讥笑。
顾丛云听得懂明辞越在说什么。
他在说无论出了什么问题,相隔多远,天子都只会逐他而来,再不会有第二选择。
大燕第三代君王,燕和帝,纪朝鸣贵为天子,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乱了伦常,逆了君臣,蛮横荒诞,不顾后世骂名,硬要点那亲王为后。
他的眼中已经容不下第二人了。
天寒地冻,地上的落霜化了又结,结了又化,仿佛将顾丛云硬生生地冻在了原地,看着那两人在他的院落中亲昵相聚。
今日的夜又长又冷,屋中只有一张床榻
即便知道会发生什么,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阻拦,毕竟他不是被天子选中的那一个。
他看着明辞越为蹲在地上的天子披上外氅,若有若无地回头望了自己一眼,那是胜利者才会有的眼神。
纪筝微微喘着粗气,抬头问明辞越:你在看什么?
明辞越闻声回首,圣上,天气寒冷,顾三公子好像没地方住呢。
你管人家那么多做什么!纪筝一听他提主角受就来气,主屋那么大,朕不是让给他了吗?
圣上仁慈。明辞越低声赞道。
疯跑下来,汗珠顺着鬓角从绒帽下微微探出,脖颈间的痒意越发明显。
纪筝只能蹲在地上,不敢起身,小腹处的胀感越发明显,而明辞越就站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猛鹿就在他身前,不住地啃食着一种树叶,它奔波千里而来,恐怕就是闻到了这物的香气。纪筝认得,那是儿子最爱吃的胡枝子的嫩芽,胡枝子长在围场的那片灌木丛里,平时只能派人去隔三岔五地采摘,原来武安侯府的三公子院里就有?
猛鹿吃完了,又转头来蹭纪筝,不时发出咩咩叫声。
儿子你是鹿不是羊啊!纪筝薅它一把。
明辞越在他身后低声道:雄鹿这种叫声,恐怕是发.情求偶了
发.情,求偶。
每个字分开纪筝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却让他茫茫然红了脸,发.情,不用怪这畜牲怎么能就地耍流氓,他,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不也如此
身后明明还有自己的侍卫,叔叔,臣子,而他却这般禽兽不如!
纪筝在这冰天雪地里犹如置身火炉,蹲在原地,一动不动,哪怕腿脚酸麻也不肯起身。
需要臣抱您起身么?明辞越的声音从身后渡到耳畔。
半晌听不到拒绝,他便双手自身后抄过天子的膝盖窝,将他一整个人团起,蜷在胸前。这么做自然是为了给天子留一些男性尊严。
他又趁纪筝和门外的顾丛云都怔神没留意之时,蹲下身子捡起那丛突兀的胡枝子,悄悄藏到了自己的袖中。
一束胡枝子,骗来一个小圣上。
纪筝猛然咳得更厉害了,双颊红得仿佛要滴下血来。他只见过小儿如便会被长辈如此托举在怀中。
可在叔叔的眼里,论辈分,他一个天子也不过就只是个小婴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