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尘渊似乎正在为自己包扎伤口,疼的时候就低低地吸上一口冷气,声音却是轻得很,好像山间时常吹拂而过的微风,不温不凉,但能让人觉得舒心。
步尘缘仰起头,长发从肩上滑至背脊,她仰起头,像仲叔之前做的那样,长长地、沉重地,却是无声地发出了一声叹息。
她抬起手敲了敲门,假装自己刚来,问了句:尘渊,睡下了吗?
不消片刻,门内便传来了步尘渊的声音,还没有。他似乎没有想到步尘缘真的会来,一时间竟有些局促,草草地收拾了一下本来就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东西,才让步尘缘进来了。
步尘缘合上房门,转身便瞧见步尘渊随意地在身上搭了一件外袍。
她不由得皱了皱眉,训斥道:是不是还没有包扎好?
她说了这句话之后,两人不由得都是一愣,这幅场景实在是很像几年前,步尘渊偷偷溜到步尘缘房中的时候。她绷着脸说话的语气和此时一模一样。
步尘缘回过神来,掩着嘴唇笑了起来。
步尘渊也是肩膀微微耸动,侧过头轻笑了几声。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倒是瞬间拉近了许久没有如此亲近的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步尘缘眼中还有掩不住的笑意,她顺势学着那次的语气说道:尘渊,过来让我看看身上的伤如何了。
步尘渊依言脱下外袍,他背上果然还有一道深深的伤痕,他自己不方便去包扎那处的伤口,一抬手,手臂上的伤口就扯得发疼,刚刚就一直在那里折腾,直到步尘缘敲了敲门。
他坐在了床沿上,步尘缘拿过一旁的白布,又从怀里摸出一瓶专门向郎中讨来的伤药来,坐在步尘渊身后,拧开了瓶口,往手上倒了一些,便往他背脊上的伤口抹去。
这药效果很好,涂上去也不疼,只有冰冰凉凉的感觉,步尘缘刚涂上去的时候还见步尘渊下意识地绷紧了身子,背脊耸起,中间的那条明显的腰线深得像条沟壑她不由自主地勾了勾唇角,也没说什么,几秒钟后步尘渊很快就放松了身子。
房间内忽然就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步尘缘感觉到她手下的肌肉微微颤动,步尘渊的声音同时传到了她的指尖和耳中,今晚山中的月光很盛,可惜你没看见。
就算她在外面,也是看不见的,只看得见漫天的恶鬼。
步尘缘却没有说出口,只是点了点头,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步尘渊是瞧不见的,这才应了一声,人生漫长,我终有一日能看见的。
步尘渊嗯了一声,小妹如何了?
步尘缘大致向他讲了一遍,却也是没有讲出步尘容后来对她说的话。
她替步尘渊前后缠上两圈白布,在肩上给他打了个不明显的结,就听到步尘渊沉思半晌后惋惜道:她脸上的伤和右眼
步尘渊和步尘容虽然接触也不多,但是步尘容性格讨喜,小时候和几个弟子出去玩了之后硬是缠着他们给自己买糖葫芦,买了之后还经常跑到步尘渊的矮楼去,偷偷把糖葫芦塞给他最后倒是弄得两个人都牙疼了几天,步尘缘就把步尘容给训了一顿,让她以后少吃这些甜的,她当时是眼泪汪汪地说记住了,后来却还是偷着买,还继续给步尘渊塞。
长大后步尘容就收敛了许多,她开始和仲叔学习秘术之后就不怎么和步尘渊接触了,偶尔想起来之后就带上一些新奇的东西去找他,倒是使两人的关系一直都不错。
步尘缘这次倒是不像一路上那样浑浑噩噩地继续犹豫了,她说道:我自有办法。
步尘渊下意识接道:什么办法?
身后人一沉默,步尘渊就知道自己不该问出口的。他犹豫半晌后,还是转过身看着垂着眼睛的步尘缘,见她脸上神色不对,心底便生出一种不安来。
我不该知道吗?半裸着上身的少年轻轻咬了咬下唇,问道。
步尘缘猛地抬起头,却猝不及防地望见他眼底,这时候才隐约明白了步尘渊每次站在高台上远远地瞧她时,掩在睫毛下的复杂情绪到底是什么。
步尘渊小时候就被母亲遗弃,性格又内向,朋友没有几个,仇人倒是不少,回了步家之后,也因为身份而被众人排除在外了,整个宅邸对于其他人来说是保护伞,对于他来说却宛如囚笼。
他活得寂寞又不甘。
步尘缘想到脆弱又漂亮的白色花朵,从枝头落下,被众人踏过,碾碎在了地上。
他该知道,他理应知道,只是步尘缘在做之前不想告诉任何人。
然而一股没来由的冲动从心腹间涌起,迫使她张口答道:郎中说,皇城有一种药,可以使她脸上的伤口痊愈如初,我过几天便去求。
我会把我的眼睛给她。步尘缘说道,清师姐的生鬼,可取万物而植。
面前的人听完后便没了声儿,步尘缘深吸一口气,还是觉得自己不该提前说出口,可说出口的话又不能收回,她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了,我先回
她话还未说完,步尘渊却突然拉住了她的手腕。
步尘缘甚至没想过步尘渊会动手,一时间竟丝毫没有防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便被他扣着手腕压在了身下。
步尘缘,你就没有考虑过你自己吗?
他的声音不似他自己的,反而更像是一头凶狠的野兽,从笼缝中探出头来嘶吼咆哮。
步尘缘胸中一阵气血翻涌,她喉间涌起了一股腥甜气息,又被她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抬起头看向步尘渊,他的大半张脸却是被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辨不清是什么表情,只能感觉到握住她手腕的手正微微发颤,害怕又愤怒地战栗,好像刚刚发出那种声音的不是步尘渊,而是她自己。
她身为下任步家家主,怎么可能没有考虑过自己。
步尘缘走过来的一路上,脑子里都塞满了各种想法,到了最后只定格在了最后一个。
仲叔说天道给了步尘容惩罚,为什么步尘容却是成了铜铃?
不论是否是天道出了差错,还是同情地给了他们一线生机,这种机会,步尘缘却是一定得握在手中。
步尘容是她的小妹,更是那个漏洞。
她没有学习步家秘术的天赋,那就让步尘缘能窥见鬼魂的眼睛来弥补,她因为小时候常生病而落了病根,没办法实打实地发挥出自己的力量,那就让天底下最好的药材来弥补,总归是得保住她的一条命。
即使几十年后,步家一个人都不在了,步尘容都得活着,找到逆转天命的法子。
步尘缘一时没有回答步尘渊的话,过了片刻后却感觉到滚烫的东西,一滴滴地落在了她的面颊上,顺着她的眼角处滑了下去,打湿了她的鬓发。
我把我的眼睛给她。
步尘渊轻轻说道:你别把你的眼睛给小妹,行不行?
步尘缘微微动容。
她慢慢把手从步尘渊的手中抽出来,手腕处竟留下了好几道红印子,她却没有在意,抬起手把步尘渊散落的长发捋到了他的耳后,用指腹拭去了他脸上的泪痕,步尘渊眼睛里的泪花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经她一碰,在眼里一滚就连着往下掉。
步尘缘以前从未见过他哭,此时一见才恍然,觉得他这个模样倒是很像母亲口中的那个博人怜爱又狡诈多端的神鼎门弟子,眼眶红得像兔子,嘴唇抿成了一条线,说话的时候却不带半点哭腔,要不是他的眼泪滴在了自己脸上,步尘缘或许还发现不了他竟然哭了。
尘渊。步尘缘抚过他泛红的眼角,竟觉得自己许久没哭过的双眼也十分酸涩。
她勉强露出一个笑,落在步尘渊眼里却疼得他的心脏几乎都要裂开。
她说:天命难违,我却还想一试。
第17章 、惊梦
你已经想好了?
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人端坐在步尘缘的面前,枯瘦的脸上,一双眼睛倒还是很亮。
步尘缘缓缓地磕了个头,我想好了,父亲。
岁月不居,乌飞兔走。
不过短短几年,步家家主的头发就已经全白了,面容形同七旬老人。
他身子骨一直不硬朗,如今连脑子也不大灵活,他望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摇了摇头,我现在是完全不明白你想做什么了。
不过,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就去吧。
父亲垂下头,闷闷地咳了几声,转头看向跪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女子,二弟已逝,容儿,你已在祠堂里跪了整整九十九天了,守门铃已成型,以后摇铃守门的重担就交到你的身上了,你要好好在旁帮扶你姐姐。
她长得很是清秀,甚至称得上是漂亮,右半张脸却像是缝上去的一般,肤色略有不同,两双眼睛的颜色也不一样,一只是浅浅的褐色,另一只是珍珠般的黑色。
步尘容咬着牙狠狠地点了点头,她不敢出声,怕自己一开口就哭了出来。
尘渊呢?他等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有人再进祠堂,于是问道。
步尘缘坐直身体,将双手交叠在膝盖上。
她的头发从脸侧滑过,露出空洞洞的右眼,我不知道,许是有事出去了。
步家家主轻叹了一声。
他颤着手从腰上解下一个古朴的铜铃,那铜铃与步尘缘所持的铜铃不同,她的铜铃上纹的是个缘字,而这个铜铃上却纹了步家的家纹,边缘处泛着红,似是染了血。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站了起来,而步尘容却是向一旁退了一步。
步尘缘郑重其事地双手接过了那个铜铃,她眼见着自己的父亲面色凝重地向她跪了下来,用嘶哑低沉的声音大声喊了句家主,紧接着,步尘缘摇响了手中的铜铃,霎时间厚重的铜铃声像水纹一般一圈圈地荡开,在祠堂中回响。
祠堂之上的数百牌位剧烈地摇晃着,整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停了下来。
这时候铜铃声正巧也停了,步尘缘闭了闭眼睛,父亲的声音便传入了她的耳中,很轻,很慢,声音也不像年老者的声音,倒是像他三四十岁左右的声音。
临危受命,苦了你了,尘缘。
步尘缘片刻后才睁开了眼睛。
她俯下身将手贴在父亲的脖颈上,那具身体早已没了声息。
身后的步尘容已经泣不成声,她欲要逼回那仿佛源源不断的眼泪,却只能不断地用袖子胡乱擦着自己的脸,茫然又无措地哽咽,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步尘缘轻轻地合上了老人的眼睛,没有回头,步尘容,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她这么一说,步尘容的眼泪却是流得更厉害,然而她现在也不是当时那个喜欢向姐姐和哥哥撒娇的小孩了,便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喉咙间好像插了一根刺,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顺着喉咙滑下到肚子里,把身体里割成了千疮百孔的模样,痛得流出血来。
步尘缘叹了口气,你先出去吧。
步尘容这下子是真的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缘姐,你别赶我走。
她掐着自己的脖子,想要把哭声咽回去,上前几步,跪在了老人的身边,断断续续道:再让我多看几眼叔叔,别、别那么早就把他留在那个漆黑的地方。
步家的坟墓就是祠堂,只要抬头一看,便能瞧见顶上悬着的密密麻麻的棺材。
步尘缘提了裙摆,蹲了下来。
步尘容在泪眼朦胧中瞧见她神色漠然地开口道:生死不过一瞬。
几十年后我们都死了,尘容,你到时候可怎么办?
铜铃声滚滚,几十个铜铃摇晃着,交叠繁复,步尘缘的声音渐渐的消散了,残酷又漫长的记忆涌入了脑海,女子缓缓睁开眼睛,恍如大梦初醒。
她只是将手一抬,那铃音便停了。
她绕过假山,意料之中地瞧着一个玄衣男子双手持剑,正警惕地看着她,他身旁还有一个白衣男子,目光无焦距地盯着远处,似乎沉浸在了粘稠阴冷的回忆中,无法抽身。
该醒了。
女子没有靠近,她站在那里遥遥地望着,低声将困于往事的人从梦中唤醒了。
聂秋顿时清醒了过来。
他的思绪仍停留在步尘缘最后说的那句话上,此时见到了她之后,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不由自主地喊道:尘容?
女子眉眼弯弯,神态平和地嗳了一声,许久没人这样喊过我了。
步尘缘她成功了吗?
步尘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活下来了,活了很多年,其他人都死了,我还活着。她垂下眼睛,睫毛轻轻一颤,这才又抬起眼睛继续说道,可缘姐算错了一点,我找不到逆转天命的法子。我这么多年以来都在断断续续地沉眠,清醒的时候不多,而且我从那之后便被锁在了步家的宅邸中,最多走到桥的那端,我就一步也迈不出去了。
不过,幸好我等到了你。
步尘容道:步家的宅邸是设有阵法的,如果不是能通鬼驱邪的步家人,是找不到路的,可你却找到了,这便说明了你该善于此道。是谁为你指明了方向?
这下聂秋就完全明白了,村长那时候说的字,俨然是个步字。
是村长告诉我们在封雪山脉上的。他说。
步尘容露出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情,她微微一低头,笑道:过了这么久,他如今的年纪应该不轻了。看来我当年没有算错,他确实是长寿。
聂秋问道:村口溪底沉的那些罐子,是否和步家有关?
你该知道,那条小溪是连着它的,步尘容向下一指,聂秋便明白她说的是这条湍急的河流了,当年诸鬼叛逃,所有的铜铃几乎都不起作用了,步家的许多人都是被自己所驱使的厉鬼所杀害的那些鬼一心想复仇,不仅杀了人,还要吞噬他们的生魂,缺了魂魄之后,所有人都无法去投胎转世了。
步家的铜铃分三种,家主所持的铜铃,用来镇宅的铜铃,和每人都有的,取了他们精血所锻造的铜铃。最后一种的铜铃不仅连结了持有者的魂魄,还连结了他们所驱使的厉鬼,起到震慑的作用,那些厉鬼是万万不敢碰它的。她说,幸好缘姐提前做好了准备,让其他人将生魂封在了自己的铜铃里,放在罐子里密封上,扔进了河流中。如此一来,即使缺少了一魂,其他人却还能正常生活,而那些厉鬼又不知道罐子到底去了哪里,便找不到,找到了也毁不了铜铃,没办法吞噬他们的生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