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霞雁城到青龙门,骑骆驼也要走上两天两夜,来回不休息,至少也要四五天的时间,更别说方岐生还要在青龙门办一些事情了。
聂秋算了算时间,离祭天大典还有半个月。
而他最晚在祭天大典的之前的第七天就要抵达皇城,然后第二日就得进宫,沐浴焚香,食野果,饮山泉,在宫中静坐,紧闭门窗,以免有灰尘沾在身上。
顺着数上六天,第七天祭天大典就正式开始了。
大约是来不及了。
聂秋想着给方岐生回一封信,找来纸墨笔砚,一手提笔蘸了墨汁,一手牵住袖摆。
他临到要回信的时候,蘸好了墨汁,却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好,盯着那张薄薄的宣纸,手臂悬在空中,半晌没有下一步举动。
墨汁在细细密密的狼毫间向下滑去,最终在笔尖处凝聚成一滴,垂着身子,凑近了纸面。
聂秋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赶紧抬起笔杆,那滴豆大的墨水却已经掉了下去。
墨迹霎时间在宣纸上铺开,将浅黄晕染成了深黑。
他对着那滴墨迹模糊的边缘处看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
罢了,左右不过是等。
想清楚后,聂秋就收好笔墨纸砚,重新坐回桌边,从怀里摸出了徐阆给他的那本书。
来得及便好,来不及也就算了,再多想也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
小心地摊开那本破旧的书,他翻到上次看的那一页,继续看了起来。
等到时间临近傍晚时,聂秋用过了晚饭,如约去了凌烟湖。
聂秋提前告知了陆淮燃此事,想必他早就告诉了覃瑢翀,也好让他们有准备的余地。
不过,因为顾忌着此事的重要性,所以聂秋并没有把事情说得通透,很多地方只是略略一提,就一笔带过了。他是准备提前去见覃瑢翀,然后当面告诉他。
至于皇陵一事,聂秋还拿不准要不要告诉覃瑢翀。
毕竟此事事关朝廷,又间接害了覃家和霞雁城内百姓,也不知道他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路上的行人已经很少了,大约是覃瑢翀放出了点什么谣言,让百姓们躲在家中,免得受到湖中水尸的波及而离凌烟湖更近的地方,有不少的覃家侍从守着。
聂秋将右手伸进左侧的袖口中,轻轻抚了抚手腕上的铜铃。
自从那个天生拥有极阴体质的男童把自己的血染上铜铃之后,铜铃边缘处原本泛着红的颜色变得更加鲜艳、邪气也更重了,密密麻麻的树根似的纹路向上攀升,将半个铜铃都笼在了里面,从远处看去就像藏在皮肉下的血管一样,细且浅。如果用手指仔细地摩挲,似乎还能感觉到微微凸起的花纹正在缓慢地移动着。
也是多亏了他,这铜铃中的红莲两鬼才摆脱了失控的危险,能够用来镇压湖中的水尸。
不知应不应该说上一句因祸得福。
不远处的侍从们已经看见了走近的聂秋,抱拳唤道:聂公子。
想必覃瑢翀已经提前知会过他们了,大抵还拿了自己的画像给他们看。聂秋想着,冲他们点了点头,侧身从他们留出的缝隙间穿了过去,走向正拿着船桨等候他的那个侍从。
说来也是奇怪,一般都是陆淮燃在此地等候,而这次却不是他。
甚至聂秋上了归莲舫之后,都没有看见陆淮燃。
或许是派他去做别的事情了。
聂秋撩开帘子,随着覃瑢翀走进了船舱中,这次他们甚至连寒暄都没来得及寒暄,聂秋一落座便将他昨夜与覃瑢翀分别之后的事情娓娓道来,但对洞穴内的东西和天生极阴体质的男童只是草草略过,并未按照实情仔细地告诉他。
覃瑢翀听罢,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
他被覃家瞒了整整几十年,这时候才知道当年的那些无辜百姓都是被自家人所杀的。
暗道内的东西覃瑢翀见聂秋沉默不语,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不说也无妨。
这个原本应该踏遍大好山河的风流男子,被这无端的、可笑的枷锁束缚在了霞雁城内,一晃就是几十年时间,要说他心中没有半点怨气或是无力感,是不可能的。
更何况,他做的这些事情,每日每夜镇守凌烟湖,城内除了覃家以外没有任何人知晓。
世人只知道他覃瑢翀是个风流人物,偏爱生得好看的人,家底殷实,势力遍布霞雁城,说是一手遮天也半点都不夸张,只要他一提要在城内最大最好的酒楼摆宴请客,几乎没人能拒绝,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占便宜的念头,还有一部分人是打着吃穷覃瑢翀的念头,总之,不消片刻,那些凌烟湖上的游船画舫都会乖乖地依着他的话,驾着船回到岸上,头也不回。
上次就是这般的景象。
他还的是他原本不该还的,属于上一代人欠下的罪孽。
而覃家呢?也只剩下了零星的弟子,都被他遣送出了霞雁城。
即使教导覃瑢翀的老人、覃家的长老拿命来赌,百年后覃家的昌盛,也早就不复存在了。
现在距离午夜还有几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应该还要过一阵子才到凌烟湖覃瑢翀牵起嘴角,露出一点笑意来,取出两只桃木做的匣子,放在聂秋面前的木桌上,这是能使人陷入假死状态的蛊虫和琚瑀锵鸣蛊。聂公子,我现在要在外头散散心,希望你不会介意。
我就在归莲舫上,若有什么事情,找我或者沈初瓶都可以。
他像是憋了一口气一样,说完这番话之后便匆匆起身,掀起帘子,离开了船舱。
事实总是叫人难以接受。
如果说谎话是一点一滴地消磨人的意志,那么事实就是痛痛快快地插了一把刀进心口,然后在接下来永不停滞的漫长时光中逐渐向下滑去,直到将整个心脏都撕成两半。
什么都没有了,自然也就不痛苦了。
覃瑢翀虽然面上没怎么显出来,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状态很差。聂秋喟叹一声,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扛过事实的冲击,如果不能他见过太多因此选择自刎的人了。
想到此处,聂秋还是站了起来,轻轻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覃瑢翀就站在船头,水天交接之处,酝酿着暴雨的湿闷微风拂过。他抬起头,仰面朝向漆黑的天际,不知道在想什么,随即垂眼摸向腰间挂着的玉佩,食指将束在玉佩上的红绳勾起,却不碰那枚剔透的螭虎衔莲玉佩,只是沉默地看着,似有千万句话想要说,到了嘴边却化作了一尾轻飘飘的芦草,随着风远去了。
他嘴唇动了动,吐出了两个字,像是人名,但聂秋离得远,听得并不真切。
漆黑如墨的乌云渐渐离得很近了,中间隐约有几道明亮至极的光芒闪过。
雷声由远及近,像巨人终于擂起了那面大鼓,鼓面震动时,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地。
眉目间尚有一丝不羁的男子终于松开了那枚玉佩,任由它垂下,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
在黑云中、飓风中泅着的水雾终于脱离了束缚,从阴惨惨的天幕中落了下来,化为豆大的雨珠,起先是一滴,然后是两滴,三滴成千上万滴,纷纷扬扬,倾盆而下,打在来不及避雨的行人身上,融入凌烟湖中,化为了湖水的一部分,却终将无法汇入海里。
覃瑢翀浑身几乎已经被淋得湿透了,他却不遮不掩,推拒了沈初瓶侧过来的油纸伞,立于雨中,抬起手将沉重的水珠收入掌心
暴雨还是降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教主觉得考核期过了,下线一段时间~
覃公子心头有个白月光。
第42章 、异变
外面雷声雨声交错。
船舱内, 聂秋打开了那两只桃木做的匣子。
一个是他十分熟悉的,晶莹剔透的琚瑀锵鸣蛊,一个是浑身覆着浅浅尸灰色的蛊虫, 想必这就是覃瑢翀口中的能够瞒过身体,让它以为你的四肢百骸已经枯竭,从而陷入假死状态的那只蛊虫了。
使用这种蛊虫的时候浑身是麻痹的, 什么也感觉不到,没有触觉,连带着也没有痛觉聂秋在心中默念了几遍。即使是被开膛破肚了, 只要没看到, 就完全发现不了。
但凡是有一点常识的人都不会将这样的蛊虫放进自己体内。
这无异于卸掉浑身的盔甲, 把自己的弱点赤裸裸地展现在他人面前。
聂秋思忖半晌,从怀中取出十八枚石子,草草地算了一卦。
卦象显示的是覃瑢翀可信。
但是听过了谢慕的遭遇之后,聂秋很难完全相信卦象显示的东西, 毕竟人心莫测,如果他忽然起了杀心, 要永绝后患,自己又该怎么办?
若是方岐生还在霞雁城的话, 他便不用再考虑这么多了
等等。
聂秋轻轻敲打木制桌面的手指忽然一停, 半是茫然半是讶异地侧了侧头。
他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信任起方岐生的,这个上一世还能算作是他宿敌的人?
作为正道表率, 聂秋从上一世起就太熟悉方岐生了,所以才了解他的想法, 清楚他的一举一动,比起那些陌生人,反而更放心与他相处。那么, 自己又是从何时开始没有再用以前那样疏离防备的态度面对方岐生的?
还有一点,方岐生又是从何时开始信任起他的?
是从绵延千里的封雪山脉离开之时;还是彻夜把酒共饮之时;再或者是无心的一言两语、平日里相处的点点滴滴之间?聂秋难得注意起了这一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却难以从那些溢满回忆的蛛丝马迹中找出最准确的答案。
上一世,他从沉云阁回到聂家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愿意与人打交道,被聂迟训斥了一番后,不得已才挂上一副温和好相处的笑容,实际上暗地里还是不动声色地与其他人保持了距离,也就只有温展行那样没什么歪心思的热心肠才能让他放下戒备之心。
说到底,聂秋根本就不清楚什么样的距离才叫做亲近,怎样的人才能称作是友人。
雷声逐渐近了,一道几乎就出现在凌烟湖上方的煞白闪电撕裂了夜空,先是沉闷的一声,随之而来是更加清晰明了的尖锐雷声炸响,归莲舫在狂风暴雨中轻轻摇晃着船身,显得渺小至极,如同沧海一粟,却又将风雨遮挡在了外边,牢牢地护住了他们,如同坚不可摧的磐石。
今夜的雨下得可真大啊。
原本就被雷声打断了思路的聂秋,听到声音之后便向声源处看去。
紧闭的雕花窗户不知从何时敞开了,浑身泛着微光的灵体正倚在窗边,看着窗外倾泻而下的暴雨,不知是不是因为湿闷的空气与忽远忽近的雷鸣声,情绪也变得低落起来。
这场雨来势汹汹,就像是想要把他们淹没,把整个霞雁城、连同里面的百姓一齐淹没。
我刚刚,在船头看见覃瑢翀了。谢慕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摇了摇头,一看见他,我就明白了,恨意哪里是那么容易磨灭的。我原本以为长时间不见到覃家的人,不去想那件事,我就能渐渐地淡忘这件事,最后干脆地抛下一切投胎去。但是,刚刚在我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就感觉到了几乎要让我发狂的痛恨,像熊熊烈火一般,把我烧得浑身滚烫答应覃家时交付的信任,信誓旦旦地说出没有危险,最后将我啃噬殆尽的蛊虫,我全都想起来了。
他忽然笑了笑,他看起来确确实实的痛苦悲伤,这是唯一能叫我觉得快意的事情你别这样看我,我还没有失去理智到当场把他杀了,虽然我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要是被恶念所控制,就完完全全的是恶鬼了。谢慕转过身来,背对着窗外的大雨,而我曾经是人,只要想到这一点,我就绝不会变成那样。
年幼的天相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子,又有些烦躁,啧,徐阆怎么还不来,让我不得不同你说这么多话,我原本是不想说的。
大约是感觉到了这是最后的时间,所以才要将藏了一辈子的话都说出口。
就像那时候的步尘容,就像那时候的步尘渊。
说了又何妨,反正百年之后也无人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回事。
百年之后,不过一抔黄土。
聂秋沉默片刻,说道:谢慕,我心知你是真正的天相师。
胸怀天下,纵使积怨难消,仍固守本心。
谢慕瞧着面前神色严肃的男子,动了动嘴唇,却还是没有答他的话,只是转回了身,把半个身子都探出了窗外。呼啸的风、豆大的雨点从他的身体中穿了过去,飘向远方。
他张大了嘴巴,好像喊了几句什么。
风声雨声一时间将所有的话语都遮掩了,聂秋只听见他最后说得最大声的那句
徐阆,你好慢!
也不知道隔得这么远,风雨又遮挡了视线,他是如何看见徐阆的。
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看见。
反正这里除了聂秋以外,又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他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徐阆戴着一个破旧的斗笠上了归莲舫,他哆哆嗦嗦地走进船舱,干瘦的手指捏着斗笠轻轻一掀,身上接二连三往下掉的水珠就淌了一地。
男童从斗笠中钻了出来,也没比徐阆好的到哪儿去,几乎也是湿透了。
这样他迟、迟早得染上风寒。
徐阆冷得都快口齿不清了,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沈初瓶也跟着进来了,一见他冷成这副模样,马上把屋内的火盆点上了,又拿了两件厚厚的鹤裘,给徐阆和男童披上,徐阆先给男童拢了拢,自己再将鹤裘严严实实地一裹,这才好受了许多。
他身子又比寻常的孩童要弱上许多,要是一染上风寒,怕是很难医治。
谢慕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喃喃自语道:卦象上显示他活不过十岁。莫非
罢了,许是我想岔了,怎么可能呢。谢慕神情有些奇怪,他还未等聂秋和徐阆说话,自己就先否定了自己,像是在惧怕什么似的。
聂秋问道:怎么了?
徐阆让男童把手伸到火盆子旁烤着,闻言也接茬道:你想到了什么就说出来呗。
谢慕抿了抿唇,我觉得
一声惊雷炸响。
谢慕的表情彻彻底底的变了,如果说原先是夹杂着惶恐的疑惑,现在就只剩下了惊惧。
他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把窗户一合,从怀中摸出那面开天四方镜,低声念了一句蔽月,抵在窗棂上,在方镜浅蓝色的光芒照耀下,快步走近聂秋等人,张开了口。
那句话说得又快又轻,却还是清晰地传到了他们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