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秋已经经历过了。
所以他将大祭司说的都当成了场面话,听过了,便只是听过了。
穿戴完毕后,就该去养心殿前候着,跟随皇帝摆驾出宫。
虽说前几天皇帝已经正式宣布他身体不适,将祭天大典交给太子殿下去筹备,但祭典当天他还是要硬撑着参加,或许还拿了一两副提神的药,好使得自己的气色看起来没有那么差为的是让所有人清楚,他只要活着一天,就还是这天下的主人。
养心殿前,有人比他们来得更早。
一身漆黑的太子恭恭敬敬地侯在殿前,发现聂秋来了之后,微微颔首,应了他的礼数,唤了句聂祭司,之后便一声不吭地继续站在原地,低眉敛眸,目光并未放在那座华丽壮美的养心殿上,只是偶尔看上两眼,是瞧皇帝有没有出现。
倒是身旁的孟求泽眯着眼睛对他笑了笑。
皇帝并未让他们等太长的时间,被贴身太监搀扶出来的时候喉咙里还有些低咳,脸上尚有血色,却不难看出他的精神萎靡,是硬拖着身子前去祭天大典的。
父皇。
戚潜渊唤道,对于皇帝的病情没有提上半个字。
他也知道,对于九五至尊的圣上来说,身体日益虚弱这件事情绝对算是逆鳞。
即使自己身为太子,也同样是皇帝的眼中钉。
面上布满皱纹的皇帝伸手将他虚虚托起,顺势也摆手让贴身太监松开了自己。他转过头看向聂秋身旁的老祭司,问道:祭天大典准备得如何?
和上一世没有任何区别的场景与对话。
回禀陛下,一切已经准备妥当。
这次主持祭天大典的人是你,聂秋。皇帝的嗓子被药草浸染得沙哑低沉,他虽然百病缠身,身上却仍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朕好好看看你能不能肩负大祭司之位吧。
聂秋将手臂拢在身前,身上叮当作响的配饰轻轻一晃,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是。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带着一行人向不远处等候的轿子走去。
其中有宫中赫赫有名的御医,还有民间被誉为妙手回春,性格古怪孤僻的萧神医。
任谁也能看得出一点苗头:皇帝这次是真的病得不轻。
随后,他们也跟着上了轿,前往皇城脚下连绵不绝的群山。
巍峨耸立的濉峰是处在西南一角,而他们摆上祭坛的地方则是东方一角,两处虽然都身在同一条山脉上,相隔的距离却是很远,互不干扰况且,祭坛平日里有禁军看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即使是濉峰的掌门也不行,更别说弟子们了。
那座山峰低且平缓,山环水绕,远远看去就像只低伏于此的玄龟。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皇帝特地将祭天大典选在了这里。
取名为邀仙台。
而聂秋在二十二岁那年,在邀仙台后山上的池水中捧起了三轮交相辉映的月亮。
到底是神仙显灵,还是弄虚作假,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他十六岁时第一次和聂迟在这里看到祭天大典;二十岁时在这里主持了祭天大典;二十二岁时在这里,在众目睽睽之下获得了三壶月;二十四岁时又在同一个地方,所有人的视线中被斩下了头颅,鲜血溅了一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这个地方。
天还未大亮,道路两侧却已经站上了不少伸着脖子凑热闹的百姓们。
聂秋听着耳畔熙熙攘攘的吵闹声、说话声,仿佛这些和他无关似的,没有半点好奇,只是用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痕迹,目光飘忽,浮萍一样没有着点。
被禁军簇拥在中间的队伍缓缓前行,穿过街道,向世人展示皇权的威严。
昨夜好像是下了一场小雨,空气中潮湿清新的味道扑鼻,在细微的风吹起时便绕过了层层山峦,绕过了茶楼,绕过街上的行人,将低垂的珠帘轻轻掀起一角。
聂秋不经意地侧过头,从那不大不小的空隙中窥见了轿子外的人们。
或许在同一时间,时刻瞧着轿子的百姓们也看见了他,或许他们一瞬间有些呆滞的表情是因为他的长相,又或者是因为他身上所佩戴的昂贵饰品这都不重要。
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个年轻女子的背影。
头发干净利落地梳在了脑后,只垂了薄薄的一层搭在肩头,身上的装束和寻常女子不同,没有任何多余的配饰,比起闺中小姐,更像是个侠客,腰间却没有挂着任何武器。
要说最独特的,当属她挂在右肩上的那个箱子了,像是用过了许久一般。
那人似乎在躲什么东西,还未等聂秋看清,就一溜烟地穿进了拥挤的人群。
聂秋大概是对她印象很深刻,不然不会觉得熟悉,仅仅看到一个背影就知道自己肯定认得。但是好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又并不熟络,因为他又完全记不起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只是隐隐约约有些思路,倏忽间就随着那个背影的离去而消失了。
不过,总觉得不是什么愉快的回忆
他顺手将掀起的帘子拉了回来,掩住了轿子中的景象。
野果山泉尚能饱腹,但聂秋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这么多天坚持下来,还是觉得胃里一片翻江倒海,饥饿感和眩晕感同时涌上来,于是他只好按压着小腹,斜靠在软枕上。
这就是第一道难关了。
第二道是祭坛上沉郁得叫人喘不上气的香火气息。
第三道是身上沉重繁琐的挂饰。
第四道是祭典复杂而冗长的流程。
无论是哪一个都不叫人好受,要是一般人早就坚持不下去了。
聂秋伸手将软垫立在窗边,压住他先前拉进来的珠帘,免得又被风吹起。
然后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摊开,从里面拈出两块桂花糕。
这是前一天半夜里他遣了红鬼绕过了层层禁军,去御膳房偷拿的。若是要选那种气味儿不明显的,又能藏起来不让别人发现的东西,也就只有这桂花糕了。
聂秋心想,他是真的不大愿意吃这些甜腻的东西。
如果御膳房夜里还备了面食那就更好,可惜红鬼找了一阵,就只瞧见了这些甜点。
这桂花糕只能轻轻拈在指尖,稍一用力就像要碎了似的,入口即化,甜淡适宜,倒没有他想象中的那样甜得发腻。
和望山客栈、霞雁城酒楼的味道都不同。
毕竟是宫中的东西,味道当然和外边不能相比。
氤氲馥郁的桂花香气之中,聂秋忽然想起了那个年轻的魔教教主。
你不必如此顾忌我的面子。还是说,你觉得喜欢吃甜食是丢脸的事情?
温热缓慢的吐息仿佛就贴在耳边。
什么奶黄流心的,什么黑芝麻馅儿的,什么茉莉花一类的花香小兔子形状的,狐狸形状的,花瓣形状的,皮薄馅儿多,圆圆滚滚,没什么棱角,可爱得很。
他碾碎了手里的油纸袋,不动声色地拂去手上残余的糕点渣。
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耳廓隐隐约约有点发烫,聂秋忍不住用指腹碰了碰泛红的柔软耳垂,心里一股骚动,很想笑,却又怕轿内的动静被外边的人听见。
方岐生,小孩子气啊。
他在心中叹了一句,随即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聂秋将最后一口桂花糕在唇齿间碾成碎渣,霎时间,桂花香气在口中弥漫开,又逐渐变得浅淡,最终混着那股突如其来的笑意一同咽进了腹中。
这几天处处被看管,没机会吃东西所导致的饥饿感终于得到了些许缓解。
他这一世是不可能为了皇帝、为了虚伪的天道做出任何牺牲了。
别说是执掌大小祭祀了,就连多饿上几顿也不行。
顺从?聂秋侧过头,喉咙中发出一声极轻极小的嗤笑。
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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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祭天
邀仙台, 山峰上水汽弥漫,白雾袅袅,似在云端漫步。
祭坛倚石而建, 顺势造成了半个玉佩的形状,中间是大祭司主持祭祀的圆台,两侧是受邀而来的宾客, 周围有水石环绕,拾阶而下,不远处人头攒动, 是凑热闹的百姓们被禁军拦在了那一头, 纷纷伸着脖子张望。
阳光穿破了云层, 将温暖洒向地面。
略显疲态的皇帝立于台上,展开宽大的袖袍,高声宣布大典正式开始。
随即戚潜渊便替了上去,示意在旁等候的乐师们鸣鼓奏乐。
既然是祭天大典, 要使地面上的声音直达云霄,叫云上的那些仙人们听见, 所以皇帝也不整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琴瑟箜篌一律撤了下去, 只留下了一面面巨大的鼓。牛皮绷得紧紧的, 外厚中空,当他们挥动鼓杵的时候, 甚至会将风声撕裂。
鼓面震颤,雄浑有力的鼓声便响彻整个邀仙台, 先是仿佛列队行军时振奋人心的紧密鼓点,紧接着又舒缓下来,庄严隆重似古庙钟声, 余音不绝,响彻千里。
侍女手持蜡烛,以手掩火,有条不紊地点燃了一支支竹立香。
香气弥漫,压过了山间清新自然的露水味道,潜移默化中为大典增添了肃穆的氛围。
而聂秋在鼓声渐缓时踏上了圆台。
华丽的配饰轻轻叩响,拢成弧形的裙摆蹭过一尘不染的台阶时发出了细细簌簌的响声,皆是被庄重肃穆的鸣鼓声掩了过去,于是世人只能看见这个眼尾处勾勒了一抹殷红的年轻大祭司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半阖着双眼,在圆台中央站定了。
与此同时,鼓声在一瞬间彻底停了下来。
修长白皙的手指托起了胸前的那面铜镜,面朝苍天,映出浮云之中的炎炎烈日。
上有皇天,下有后土。
他朗声念道。
依稀间,指腹轻轻拨动珠子的细微声响在耳畔响起。
香火味一丝丝地抽离,串珠的丝线断裂,刻满了花纹的檀木珠子如同纷飞的雨滴砸向了地面,哗啦哗啦,又似飞流直下的瀑布溅在卵石上的声音。
上无皇天,下无后土。
若是真的有,步家便不会倾覆,步尘缘不会以身殉道,步尘渊不会自甘堕落,步尘容的时光不会永远停留在那一刻;若是真的有,上一世的霞雁城不会被怨恨缠身的水尸所吞噬,以驭蛊闻名的覃家不会销声匿迹;若是真的有
这苍生不该是如此。
皇帝一心只想寻求长生之道,赋税严苛,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国库中的银两却全进了江湖骗子们的腰包里,天高皇帝远,他的视线看不见远在皇城之外的地方。
烹牛宰羊,以敬苍天。
聂秋将手指放进瓷碟中,指尖从里面一划而过。
牛羊刚宰了不久,这碟子里装的血也是刚接好的,很新鲜,红澄澄的颜色,被他的手指碰过,扰动了水纹,顺着他的动作跳跃了起来,在空中停留了片刻,随即便溅落在地。
四散的血迹静静地躺在浅白的圆台上,和干净的裙摆就差了一点距离。
略有腥气的血液蠕动起来,飞速地向四周蔓延,汇成了一个巨大的纹路,被他踩在脚下,染红了素白的祭司服饰,一圈圈地,像荆棘一样,顺着他的袖袍攀了上来。
聂秋垂下眼睛略略一扫,地面上的怪异纹路汇成的是个人面牛鼻的恶鬼。
他听见红鬼在笑,莲鬼在笑,虚耗也在笑,铜铃声震荡开,盖过了人群的喧闹声。
要你纯白无垢,不食人间俗物,不染凡间烟火气。虚耗哈哈大笑,笑声尖锐刺耳,又为你熏上沉郁的香火,让你手染生灵的血液,以此敬苍天。
你的魂魄早就沾上了血气,光是用净水清洗又怎么可能洗得掉?
血液组成的荆棘绕过了他的脖子,凸起的刺嵌入了肉中,死死地锁住了喉咙。
聂秋的呼吸有些困难,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熟练地将手指上的血液甩干净,伸手取过厚厚一叠金箔纸钱,在蜡烛上点燃了。
这只是虚像而已。
祭天大典仍然在进行,皇帝和戚潜渊在台下盯着他,老祭司在离他几步的距离候着,聂迟、温展行、贾陵昌都坐在桌前,更远处还有许多百姓,或虔诚、或轻蔑地张望。
所以他的动作不能停下来。
聂秋侧过身,以手遮风的时候微微动了动嘴唇。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洗下来,也不觉得我哪里做错了。
恨是我的,痛是我的,血是我的,我欠的人命债也是我的。
我不遮不掩,你要问,我就和你说
他挥了挥金箔纸钱,让它在风中尽情燃烧,柔软易碎的灰烬从火焰中飘零,有些向上飞去,或许是应了皇帝的愿,传达给了上苍,有些则向下落去,被粘稠的血液一沾,就牢牢地钉在了上面。
我永远不会忘记沉云阁遍地的横尸。他嘴唇一翘,笑了笑,我的师父,我的师姐,那些我所要好的同伴们,都死在了那个忘恩负义的人手底下。
无论是谁,是太子,是皇帝,是天上的仙人,是武功盖世的大侠,是年幼的孩童,是孱弱的老者聂秋说道,只要挡在了我面前,我便杀了。
此仇此恨,永无消散之日。
对于他来说,生死面前,一切都不重要。
火舌张牙舞爪地舔舐着聂秋的手指,他却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地看着,待到要燃尽的时候才松开了手,让它随着卷起的微风飘走,逐渐消失不见。
长达两百零三个字的祭词被这个年轻的祭司一字不差地念了出来,每一步,每个动作,都精确无误地按照了祭天大典的流程进行,不远处的老祭司满意地点了点头,心想到:天相师的卜卦果然准确,这个人确实是适合当祭司,更何况他也勤奋刻苦,将祭天大典的流程记的如此牢靠,这大概只有演练了无数遍才能达到这样的结果。
这是多么虔诚啊。
要是虚耗能听见他的心声,一定会忍不住发笑。
然而它是听不见的,这个人面牛鼻的恶鬼悬在空中,手中的折扇哗地一声展开,厉鬼尖锐的笑声和铜铃声在刹那间烟消云散,它居高临下地瞧着这个临危不惧的年轻人,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是舒展了眉头,用扇子敲了敲掌心,抹掉了将聂秋脖颈勒出血的荆棘。
这些话我只说一次。虚耗缓缓说道,既然你要活,要斩尽面前险阻,那就避不过头顶上的天道。你保住了步家的魂魄,守住了霞雁城,就是触了它的霉头,它要你死,只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更何况你早已死过了一次,就更加有违天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