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深吸一口气,自知是输得彻底,神色平静,说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先前冷淡又理智到可怕的白衣刀客听完他的话之后却沉默了很久,似乎是在仔细思索这个简单得三岁小孩儿都能回答出的问题。
他归刀入鞘,手指碰到脸上的面具时,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似的,答道:白狐面。
剑客用脚趾就能猜到他这肯定是现编的,却没有再继续追问,捡起掉落在地的剑,收回鞘中,挥了挥手,道了句你赢了,头也不回地,只留下了个离去的背影。
挺厉害。张蕊看了半天,一直没出声,直到这个时候才评价了一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独自立在擂台上的白衣刀客,说道,不过,这刀法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个人来。
至于想起了谁,她却没有说出口,支起身子去拿了张妁手边的核桃,在掌心中把玩。
要不就提前结束吧。张蕊漫不经心地说道,反正,除了那位教主以外,没人能胜过他,要是让那些虾兵蟹将过来凑热闹,我还嫌他们将刀划伤了。
当初商量的是聂秋第一天出场,方岐生第二天出场,这样正好错开,免得其他人心生怀疑,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才撞上,以他们的切磋作为比武招亲的收尾本该如此。
张妁在意识到张蕊说的不是玩笑话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去拦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霍然起身,拖长了声音,懒散又傲慢,以一个目中无人的姿态,向众人宣告。
有人觉得自己能胜得过这位名为白狐面的侠士吗?如果有,那就赶紧上台,如果没有,诸位也知晓我张蕊不是优柔寡断之人,我就不再花时间等下去了,今日便决出头筹。
张妁扶额,聂秋明显怔了怔,围观的百姓也傻了。
过了一会儿,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你推我让的,终于有了个人硬着头皮走了上来。
他心惊胆战的,满心以为要跟这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刀客比试的时候,一柄长//枪呼啸而过,直挺挺地插进了他身侧的地面,他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真以为要命丧黄泉了。
高台上,张蕊从侍从的手中接过第二柄武器,刺入石砖的缝隙间,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
下一个。她说,还有吗?
众人看向她的身后,银制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武器,都是排得上号的。
张蕊扔下去的是溯水枪,拿在手里的是回云针,之后的,还有风飐矛,桃枭戟等等。
随后的事情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她踢起回云针,将第二个人逼退,掷下风飐矛,将第三个人打跑。
到了最后,贾昭已经开始望天,张妁掩面侧目,聂秋在思考该如何与镇峨王交涉。
台下已无人敢说话,更别说踏上那龙潭虎穴般危险的擂台了。
桃枭戟在张蕊的手中飞舞旋转,她看了看,似乎是没人敢上台了,这才心满意足地将手中的武器递给侍从,侧头小声问道:妁姐,你说的魔教教主,到底什么时候来?
张妁向聂秋使了一个眼色,意喻计划有变,聂秋理解了她的意思,却摇了摇头。
不是方岐生不愿意上台,而是他人现在压根就不在台下。
当时张双璧迟迟没有离开,好像打定了主意要留下来看到最后似的,于是方岐生与聂秋商量了一番,本来方岐生就是第二天才上台的,第一天根本没有他的事情,正好围观的几个小孩儿在吃他以前从没见过的糯米团子,方岐生十分心动,就去寻那家店了。
别说方岐生没想到比武招亲这么快就结束了,就连聂秋也没想到。
只希望那家卖糯米团子的店不会太远。聂秋暗自叹息。
张妁在张蕊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张蕊很快便皱起了眉头,烦躁地挠了挠后脑勺,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向前几步,手按在危栏上,用力一撑,轻轻巧巧地翻了下去。
落在擂台上,张蕊起身抚平衣服皱褶,无视台下的目光,走上前去,伸手握住溯水枪的枪身,五指微微用力,将其从缝隙中拔了出来。
紧接着,是回云针,风飐矛,被她尽数收回。
张蕊手持三柄利器,朝台下一望,其他人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纷纷避开她的视线。
她嗤笑一声,说道:我瞧诸位都是些看客,不如各自回家去,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也省得淌这趟浑水,毕竟这事儿与你们又沾不上边,对吧?
哦,对了。张蕊见众人正要散去,突然想起一回事来,你们可以试试告状的后果。
该骂的人都骂跑了,该威胁的也威胁完了,她转过身,准备回到高台上去。
就在此时,一道刚正不阿、正气凌然的声音传来。
这位姑娘,我知晓你是镇峨府的少小姐,但是镇峨王一向宽厚待人,你如此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甚至不惜伤害他人,故意搅乱比武招亲,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聂秋本来是在想事情,听到这个声音之后,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
张蕊的脚步一顿,沉默着,将三柄武器重新插入擂台,并未回身,只是抬起了下巴,偏过头,一双丹凤眼微微眯起,额前的碎发从她眼前滑过,最后停在了眼角处的小小凹陷。
她的眼神与之前都不同,没有怒火,只是全然的冷,启唇说道:你,报上名来。
一袭青衣,身负长剑,身形略显单薄的年轻男子猛然对上她的视线,表情有一瞬的诧异,但是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双手抱拳,声音很温和,却字字铿锵有力,说道
在下,温展行。
第141章 、闹剧
方岐生买了糯米团子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幅场景。
比武擂台上, 张蕊与青衣男子对峙,剑拔弩张;聂秋站在一旁,他脸上戴着白狐面具, 看不清表情;张妁和贾昭正吩咐侍从遣散擂台下看热闹的百姓。
方岐生剩下的那一口糯米团子就在喉咙处,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他看了看聂秋,眼神示意:什么情况?你怎么上去了?他们在干什么?
聂秋见到方岐生过来, 松了口气似的,眼里有了点笑意,嘴唇微动, 正想说点什么, 眼神却蓦地冷了下来, 动作极快地退后几步,落下擂台,以免那两人的攻势波及到自己。
风吹起白如寒雪的衣带,咆哮着, 又重新翻涌着倒退回去,凝于一柄长/枪之上。
张蕊转过身来, 屈膝抬腿,一脚踢起那柄嵌入缝隙中的溯水枪, 长/枪在半空中打了几个旋, 召来猎猎风声,随即又落下, 而她懒懒散散地抬起右臂,将长/枪稳稳地收拢在五指间。
温展行只感觉眼前一花, 白光乍现,溯水枪已经逼至身前。
她的枪法如奔雷,似怒涛, 又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是从镇峨王张双璧那里学来的。
张双璧年少时就随先王征战四方,金戈铁马,攻城略地,曾踏碎蛮荒的嶙峋怪石,击溃城墙之上的雷石滚木,在遮天蔽日的火光刀光之中斩断河面上的铁锁连环,曾以一式回马枪取得敌将首级,也曾浑身浴血,在凛冽秋风中以金鼓奏乐,高唱一曲《关山月》。
等到大局已定,他就主动将兵权拱手相让,再不插手朝中之事,即使仍有个镇峨王的名号,所执掌的权力却没有其余王侯的四成这也是贾家能轻易攀上镇峨王的原因。
若论枪法,张双璧该是天下第一。
但是他一直不喜欢出风头,年纪稍大之后,也就慢慢地隐在了人们的记忆尽头。
张蕊继承了他的枪法,所以才能在这镇峨城中横行霸道,从来没有人敢直接挑衅她。
至于张家的大公子张漆,身子弱,就没有习武。
游手好闲,轻浮浪荡,荒淫无度,只余一副好皮相,简直是让人唯恐避之不及,可偏偏一些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就喜欢他这个样儿的,是以,他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研究了些浅薄的武学之道,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张双璧的枪法,全然未被他学到皮毛。
而张妁在习武方面委实没有天分,所以只从张双璧那里学了些防身之术。
聂秋轻轻一叹,心想,可是温展行的武功也不差,说句不夸张的话,他的武功就算是放在正道都是名列前茅的,若非如此,就凭他爱管闲事的性格,早就被人打成残废了。
果然,温展行只有片刻的迟疑,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对这位姑娘动手。
但是张蕊来势汹汹,所以他便不再犹豫,反手拔出清阳剑,横剑挡住长/枪的攻势。
一阵刺耳的嗡鸣声响彻擂台,张蕊没想到这剑客竟然有几分真本领,眼神闪烁,索性不与他硬碰硬,突然松了手,回身接住长/枪,顺势向上挑起,欲要让清阳剑脱手。
温展行表情不变,翻过手腕,剑锋从溯水枪的枪尖儿上蹭过,轻轻松松就卸了她的力。
我本意并非与姑娘兵刃相见。他垂眸说道,剑势回转,力度骤然加重,左脚上前一步,踩住张蕊来不及收回的枪柄一端,张蕊躲闪不及,眼见着银制的枪柄就要抽在她脸上,脸都白了,猛地一抬膝,顶在温展行的胸口处,又狠又重,毫不留情。
聂秋在旁边看得明白,温展行本来只想缴械,紧接着就会替张蕊按住溯水枪的枪身。
想来他性子温和,知晓打人不打脸的道理,也不可能真对张蕊一个小姑娘动手。
哪想得到张蕊反应这么快,就算是快被抽到脸上也要反击。
然后,既接住了枪,胸口又遭受了重击的温展行闷闷地咳了咳,怔了一瞬。
方岐生已经挪到聂秋旁边的几步距离处看了半天了。
那口桃花做的糯米团子总算是被他咽了进去,然后他又从纸袋里取出最后一块儿又甜又腻的白色团子,本来是想递给聂秋,但是顾及着他们之后还要在比武擂台上大战一场,现在必须装作不认识,想了想,就没有给他,只能自己享用了。
聂秋微不可察地,在面具底下松了口气:他总算是逃过一劫。
毕竟那东西看着实在是太甜了,他吃进去之后,怕是腻得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说话。
聂秋和方岐生这头在看戏,张妁和贾昭那头在思考该怎么劝架。
高台上,张妁沉思片刻,将核桃递给灵羲,用这个去扔蕊蕊,她应该会清醒清醒吧?
灵羲很快就将核桃推了回去,坚持说道:我可不敢伤着少小姐。
许久未开口的贾昭见状,说道:我倒是想到一个主意。
张妁有点惊讶,看了看贾昭,眯起眼睛,唇齿间泄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手中团扇晃了晃,便搁下了,微抬下颔,笑道:夫君向来不插手张家之事,现在这是为了还我人情吗?
贾昭顿时想起了当初在张妁房里的那场闹剧。
残香,琵琶,金簪,鲜血,即使是现在,他想起那件事仍然心有余悸,张口说了个是之后,就忍不住移开了视线,避开她灼灼的目光,定了定神,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来。
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张妁听罢,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将散落的鬓发捋到耳后,附身在贾昭耳边低语几句。
不过,还不够还你欠的人情。她说,所以,虽然对不起蕊蕊,但是我不采用。
温热的吐息洒在耳廓上,贾昭失神片刻,却在意识到张妁话语中的意思之后,霍然起身,又惊又怒,也不管什么礼节了,袖摆一甩,逃也似的离开了。
而温展行和张蕊这边,温展行吃痛,惊愕之中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正好就被张蕊看在了眼里,她完全不带犹豫的,莲藕似的白皙手臂锁住温展行的脖颈,脚下一绊,当啷当啷两声,溯水枪与清阳剑相继掉落在地,张蕊反身将温展行按在了擂台的台面上。
温展行在感觉到地面的冰冷触感后,张蕊的膝盖就死死地抵住了他的背脊,紧接着,将溯水枪钉在他耳边的两寸处,手也按了上来,力度不算小地卡住他的后颈。
你对我手下留情?她一字一顿,怒火中烧,骂道,混账!你是瞧不起我吗?
方岐生咽下最后一个糯米团子,意有所指地说道:看来我跟她应该合得来。
聂秋马上就意识到他这话是在影射自己,偷偷伸手过去,将手拢在袖袍底下,捏捏方岐生的指尖,很轻车熟路地小声撒娇道: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嘛。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温展行他性格如此,基本不会下狠手,我和他可不同。
温展行?
这名字有点耳熟。
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聂秋喝醉了酒,没来由地就说了句正道的温展行,还可以。
方岐生莫名警觉起来,暗自寻思,他们之前不会是有什么故事吧?
不过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因为擂台上张蕊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温展行,开口说话!你是没长嘴吗?还是你不叫温展行?张蕊恨不得一巴掌扇醒这个人,又耐着十二分的性子,重新说了一遍,我问你,为什么要对我手下留情?
半晌,温展行总算是开了口。
我说过的,我本意并非是与姑娘兵刃相见。他的声音有点颤,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耳尖泛红,那个,张蕊姑娘,古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所以你能不能别离我这么近
张蕊嘶了一声,飞速退开,另一只手却仍然紧握溯水枪,枪尖就抵在温展行脖颈上。
你到底是活在哪个朝代的人?张蕊皱着眉头,说道,亏你还是个剑客,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这种死板又固执的人,你的骨子里怕是都塞满了陈旧腐烂的繁文缛节。
好端端的一个人,明明长相还算顺眼,怎么脑袋就出了问题?
见她拉开距离,温展行总算是能喘口气似的,脸色恢复了正常。
你是我爹派来的人?
张蕊说着,又想,不对啊,她爹应该是最讨厌这种性格的人了。
姑娘误会了,我不过是途径此处,见到这种场景,路见不平,必定是要拔刀相助的。
陈旧又死板,烂好人,爱管闲事,明明就是个愣头青,空费了这一身的武艺。
既然只是路过的,就不要插手别人的事情。张蕊拔出溯水枪,后退几步,说道,我不想再跟你这种人多费口舌了,趁我现在心情不算太糟糕,赶紧滚开。
温展行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抚平皱褶,也将自己的清阳剑捡了起来,收回鞘中他的发尾缠在了一起,乱糟糟的,就像是一株兰草上多了几只爬虫,看着很不协调,但是张蕊并不愿意提醒他这一点,她连多说两句话都觉得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