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时!半空中传来几声闷雷,浮云散去, 显出明晃晃的烈日,照得人睁不开眼睛。说书人说得绘声绘色, 底下的人便听得聚精会神,眼睛一眨不眨地跟随他的身影而动,待到众人缓过神来的时候, 这才发现,人群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黑衣男子,身负剑匣,斗笠遮面,犹如子夜中的一道暗影,不显山不露水,明显是位深藏不露的侠客。
他一出现,就直直地朝着比武擂台走去,众人纷纷避让,好似一片花花绿绿的苇草之中,有寒鸦低飞而过,于是芦苇被吹得四散而去,压弯了身形,不得不让出条路来。
强者之间大抵都是用刀剑来说话的。说书人向前踏出一步,双腿悬空,一屁股坐在了木桌边上,抬手端茶,吹开氤氲的雾气,润了润喉,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那位白衣刀客,还有那位黑衣剑客,一句象征性的寒暄,一个请字,便不再废话,取下了刀鞘和剑匣,狂风渐起,只听锣鼓声响,再定睛看去,他们便缠斗在了一起。
一时间,声音交叠往复,噼噼啪啪,是木柴在烈焰中燃烧时的暴烈;淅淅沥沥,是飞流直下的瀑布溅落在青苔时的静默;咿咿呀呀,是打快板的唱戏的说书的成了那故事中人。说书人说道,说来惭愧,我这一个普通的看客只闻声响,瞧不清虚虚实实的人影晃动。
俗话说得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我们这些人不过就听个响儿,图个热闹。
说书人耸了耸肩,两手一摊,颇有一副混吃等死的懒散样。
底下哄堂大笑。
也无需他说出结局,整个镇峨城的人都知晓,这两位虽然平分秋色,不相上下,但是最后却是黑衣刀客先落的地,之后才是白衣剑客,自然算作白衣剑客取胜。
白狐面这个三个字,算是镇峨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号了。
那两位侠客都有意不露出面貌,他们的真实身份倒没有几个人知道。
不过,因为白衣侠客的面具在最后掉了下来,所以还是有很多人看见了他的长相。
那副长相确实是叫人印象深刻,如果见过了一次,就不该忘记,可是过了这么几天的时间了,却没有一个知情人说出他的身份,皆是很有默契地闭口不言。
大抵是被镇峨王那头压了下去,毕竟是快过门的女婿,这么做也是能够理解的。
大堂内闹哄哄的,各持己见,聊得很尽兴,却无人发现那位说书先生不知何时消失了。
原本佝偻着背,眉眼深邃,脸上皱纹密布的油滑老头,从无人看守的偏门走出去的那一瞬间,脸上的神情一改,讨巧的笑敛去,直起身子,手指在下颚处摸索了两下,指腹捏住细微的皱褶,由下至上,将面皮揭下,轻轻一卷,途径后厨时,随手扔进了火堆之中。
后厨同样空无一人,向来勤勤恳恳的厨子不知道去了何处,只留锅中烧焦的猪肉。
年轻男子从一堆胡乱摆放的木柴中抽出一件深黑的里衣,边走边换,走了几步,变戏法似的,从隐蔽的抽屉中取出根腰封,再往前走,又从门缝后拿出布鞋和外衣至此,他已经将先前的那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全换了下来,撕成条状,扔进圈里的泔水槽中。
鞋子倒不难处理,在街上随便扔给一个叫花子就行。
他抬起手,五指从发间穿过,用发带将长发束起,露出一张没有特点的脸。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他眉下有一个小小的凹陷,那里本来有一颗痣,被他取了下来。
走出后院的时候,厨子骂骂咧咧地跑了过来,喊着糟了糟了,肯定烧焦了,与年轻男子擦肩而过,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甚至没有往他的方向多看一眼,只顾着跑向后厨。
年轻男子目不斜视,眼神始终很淡然,冷静到极致,像块经年不融的冰。
发尾从眉梢蹭过,他轻轻摇了摇头,将那几根新生出来的细软碎发撇到一旁,在后院门口停留了几秒,确定周围没有人后,从怀中取出了黑布,遮掩住面庞,重新融入黑暗。
是他最广为人知的面目,也是他最熟悉的黑暗。
巷口巷尾,东街西街,绕过几个弯,越过几个屋檐,年轻男子终于停了下来。
如何?他朝着黑暗深处问道。
黑暗中的声音和他的一样,嘶哑低沉,全然不似之前说书人的高昂有力,恭恭敬敬地答道:禀报门主,教主与右护法现在已经出发,预计一个时辰后便能踏进镇峨府。
年轻男子或者该叫他玄武,垂眸思索片刻,说道:静观其变。切记不可与镇峨王在正面起冲突,那几千守城军可不是你我三两句话就可以解决的。
顿了顿,他又说道:肆,我记得你的缩骨功是玄武门练得最好的。
被唤作肆的玄武门弟子心里涌起了不详的预感,门主的意思是
扮成一个侍女,对你来说应该只是小事一桩。玄武很冷静地和他分析。
肆顿时感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赶紧推拒道:门主,我缩骨功练得还没有您好,您看,而且我最近身体不太舒服,穿女装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委实不太合适。
玄武很快就意识到他这句话的重点是在后半句,倒也没有生气,心下疑惑,问道:你身体怎么了?严不严重,需要我让陆过来替你吗?
哎,也不严重,也就是,嗯,那个,我葵.水来了而已。肆含糊道。
玄武宛如面具的表情头一次有了裂痕,不敢置信似的,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视线在他平坦如镜的胸口停留片刻,犹豫着,问:你不是男子吗?
肆说道:我是啊。
那你怎么可能会来葵.水?
最近天气反常嘛。
玄武无言,也知道肆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去扮这个侍女了,可镇峨府向来戒备森严,近来新进府的也只有一个年轻侍女,至于杂役、侍卫,更别想着能扮成他们糊弄过去了。
再耽搁下去,教主与右护法就该入镇峨府了,那时候再想混进去可就难了。
他不再和肆在这个节骨眼上推辞,从隐蔽的角落中取过那身侍女衣物,唤人取了火盆子和铜镜,瞥了一眼那个躺在草垛上,昏睡过去的王府侍女,还未等肆放松下来,只用一席话,就像是倒下一盆冷水一样,将肆好不容易升起的零星欢喜给浇灭了。
既然这次无论如何都不想进府,那下次就由你跑朱雀门。
肆心想,脸面和性命相比压根就不算什么,所以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
张妁倚在软垫上,沉吟道:父亲昨夜特地挑着灯将今日的公事一并完成了,为的就是提前回到镇峨府,好见见你这个上门女婿,传闻中武功高强的白狐面侠客。
所以,若是想在他之前到达镇峨府,肯定是来不及的。
她的视线在聂秋腰间的含霜刀上微微一停,很快便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笑道:更何况,安叔还在镇峨府内,即使父亲真想做点什么,也得看在安叔的份上给你们留几分面子,加之,我和蕊蕊也会在一旁帮衬,应该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你们就放宽心吧。
马车内,方岐生和聂秋在听完张妁的话之后,也只是点了点头。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精心筹划了很久的事情,若在一朝一夕之间瓦解,之后再想要找到这样合适的机会,不知道是何时了。所以,这次必须成功。
冒昧问一句,二位想要进我镇峨府,是要同我父亲商议什么事情吗?张妁试探道。
是我要见他。方岐生叹了一声,觉得这也没必要瞒,妁夫人也知道我和他因为常锦煜的事情闹得不大愉快,关系很僵。这次能有这样的机会,还是多亏了妁夫人的帮助。
不是聂秋,是方岐生要见。
那就不是来谈聂秋和常锦煜的关系了张妁暗想,又或者,这两个人根本不知道?
是前者,还是后者呢?
她实在有点好奇。
不过,就算是天大的秘密,也该揭晓了。
张妁轻轻地笑,搁了手中的团扇,掀起帘子,朝马车外望去。
窗外的天际灰蒙蒙一片,暗淡阴沉,蔽日无光,是个坏天气。
第147章 、瑟瑟
如张妁起先预想的那样, 消息一旦泄露出去,闻讯而来的看客们就如同树梢枝头的麻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闹着, 摩肩接踵,个个伸长了脖子去凑热闹。
张双璧向来体恤百姓,没什么架子, 是以,此时的王府大门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车夫一声吁,拉紧了缰绳,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镇峨府的门口, 两侧的侍卫手持长矛, 面容端正严肃,等到张妁撩起帘子,这才上前几步,抬手去接她然后张妁摆了摆手, 没有碰那双布满冰冷铁甲的手,自顾自提了裙摆, 走下马车。
聂秋这回担当的是入门女婿的角色,而方岐生自然就是小厮杂役一类的角色。
所以, 在张妁之后, 方岐生跟着下了马车,将遮掩住车内风景的柔软帘帐系在一旁, 微微欠身,在众人的注视下, 做出了和之前那些侍卫一样的动作。
右手抬起,掌心朝上,递到聂秋面前, 轻声唤道:公子。
他这次提前叫玄武为他易了容,所以旁人全然没看出他就是那位黑衣侠客。
外面的人大抵觉得这一幕再寻常不过,只有在马车内的聂秋看得清清楚楚,方岐生说完公子两个字之后,背对着众人,促狭又恶趣味地做了个姑娘的口型。
如果他真是什么小姑娘,那方岐生就该是盘据一方的山匪恶霸了。
这种彬彬有礼的、恭敬又规矩的形象,确实和方岐生完全不相称,倒是这种神情让他感觉熟悉,聂秋想,比起方岐生,自己其实更适合担任这个伺候人的角色。
哪有什么公子需要别人来搀扶着下马车的啊,连张妁都是自己下的马车。
可方岐生手都已经伸了出来,路旁的百姓们正眼巴巴地张望着。
聂秋犹豫了几秒,还是抬起手来。
他本来只想虚虚地搭在方岐生的手腕上,做一下动作,意思意思就好,但当聂秋真的伸手过去的那一瞬间,风盈满袖,他的视线一低,便瞥见了方岐生手腕上纠缠交叠的红线。
其实不止。
不止红线。
红线下还有遮掩不住的吻痕与咬痕,有深有浅,是不久前刚留下的,殷红未褪,淤血难消,密密麻麻的,从手腕处,一直蜿蜒向内生长,隐于欲盖弥彰的袖摆下。
方岐生的手还停留在马车内,反正无人瞧见,聂秋就起了点莫名的心思。
于是,他将手搭在方岐生的掌心中,指尖动了动,在他手腕上轻轻地蹭了一下。
方岐生对聂秋偶尔的示好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没有想太多,眉眼微抬,五指收拢,不算用力地环住他的手腕,亲近又疏离,紧接着,他后退一步,将聂秋向外引去。
天气阴沉,并没有阳光,风声呼啸,聂秋掩了掩风,随着方岐生的动作,走下马车。
凑热闹的人们开始欢呼起来,吹口哨的吹口哨,吆喝的吆喝。
他们兴许压根不在意这上门女婿到底是谁,又要娶谁,只是想找个茶余饭后的话题罢了。
这一幕,倒是很像上一世他出席各类宴席时候的样子。
只不过那时候没有欢呼,有的只是一片死气沉沉的静默,还有复杂晦涩的眼神。
尽管这暗地里的身份不算光彩,恶名远扬,人人避讳,但是,他好歹是活得自在开心。
以前,常灯总说,我不需要你给我挣什么名声回来,我不需要你人尽皆知,不需要你受万人敬仰,无论是赞美还是谩骂,那些都无所谓,只要你活得开心,一生健康无虞即可。
然后在旁边听了半晌的殷卿卿就搭了腔,说,无论是健康无虞,还是活得开心,这些都建立在无可撼动的实力之上,师弟,你要知道,习武不是为了出风头,这仅仅只是自保的手段,能让你在这乱世中寻到一隅安身之处,能让你站得住脚跟,有选择的权利。
聂秋松开方岐生的手,顺势垂下,贴在腰际,望向面前巍峨耸立的镇峨府。
他重活了一次,也算是活得快活,比上一世的后半生加起来笑过的次数还要多。
这也算不枉师父和师姐的愿景,他想,至于安身之处,方岐生所在,便是他安身之处。
他有想并肩的人,有想保护的人,有想做的事情,有不得不做的事情,有想看遍的山河,有已经告别的过往,有无法忘怀的回忆,无论是悲是喜,该翻卷的就该翻卷了。
聂秋想着,踏步走入镇峨府内。
侍卫垂头避让,并未收走他腰间的长刀兴许是因为镇峨王向来对江湖侠客有好感,所以这王府内的规矩并不像其他王府那样繁琐刻板。
又或者,这也是张双璧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傲慢。
他有自信保全这风雨飘摇中的镇峨府。
跨进门槛,映入眼帘的便是王府内四处可见的云竹松柏,入了深秋,并未像其他草木一般渐渐地枯黄消瘦,反而更显盎然,富有生机。镇峨常年大风,穿堂风掠过,带走一片翠绿,细细簌簌,随风摇晃,仿佛欲将苍白暗淡的天际抹上一层鲜活肆意的色彩。
张妁引着聂秋和方岐生穿过庭院,途中遇见一位匆匆而过的侍女,她便将其唤住了。
蕊蕊去哪儿了?
那侍女怯生生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很是谦卑恭敬地答道:回禀大小姐,少小姐去沐浴更衣了,我正是要去给她拿换洗的干净衣物
张妁轻轻皱了皱眉,神色渐沉,说道: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这些东西,为什么不事先准备好?前些日子新招进府来的碧桃呢,怎么不见她去服侍蕊蕊?
碧桃她被大少爷叫去了,所以只好由我代她服侍少小姐沐浴。
这个张漆啊,张妁心中暗叹一声,这府内长得漂亮的姑娘约莫都要被他祸害一遍。
张双璧因为此事动过几次怒,可这些小姑娘们偏偏都是心甘情愿的,张漆又因为双腿留有沉疴宿疾,无法和常人一般行事,所以倒也没干出过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来。
游手好闲,轻浮浪荡,荒淫无度,只余一副好皮相,有时候却会提出些怪奇的见解。
说实话,张妁从没有哪一次是真正看透过自己这个大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