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紧了牙关,反倒先后悔起自己吐露了真相,恨不得一巴掌把面前的人打醒。
温展行却在这时候回答了她的问题,用一种毫不客气的方式,从她的逆鳞处尽数刮过,每个字眼都能准确无误地点着她的那股快要爆发的怒气,我认为自私是人之常情。
张蕊心想,干脆杀了他算了,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存在啊。
但温展行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杀气般的,继续说了下去:正是因为人生来便有私欲,所以才显得舍己为人的可贵,我自然是希望这世上人人大公无私,然而,事实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微乎其微。战场上有逃兵,朝廷中有贪官,无论何处都有光明无法照到的地方。
张蕊怔了怔,又听见他说道:你恐怕不喜欢听以德报怨这类话,但是我也不准备说。
如果这个地方已经让你感到痛苦。温展行凝视着她的眼睛,那你为什么不逃呢?
逃得越远越好,逃到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他说,张蕊,你大可如此。只要你下定了决心要走,没人能够拦得住你,没人能够留下你,也无人可指摘你的所作所为。
你才十六岁。无论何处都只是你旅途中暂时歇脚的地方,无论有多少痛苦的过往,在你漫长的人生中都不过是很微小的一部分罢了。温展行说到这里的时候,深吸了一口气,你可以逃走的,但是你却没有这么做,绊住你脚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其实是清楚的。
张蕊沉默了半晌,忽然觉得嗓子有点干,我以为,你更推崇父母在,不远游的观念。
温展行反而觉得纳罕,原来你还是读了?
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张蕊,你读的时候是在走神么?这句话的全句实际上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孔圣认为人如果有了明确的目标就应当追逐。不过,我却认为,在游历的过程中寻找目标,放眼看看这大千世界,对你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世上,有好就有坏,有坏就有好。温展行似是在回忆,因为你看到他们是坏的,就认为所有人都是坏的,其实,满怀善意的人并不少,或许只是你还未与他们相遇罢了。
你看,张蕊,这镇峨外的一切不是正是你所追求的吗?
你明明是知道的,你明明是很想离开的,可为什么不逃呢?
绊住你脚步的是什么,其实你比所有人都清楚,不是吗?
张蕊将温展行的那几句烂透了的话翻来覆去地想,不得不承认他的直觉还是挺准确的。
她有多么厌恶这里的人,就有多么眷恋这片永不消融的冻土。
从那天之后,张蕊就再也没有想过要当将军,也没说过这种愚蠢至极的大话。
但她还是忍不住,趁着张双璧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到军营去,摸摸那些洗不净血的盔甲,看看那些满面风沙的士卒,跟他们说两三句不能叫父亲听到的诨话,畅快地练上一场。
张蕊心中的旗帜在那场暴风雪后就倒下了,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执著到底源于何处
可是她就是想,很想,想得午夜梦回惊醒时,脑海里都还是披挂上阵的景象。
人终究不是鸟儿,这无形的枷锁,终究会将她永远地锁在镇峨。
不过,即使她要离开镇峨,也无人可以指摘她,张双璧更不会强行挽留她。
张蕊想,她或许需要一些时间来解开心结,不知道是多久,总归,她最后还是会回来的。
咬文嚼字的家伙。她放缓了声音,说道,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某些见解确实有道理,不过那也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不要以为我说这话就是在赞赏你了。
她听到一点不寻常的风声,由远及近,约莫是聂秋和方岐生姗姗来迟了。
倘若你不那么死板,倘若你说话的方式不那么得罪人,我想,你或许适合去朝中谋个文官,时不时就要磕头请陛下三思的那种。张蕊总觉得越说越奇怪,索性不说了,松开紧握住清阳剑剑柄的手,往后退了退,大概是准备起身的意思。
温展行莫名其妙地应下了她这句话,见她拉开距离,稍微松了口气,也准备站起身来。
然后,张蕊拢了拢被风吹乱的一头长发,忽然倾身向前,在温展行猝不及防之时,伸手拉住他发带的一角,往下一拉,就将整根细长的青色发带解了下来,道了句拿这个来赔吧,很快又退后几步,草草地将头发束起,用夺来的发带系好,随意地晃了晃头,确认头发不会散之后,她回身取走地上的溯水枪,摆了摆手,头也不回地翻下了城墙。
只剩温展行一人满面茫然地站在原地,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乱了一头的黑发。
第175章 、挽烟
田挽烟抬手合上盖, 将蒸腾的热气尽数收入杯中。
珠帘被拨到一边,发出清脆的敲击声,马车轻轻地一晃, 是有人上来了。
我原以为还会再等好一阵子,没想到聂公子的动作竟然如此快。她难得露出讶异的神色,抬眸看向来者, 看来,你已经与方教主道过别了?
聂秋的眼神有点奇怪,他却并未多做解释, 只是颔首示意, 然后坐到了田挽烟的对面。
他没想到温展行会选在这时候罢休不过, 就凭温展行那副样子,连耳根都是红的,头发散乱,被风吹得扑了一脸, 赶也赶不走,只能草草地用手指拢着, 既尴尬又狼狈聂秋又觉得温展行的罢休也是有道理的,毕竟他那个样子也没办法和他们二人对峙。
到城门之前, 聂秋和方岐生都听到了隐约的脚步声。
张蕊肯定是来过了, 而且抢在他们赶到之前就离开了。
温展行的清阳剑嵌在石缝中,他脖颈间还有血痕, 衣角处也被划破了,软塌塌地垂在那里, 想必他与张蕊此前一定经历过一场恶战,但是他为什么如此窘迫,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方教主, 聂护法,若是二位之后还有时间
没空。方岐生立刻回绝了温展行,带着点嗤笑,说,你真以为教主和护法是那么好找的?还是说,你在妄想我们会为你腾出时间?若是你想要罢休,那便就此别过了。
那,二位能不能借我一根发带? 他还想试图挽救一下局面。
不借。方岐生的回答言简意赅,理由很简单,你的错,为什么要我们来替你收拾烂摊子,温展行,我知道你是温家人,想要伸张正义,为民除害。但你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明辨是非,未免也太幼稚了些,你说你用的是魔教的方式,那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魔教不用。
如果你执意认为魔教就是恶,那就这么一直想下去就行了。
方岐生眼神冷冷,用这么一句尖锐的话来道别:我们来,只是为了告诉你,这场闹剧,我和聂秋都不奉陪,无论你眼中的善恶到底是何种模样,魔教一点也不在乎。
他说罢,转身离去,而聂秋看了一眼神色复杂的温展行,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魔教和正道相容的那天永远都不可能来临。他如此说道,温展行,不必等了。
然后,这大概也是他们最后的一次正常交流。
聂秋没有再看温展行一眼,心想,下次见面,他们就是仇敌了。
这镇峨城中的悲欢离合,也该落下终音了。
方岐生前往昆仑,和黄盛寻找常锦煜,聂秋和田挽烟前往霞雁城寻找覃瑢翀。
人人都有不能言说的东西,所以,纵使聂秋有些疑惑方岐生为什么会想独自前往那个偏远的小村落,他也只是将疑惑藏在了心中,并没有真的问出口。
他想,方岐生总有一天会告诉他的,就像他总有一天会将天道的事情告诉方岐生。
我以为情人之间的分别总是多愁,看来聂护法和方教主并非如此。田挽烟搁下茶杯,拉动身侧那根垂在空中的粗绳,银铃敲响,车夫得了令,一声吆喝,马车缓缓地向前驶去,还是说,你坚信你们很快就能够再见面吗?覃瑢翀那边的情况可算不上简单。
事实上,聂秋虽然早就说服了自己,但当告别的那一刻真的来临之际,他还是难免感觉到了不舍,所以他走得很干脆,生怕心中翻腾的情绪将他所有的决定都击溃。
兴许方岐生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们只是简单地道了别。
一个说再会,一个说不送,和几个月前他们在霞雁城告别时所说的话没有区别。
他到底该庆幸他们两个都是理性胜过感性的人,还是应该感到遗憾?
聂秋轻轻地摇了摇头,将腰间的含霜刀连同行囊一齐放到了旁边,不再和田挽烟继续这个话题,正襟危坐,提议道:田姑娘大可在这漫漫路途中和我讲一讲覃公子的情况。
我本来想等到明天再和你说这些毕竟相思之苦可没有解药。她敛眸沉思了片刻,说道,不过,既然聂公子想要听,那就让我想想该从何说起吧。
大概是两个月前,田挽烟就敏锐地感觉到了覃瑢翀的情绪不太对劲。
她常常陪在覃瑢翀的身侧,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就算是一个微小的动作也能被她看出端倪,更别说覃瑢翀这次在无意之间流露出来的情绪比往日都更加浓烈。
凌烟湖的水尸被彻底解决了,多年以来的负担也随之而去,他确实是该高兴的。
但是,除了释然以外,还有一些别的情绪混杂其中,是田挽烟看不出来的复杂情绪。
田挽烟确实可以直接问他,她很清楚自己在覃瑢翀心里的地位,很清楚自己偶尔的耍小性子、使冷脸色,也不会叫他感到厌烦这些细微的东西,她一直拿捏得很合适。
然而,覃瑢翀不知道她是田家人,自然也不知道她对凌烟湖中所发生的事情了如指掌。
所以她不能直接问出口,而且她也不想直接问出口。
田家的规矩不像步家、青家那么多,没有人人都必须学田家卦术的规矩,往后也不用成为天相师,所以田挽烟成年离家之后,就将卜卦之术放到了一旁,很少将它重新捡起来。
毕竟志不在此,她就刻意地将那些早就镌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忽视了。
她向来不喜欢意料之中的东西,就像她同样不喜欢意料之外的东西一样。
田挽烟不喜欢卜卦,不喜欢像田家其他人那样去窥视天命,如果未知的将来都像图画似的徐徐展开,那这人生到底还有什么意思?她活着,只想静静地等待,看看这天命到底要将她引向何方,无论是痛苦的还是喜悦的,她都全盘接受,因为那是她自己选的。
为什么这霞雁城内无人知晓她的身份,原因其实很简单。
她不选择走田家的这条道,也不希望有人来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情,所以她只字不提。
结果当初的抉择反而成了横亘在她面前的一条深壑,田挽烟只能暗自叹息。
不过,她的直觉一向准确得惊人,没过几天,覃瑢翀的那种奇怪态度就有了结果。
田挽烟像往常一样,唤了几个侍女,大清早就去集市上瞧瞧那家新开的首饰店。
回到覃府之后,她们一行人很远就看见陆淮燃在门口张罗着什么,书生模样的沈初瓶双手抱胸,倚在门边的那座石像旁,作壁上观,丝毫没有要过去帮忙的意思。
一个是文,一个是武,都是覃瑢翀身侧的得力干将。
能叫他们二人同时在这里,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田挽烟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缓步走了过去,问道:沈先生,你们在做什么?
其实她根本不用问,只消站在门口,往府里一望,就能看见里面的景象。
那些年轻姑娘们都站在院子里,或是冷艳,或是妩媚,或是清秀,各有千秋,难分高下,她们正茫然地看着院中的侍女杂役们奔走,叽叽喳喳地低声谈论着,很是慌张无措。
但是沈初瓶侧眸看了田挽烟一眼,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公子说,此前的种种行为都是他一意孤行,没有考虑过各位的想法,如今他想通了,就不耽搁姑娘们的大好年华了。
他说得算是委婉,田挽烟又看了看府内的景象,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一切尘埃落定,一切都结束了,覃瑢翀是尽兴了,便要将她们这些人全部遣走。
公子人在何处?田挽烟的声音骤然冷了下去。
沈初瓶与她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知晓她不是轻易善罢甘休的性子,闻言,并不意外,却还是勉勉强强地劝道:月华姑娘,你往后也能够离开此处,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我所认识的沈先生可不适合充当劝解别人的角色,这是覃瑢翀叫你说的吧。田挽烟忽地笑了,您是故意装傻充楞吗?不说别人,您难道不知道我想要的东西是什么吗?
陆淮燃在旁边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就赶紧放下了手头的东西,大步走过来,躬身一抱拳,说道:姑娘,我们与你相处这么长的时间,关系早就比一般人更加亲近,我就不与你绕弯子了,这确实是我们公子的吩咐。
姑娘也不必为难我们,既然公子已经下了令,我们便只有照办。陆淮燃下意识摸了摸后脑勺有点扎手的短发,笑得很憨厚,话中的意思却如冰锥般刺骨,月华姑娘,请吧。
田挽烟的嘴唇很轻微地颤了颤,事已至此,她的情绪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既然覃瑢翀连我也不肯见,连给个解释的机会都要交给你和沈先生,是不是说明他心里有愧?
她笑:在他眼里,我们不过是卑贱之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不对?
给点银子就来了,给点银子就走了,和青楼里的那些歌妓舞妓又有什么分别?
覃瑢翀的心里,大抵还是将她视作当初那个可以视如拱璧,也可以弃如敝履的花魁吧。
田挽烟想,如此可笑,倒好像她这一腔热腾腾的真情是毫无用处的累赘。
陆淮燃和沈初瓶对视一眼,只觉得这件事难办得很。
月华姑娘不要妄自菲薄。陆淮燃开了口,委婉地说道,再过阵时日,将霞雁城的事务打理好之后,公子就要离开霞雁城了,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公子此番打算,是因为牵挂你们,所以才要在离开之前为你们找好去处,他从未将你们视作卑贱之人,姑娘此言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