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瑢翀对美人一向很宽容, 在赏春楼里,那些清倌有意无意说的玩笑话,他也从来没有放在心上。然而, 他却因为顾华之而动了怒, 甚至说了些口不择言的话, 现在回想起来,翡扇那时候的反应也相当耐人寻味,就像是在试探他般,随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结果。
而且, 因为一个约定,在凌烟湖旁等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这种事情, 他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也不认为会为了谁这么做。
实在是, 太反常了, 覃瑢翀想,他像是被分割成了两部分, 部分不自觉地朝顾华之的方向靠近,部分不断地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不能总是跟着顾华之的步伐走。
本来是想要引得顾华之入他彀中,他却横冲直撞地闯入了陷阱。
别说动些小心思,顾华之即使是笑下, 他的胸腔就忍不住震颤。
覃瑢翀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和谁厮守,没想过和谁白头到老,他是漂浮不定的,多情的,浪荡的,从不会为谁停留,也不会门心思扑在谁的身上。
翡扇曾对他说过这么句话。
你会喜欢人?她摇着团扇,你不会喜欢任何人。我想想,你只会喜欢你得不到的,你从未拥有过的,你无法成为的,你向往的,你有所缺憾,并且再也无法弥补的东西。
从顾华之所住的客栈出来后,覃瑢翀并没有直接回到覃府。
之前就说过了,他不喜欢在夜里途径凌烟湖,宁愿绕道而行,多走很长一段路,也不愿意抄近道过去。正巧,梨园就在那条远路上,覃瑢翀就顺道进去瞧了瞧。
他本来是想借此机会缓解一下心情,没想到又撞见了步陵清。
算起来,步陵清这两天都出现在了梨园,或许她就是特地过来见姜笙的。
姜笙卸下了面上的粉墨,露出一张白皙干净的脸,那张脸上,除了灵动的双眼以外,似乎没有什么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和她身前的步陵清相比,甚至还逊色了不少。
她平日里的表情也不多,有点木讷,说话怯生生的,有不认识的人靠近,她甚至还会被吓到,踌躇着往后退,不肯说半个字,可上了戏台子之后,她就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两个人就站在檐下交谈,覃瑢翀想了想,决定过去打声招呼。
上回因为顾华之在,他就没来得及和姜笙打招呼,也没怎么和步陵清寒暄。
走近后,覃瑢翀才发现姜笙手里拿着个东西,是油纸包着的糕点。
她犹犹豫豫地将糕点递给步陵清,说道:你上回不是说了,尘容喜欢吃这些东西,我前些日子刚好得了空闲,就去买了些,你也好带给她不贵的,你拿着就好。
哪儿空闲呀,到了半夜才撤台,也就这几天的人少些。之前回去休息的时候,笙姐的脚都被磨出了血,也不知道喊疼的。经常来端茶倒水的小孩儿在旁边竖起耳朵听着,向那边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那糕点我要了好久笙姐都不肯给,到底是
话还没说完,姜笙匆匆忙忙拆了块儿糖塞到他口中,总算是将那张聒噪的嘴堵住了。
小孩儿停顿了片刻,嘎嘣嘎嘣地嚼着,含糊道:诶呀,那位老爷确实是喜欢听笙姐唱戏,连着摆了几天的戏台,到了半夜才肯放我们走,挣点碎银子可真不容易哟。
姜笙股脑地将身上的糖都摸出来,在小孩儿掌心中堆成座小山,他才肯歇气。
步陵清浅笑着看了会儿,等到姜笙满脸通红地转过头来,她才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糕点,说道:我先替小妹谢谢你了,她一直想听听你的戏,下回有机会我就将她也带过来。然后,她叹了口气,取下头顶的步摇,凑上前去戴在姜笙的发间。
若是有什么难处,不必拘谨,尽管和我说就好,我们也不是一两天的交情了。
姜笙闷闷地应了声,嘴唇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侧眸却又瞧见了走近的覃瑢翀。
覃公子。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到底是和覃瑢翀说过好几次话了,所以也没有太羞怯,说道,今天的戏已经唱完了,劳烦公子跑趟了,还望您明日再来。
覃瑢翀这才迈大了步子走过去,和她们二人打了声招呼,又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
今天不是来听戏的。他笑着说道,昨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二位交谈,实在抱歉。
步陵清刻意停顿了会儿,确定姜笙没有开口说话的意图后,方才回应道:我昨日有要事在身,也没能和覃公子多说两句话,是我的疏忽,希望公子不会介意。
如此寒暄了阵,覃瑢翀敏锐地察觉到姜笙的情绪有些低落,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和步陵清道了别,又说过几日会来听戏,说完便脚底抹油,离开了梨园。
现在也没那个心情去赏春楼,于是覃瑢翀就直接回覃府了。
无论是覃寂的那番话,还是顾华之的失约,都让覃瑢翀觉得焦躁烦闷。
好像所有事情都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第二炷香已有半燃尽,袅袅烟雾中,生鬼灵巧的手指从看似杂乱无章的细线中穿过,不断地编织,又从里面取出它想要的,手掌贴在胸口处,细线如之前般融了进去。
聂秋静静地,隔着层阴火望着那道曼妙的身影。
魂灵是年轻女子的模样,约莫是早早地夭折了,它发间插着步摇,缀以珠玉,随着动作轻轻地晃动,理应发出脆生生的响声,却都隐没在了清冷的香气中,不言不语。
身绣着牡丹和孔雀图样的华美衣裳,火一样的红,将那张惨白的脸衬得更加瘆人。
如果不仔细观察,是不可能从那严严实实遮住脖子的领口中看见点端倪的。
纠缠的发丝间,大红的喜服后,有溃烂的痕迹,是短剑所留下的伤口,以一种决绝的方式,由下至上,割裂了喉咙,像根绳索,弯弯绕绕地缠过纤细的脖颈,将呼吸都阻断。
他心里隐约有了猜想,关于那些记忆的猜想,关于生鬼的猜想。
但是聂秋还不能问出口,贸然的猜测只会招惹反感,所以他仅仅是看着,什么也没说,以旁观者的角度,等待着,观察着,寻找那一瞬间的破绽和时机。
另一边,覃瑢翀的故事还在继续,宛如不断流淌的溪水,而他逆水行舟,溯流而上。
翌日清晨,拜见了长老双亲,给覃寂送了饭菜后,覃瑢翀又缩回去睡了个回笼觉。
再怎么想都是庸人自扰,他倒不如睡个痛快,也好将这几日的疲惫一扫而空。
兴许是做了梦的,不是什么美梦,覃瑢翀虽然不记得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醒来后的心情却没有变好,脑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在梦中经过了场逃亡,比入睡前还要疲惫不堪。
他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侍女放轻了声音,唤道:少爷,有个公子来找您,他自称是濉峰派的大弟子顾华之,您是见还是不见呢?若是不想见,奴婢就去将他打发走了。
覃瑢翀还没有从昏沉的梦境中缓过神来,盯着房梁看了会儿,半晌,才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带着股浓浓的鼻音,回应道:父亲今日特地嘱咐我,最近城中的外来者很多,让我尽量不要出府,免得被贼人所害,所以,你告诉他,我不便离开覃府,将他请进府中。
什么尽量不要出府,其实只不过是借口。
覃家是驭蛊世家,人人都有自保的手段,更何况是将要继承家主之位的覃瑢翀。
虽然父亲确实是提醒过他,近来有许多陌生人涌入了霞雁城,不过也只是让他出门在外要时刻保持警惕,身上多带一些蛊虫,多叫几个侍卫跟着,其他倒也没说什么。
说他是赖床也好,说他是赌气也好,他邀请了顾华之两次,两次他都找理由推脱。
这是覃瑢翀第三次邀请顾华之来覃府,若他再拒绝,那就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了。
兴许顾华之也明白这点,在听到侍女的传话后,他沉思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很奇怪,在覃瑢翀的印象中,不是他等顾华之,就是顾华之等他。
待他梳洗完毕,整理好仪容后,推开房门,这位濉峰派大师兄已经站在了他门前,狭长曲折的回廊中,他负手而立,神色淡然,腰间成色剔透的玉佩倒映出万绦柳枝。
覃瑢翀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将那些尴尬的话题揭过去,他是想好了的,顾华之却不给他说的机会,在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眉眼一垂,说道:昨天的失约,我很抱歉。
他没有花费口舌去解释为何失约,只是问覃瑢翀等了多久,然后承诺下次绝不失约。
至于如何补偿,顾华之暂时还没有想出来,毕竟覃家没有什么缺的,多的是别人从未见过的珍奇玩意儿,送什么东西才能够让覃瑢翀高兴,这个问题倒是将他难倒了。
于是覃瑢翀忍不住笑了,并没有将这件事往心里去,推辞道:不送也没关系,我知道你昨天不是故意要将我晾在那里,这就够了,别的其实无所谓的。
他是这么说了,至于顾华之有没有听进去,他不知道。
因为入渊的缘故,明里暗里来抢夺的人并不少,为了防止些人的歪心思,以覃家人的性命作为要挟,所以覃府中戒备森严,到处都是身着坚硬甲胄的侍卫,很引人注目。
踏过回廊之际,顾华之的视线在那些侍卫身上停留片刻,随口问了句。
也不是什么好隐瞒的事情,这事儿甚至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覃瑢翀摸了摸鼻尖,对他解释道,因为那一味名为入渊的草药,不少人前来争抢。你还记得我们第次见面吗?那时候想要杀人越货的,并非贼寇,实际上是各门各派的弟子,皆为入渊而来。
顾华之想了想,目光飘忽,越过悠长曲折的回廊,好像是在遥望天际,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几个呼吸之后,他收回了视线,问道:我有件疑惑的事情,不知当问不当问覃家的驭蛊之术举世闻名,为何拘泥于入渊这种会引火上身的东西?
是我母亲得了重病。覃瑢翀喟叹一声,蛊虫这类东西,并非万全之计,只是世人的误解和偏见罢了。如果蛊虫能够解决所有麻烦,那么,这世上还要医师有何用呢?
你的意思是,连最好的医师都无法解决的病,蛊虫就更不能解决了吗?
覃瑢翀讶异他突然问出这种话,却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说完后,他转过头,看见顾华之脖颈上的喉结缓慢地滑动着,嘴唇抿成了条线。
是欲言又止,还是无话可说?
他发现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了解过顾华之的想法。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若不是顾华之在玉佩上留下的那抹残魂,覃瑢翀心想,他也许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窥见顾华之的想法,不知道他对霞雁城,对自己,是否有过丝留恋。
第188章 、沉锋
生鬼的手指忽然拨开了纠缠的丝线, 从中抽出一根又细又短的金线,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丝线都四散而去, 在空中浮动,温顺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够触碰到它们。
她轻轻咦了一声, 怪道:本以为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够解开这些线看来,也许是覃公子刚刚的话引得顾华之残留的记忆发生了变化。
那些本来是说不出口的,想着要带进坟冢中的话, 他都觉得理应让覃瑢翀知晓。
将那根最近的线引向覃瑢翀身侧, 泛着金光的细线很快就和之前一样融入了其他线中。
覃家的回忆戛然而止, 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顾华之晦涩难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 倒退着,从那扇紧闭的房门, 到酒楼里的宴席,从梨园戏子咿咿呀呀唱的戏, 到赏春楼花魁浅浅的笑意, 从凌烟湖旁的烟柳,再到树梢间蹲伏观望的少年。
时光溯流而上, 汇入另一条更为平缓、更为冷冽的溪水,然后被卷入了水底的暗流中。
顾华之身患隐疾, 从娘胎里带来的,这是他十五岁那年才知晓的。
那日风和日丽,明明一切如常, 明明什么也不该发生,顾华之觉得累了,在旁边休息着,看着其他弟子叽叽喳喳地闹着,眼前却恍恍惚惚的,头脑昏沉,他想要直起腰来,重新加入那场欢声笑语之中,可怎么也无法站直身子,腰腹一阵酸痛难忍,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
十二岁的虚风子笑嘻嘻地过来,想靠着他休息一会儿,眼神却在接触他的一瞬间变得惊恐起来,顾华之甚至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虚风子的声音是颤的,就这么涌入他的耳中。
他说,大师兄,你唇边有血。
顾华之的脑子迟缓地转动,手指触到唇边温热的鲜血时,才明白虚风子说了什么。
无法抑制的,他的口中流出血来,很快,鼻腔中的血也让他感到窒息。
他捂住了口鼻,踉跄几下,眼前的白日骤然翻转成了黑夜,就这么痛昏了过去。
前十五年是再正常不过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顾华之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师弟师妹曾经看着他的眼神有多么仰慕,现在就有多么小心翼翼,生怕无意之间的话触碰了他内心的创伤,送什么东西给他的时候都有所收敛,想要和顾华之出去玩的时候也要想想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东西能沾,什么东西不能沾。
后来,就很少有人邀请顾华之一起下山了。
再往后,宗门加入了新的弟子,水涨船高,曾经的师弟师妹的辈分也变得很高。
顾华之早先忍不住的时候,去找了掌门,于是,掌门便下令不许提起他的病这个决定带来的影响好坏掺半,至少后来者都以为他只是天性使然,众星拱月般的,将他塑造成了濉峰派皎皎不染尘埃的芙蕖,将他塑造成了遗世独立的神仙人物,高不可攀,难以接近。
那几年里,进濉峰派的医师很多,包括萧无垠也被请来了,却都是一筹莫展。
最后给他定下死罪的一句话是这么说的。
你这病无药可治,如此下来,你的身体无法支撑你活过二十五岁,还有十年的时间,你这后半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活着,放下顾虑,好歹也不枉在这人世间走一遭。
濉峰派的大师兄,下一任的掌门,身体有隐疾,即使是提心吊胆也活不过二十五。
这成了顾华之这一生最可笑的笑话,也是他心底过不去的鸿沟。
他逐渐觉得厌烦,厌烦自己这具残破的躯壳,厌烦其他人看他时有意无意的怜悯,他明明只想活着,像个再正常不过的人一样活着,可是,等到顾华之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捧上了神坛,被死死地钉在雪山之巅,风雪交加,下面的人却敬畏又仰慕,以为他不会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