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不是担任阆风仙君的是谁,而是有人接替阆风仙君的位子。白玄撤走那些绊脚的花簇,说道,你最好不要将你的身份说出去,否则,后果不是你能承担得起的。
紧接着,梁昆吾又说道:至于你凡人的身份,我们会替你隐瞒,只要你不说,暂时应该没有神仙会发现这一点,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踏入神域,就要谨言慎行。徐阆丝毫没有觉得自己被安慰到了,这一个玄圃神君,一个昆仑神君,都不是好相处的主,一个狡猾至极,一个心机颇深,一唱一和,狼狈为奸,叫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暗暗地磨着牙齿,盘算该如何摧毁他们的阴谋,面上却不显,笑着应道:知道了。
好嘛,他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现在先顺着他们的话,等他们放松警惕了,再逃回人间也不迟,他既然能够在满月之际进入昆仑,就能够在满月之际离开昆仑吧?
打定了主意之后,徐阆也放宽了心他是一贯的心大,稍加思索后,便说道:既然我们三个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觉得,你们多跟我说一些事情,比方说阆风仙君的职责是什么,我该怎么做,还有,仙界和人间到底是个什么关系,我心里有底更踏实一些。
反正事情都已经发展到这一步了,他再挣扎也没用,还不如多收集一点线索。
将二十五年的认知都颠覆,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然而徐阆已经震惊到有些麻木了。
七日后,白玄却说,到那时,我弄清楚这一切巧合的原委,再将答案告诉你。
第244章 、作伪
徐阆这七天, 过得是百无聊赖。
阆风岑开遍了簇拥的繁花,四季在这里仿佛已经失去了意义,一簇一簇的花瓣沉甸甸地缀在枝头上, 将树枝压弯了向下坠去, 只是轻轻一个吐息,鼻腔中就充斥着那股香甜的,但是并不腻人的花香味道,带着点清冽的矜持, 又有点盛放时的热烈, 遥相呼应。
倒不是说这景色不好看, 白玄严令禁止他踏出阆风岑,藏书阁里的那些书也不准翻, 碰一下卷轴,就会被烫一下, 他就只能取衣物来换,往榻上或是床上躺, 要么是去散步。
说到这里,徐阆就要说了, 这阆风岑偌大,似乎是有谁帮他整理床铺、准备衣物的, 只不过他兜兜转转找了半天, 连个人影都没看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帮他做的这些事情。
在这所谓的昆仑之地, 他虽然隐约察觉到自己像是进了龙潭虎穴似的, 不过,转念又一想,他喜见山水, 人间的那些河山都被他踏遍了,换个地方再看,似乎没什么不好的。
徐阆向来最擅长说服自己,他枕着手臂倚在软榻上,望着窗外那开得烂漫的花朵,那些白色的花长得像梨花,却又不像,梨花的花瓣没有它这样剔透晶莹,像蒙了一层薄薄的纱,遮遮掩掩,在微光的映照下,脉络清晰可见他忽地叹出一口气,想,也就这样了。
除了接受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该逃是要逃的,该留也是要留的,总之,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反正他向来懒懒散散,无所事事,就算是消失个一年半载,也不会有人发现。如果非要猜一个人能够发现他的失踪,徐阆估计是他常去讨水喝的那家破茶馆里的掌柜吧。
白玄说七日后,就真的整整七日都没露过面,而梁昆吾,自那次以后,徐阆再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这人天天窝在昆仑宫干什么,他心里虽然是好奇,却也不敢离开阆风岑。
这宫里的各种事物,大都是徐阆不能碰的,他实在是闲着无聊,就把所有东西都看了一遍,多多少少也从里面看出了点蛛丝马迹。比如,琉璃烧制而成的柜中,放着金钗银簪,明明如月的珠子,系在腕节上的、用不知名的枝叶编织而成的饰物;比如,紫檀木盒子里放着胭脂;再比如,他还是能看得出来那些精致华美的衣裳原本应该是属于一个姑娘的。
徐阆落入昆仑的那天,惊慌失措,满目都是血红,压根没注意到躺在血泊中的人到底是男是女,如今,他倒是可以确认了,这阆风仙君应该是一位温婉的漂亮姑娘。
而且,这位阆风仙君向来喜欢侍弄花草,这阆风岑内,三步一绿篱,十步一花丛,不知是因为身处仙境,还是因为阆风仙君照料得当,这些植株生长得旺盛,茎叶不弯不曲,他想到那天自己稍有不慎就压垮了几枝花,心里就不由得又升起一阵惭愧,简直有点心虚了。
心虚之余,徐阆越发愤慨,实在没想到白玄和梁昆吾竟然能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他对着阆风的遗物拜了又拜,心里默念,如果可以我就帮你报仇了,不能你也别怪我。
这么一宽慰,他心里的最后那一丁点愧疚也没了,该吃吃,该喝喝,只等白玄来见他。
这七日过得不快不慢,第八日,玄圃神君果然如约而至。
白玄踏入阆风岑,推开那扇大门时,以为徐阆已经起了,没想到他看得倒是很开,睡得磨牙,无意识地卷着被褥在床上打滚,全然没听到他推门的声音,也没察觉有人进来了。
他沉吟片刻,撩袍坐在一旁的软榻上,取过桌案上的书籍,随意翻了一页,看了起来。
没过多久,徐阆悠悠转醒,揉着眼睛看他,并不意外,打了个呵欠,说:来啦?
白玄轻轻合上书,搁回桌案上,看着徐阆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穿好外衣,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去掬水洗漱,不像是个刚醒的人,倒更像一个喝得烂醉的人。他等着徐阆看起来能听得进去话了,方才开口说道:我此次踏足阆风岑,是为了解答你之前的疑问。
所以,你们还是决定让我顶替阆风仙君的位子?徐阆含着一口水,每个音节都听起来含混不清,我一无德,二无才,还是个凡人,你确定这么做不会坏了你们的事吗?
这是我和梁昆吾需要担心的事情,不是你需要担心的。白玄说道,诸仙各有所居之处,分割领域,平日里鲜少有来往,偶有宴席,也不过是接了帖子的人出席,而昆仑又基本不露面,所以,认识我、昆仑和阆风的散仙并不多,就只有几位上仙需要注意。
徐阆心中无奈,擦干净脸上的水珠后,寻了床沿坐下来,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掌管天庭的东华帝君与西王母自不必说,在那之后,你第一个需要避开的是帝君膝下的将领,执掌星辰的破军星君;第二个需要避开的是盘桓焰云山的日神;紧接着,还有西王母的使者,三青仙君,和最受她宠爱的太子殿下,玄秀仙君。白玄看着徐阆耷拉着脸,又添了一句,前两位是因为性情古怪,有可能会因此刁难你,后两位倒不必担忧,虽然我与他们的接触也不算多,不过,他们二人都不难相处,即使看出了你的难处也不会追问。
这不就是,一脚下去能踩到七八个陷阱吗。徐阆叫苦不迭,已经开始觉得苦恼了。
那如果我真的遇上了呢?徐阆点了点自己的胸膛,说道,你看,你那天很快就能看出我是凡人,按你所说的,那他们岂不是更容易看得出来?我一被逮到岂不是就完了?
关于这个,我这几日也有和昆吾商量。
白玄说着,怀里取出一个挂坠,细长的银质链子上挂着个半大不小的白水晶,当然,什么银质,什么白水晶,都只是形容罢了,实际上,徐阆不知道那是什么做的,只是看着像那两样东西,不过肯定都用的是特殊的材质,不然,怎么会凝聚着奇异的浅淡光芒?
这是我取阆风残余的灵气所制成的结晶,即使你遇上他们,只要你假托有急事要回昆仑,就这么一时半会儿的时间,还不至于叫他们看出破绽。白玄将挂坠递给眼巴巴看着他的徐阆,想了想,又伸出手,按在他的左肩处,以防万一,我还是给你留个印记。
徐阆只觉得左肩处,白玄碰过的地方有一瞬间的刺痛感袭来,他皱了皱眉,等白玄施施然收回手时,便扯下衣襟,看了看肩膀处的那片皮肉,只见上面多了个怪异的纹路,像狐狸,又像月亮,那纹路实在太扭曲,他又是倒过来看的,看了半天也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图案。
他嫌这图案不好看,露出半分嫌弃的神色,问道:这个会消失吗?
会。白玄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用过一次之后,就会消失。
徐阆想问它该怎么用,但是白玄已经抛出了下一个话题,而且还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于是他很快就将先前的疑问忘得一干二净,专心听了起来。
关于阆风的职责,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你也没办法接过她的担子,所以由我来做。白玄的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说道,我与昆吾一般都不会离开昆仑,若有什么杂事要做,就劳烦你帮忙跑跑腿,在其他散仙面前混个脸熟,也好让他们知晓阆风仙君换人了。
徐阆说:这事儿,那个东华帝君和西王母都知道吗?
阆风仙君一职更替,并不是少见的事情。白玄答,天庭那边,我来解决。
白玄没有向徐阆解释他要怎么做,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转了话题,真是依照着徐阆那时候所说的问题来回答,就像大多数凡人认为天宫并不存在一样,大多数神仙也认为凡间并不存在,仙界与人间泾渭分明,只有昆仑是横亘在两界之间的桥梁。
正是因为不知道彼此的存在,所以这几千年来才能和睦相处,人间的事情,与神仙无关,仙界的事情,也与凡人无关。而昆仑存在的意义,或者说,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令这道沟壑变得更深、更宽,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神仙难以越过障碍。他说道,阆风岑,玄圃堂,昆仑宫,各司其职,恪守本分,千百年来,没有哪一天不是这样度过的。
徐阆忽然明白了什么,耳根子都变得滚烫起来,他摸了摸鼻子,压低了声音,小声问道:所以,在你们的眼中,自己跨过了这一条沟壑的凡人,是不是特别愚蠢?
是。白玄很干脆地说道,却并非想给徐阆难堪,但是,你并不是自己跨过来的。
他已经回答完了徐阆的问题,念及时间快到了,就说道:之后的事情,有的需要你自己去探索,有的我会慢慢教你,我等会儿还有事情要处理,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徐阆摩挲着手中的那一枚温润光滑的石头,大抵这确实是阆风的灵气所凝聚而成的吧,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叫人安心的气息,像寺庙高堂上缓缓燃烧的香烛,他知道,白玄约摸是因为阆风的事情而奔波,于是也不好再问他些生涩复杂的问题,想了想,才开了口。
她叫什么名字?
白玄怔愣片刻,望见徐阆的神色,才意识到他原来问的是阆风叫什么。
楚琅。白玄极轻地叹道,她叫楚琅。
第245章 、滥造
于是, 徐阆开始了在仙界的跑腿生活。
起先确实是不习惯,拿着白玄给他的符箓,半日能行万里, 他能吐得昏天黑地, 后来发现阆风的灵气凝结的那一枚结晶能够缓解这种痛苦,他本来是怕弄丢,又怕别人发现,就藏在腰间的, 后来就慢慢将它挂在了脖颈上, 贴着锁骨躺平, 能将眩晕感减轻得近乎于无。
因为这个,徐阆竟然也对救命恩人楚琅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
仙界的山与人间截然不同, 水亦然,无论山水, 都伫立在袅袅的云雾间,清澈见底的小溪缓缓流淌进云端, 形成一汪池水,有锦鲤在水中游动, 时而低伏,时而跃起, 落地化作一个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或是姑娘, 鳞片结成的衣裳轻柔地摆动,一遇风波却又化为坚甲。
甚至还有倒着生长的山, 悬在半空中, 山峰沉沉地向云端坠去,流水腾空而起,落成一道瀑布, 水花四溅,在光斑下显出浮动的流光,徐阆偶然途径此地,灌了一肚子的水。
他回去之后,紧张兮兮地问过了白玄,这才知道,原来他在阆风岑呆的那几天里,吃的喝的都是已经剥去灵气的东西,而他无意间喝下的这个,不久后就会被挂坠吸走灵气。
徐阆问:如果我没戴着结晶,而且还吃了有灵气的东西,会发生什么事情?
白玄闻言,将目光从卷轴中抬起来,望向他,兴许寿命会变得长吧,我也不清楚。
既然已经得到了答案,徐阆就没有再管这件事,该吃吃,该喝喝,跑腿的时候,持着那一枚消散得很慢的符箓,鼻腔中是一股浅淡的烟火香气,目光所至,能将山水尽收眼底。
按道理来说,仙界生活得这么好,他也该忘却人间往事了。
然而,徐阆是觉得这里哪里都是好的,但他还是不舍那个满是尘埃和灰烬的凡间。
他心想,即使地上的凡人都为了名利而争夺,每日都有新生与消亡,它明明那样糟糕,挑不出半点好的地方,就像仙界挑不出半点不好的地方,但他还是想回去,他就是想回去。
这段时间里,徐阆也慢慢知道梁昆吾成天窝在昆仑宫是在干什么了锻器。
他时不时的跑腿,大多都是去送梁昆吾所锻造的武器,要么就是替白玄递卷轴,神仙委实是方便,不论是武器还是卷轴,只要旁人想擅自动用,前者会反击,后者则会消散。
不过,为什么非要他送,而不是直接动用法术传过去,徐阆到现在还不明白。
当踏入昆仑宫的时候,一股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徐阆顿时感觉唇焦口燥,滚烫的熔岩在锻器池中翻涌,他忍不住松了松衣襟,免得自己被这突如其来的暑气热昏了头。
若是再有蝉鸣,加上一池的芙蕖,就该是盛夏了,他胡乱想着。
宫殿的石壁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兵器,和灼人的温度不同,都泛着凌冽的寒光。
梁昆吾就站在中间的石台上锻器,衣裳松松垮垮地穿着,被拉得低至了腰际,于是两个袖子也干脆在腰间卷了起来,打了个结,晶莹的汗珠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滑,蜿蜒过肌理分明的胸膛,微微隆起,即又落下去,像是将漆黑岩石淌出一道流水的痕迹,他身上所绘的金纹随着他一下又一下的敲打,明明灭灭,徐阆看着,觉得那花纹很像是不同种类的兵器。
他实在专心,长发束在脑后,晃了又晃,几乎背对着徐阆,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你右侧的那根石柱,往前数五步,往右数七步,第一排最左边的那柄剑。
徐阆听见梁昆吾的声音在昆仑宫中悠悠地回响,他不敢怠慢,屏住呼吸,依照梁昆吾所说的路线去走,果不其然,那柄将剑柄雕刻成龙头样式的长剑就悬在那里,静候来者。
然而,他的目光却被另一柄并不精美的、极其朴素的匕首所吸引,久久都不能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