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潘时年,他刚才和朋友说话时就在卢大虎不远处,所以听见了卢大虎和眼前这位郁先生的谈话,知道这就是救了幼稚园孩子的那位嘟嘟爸爸。
他之前听女儿说嘟嘟一家都长得好看还不以为然,今天一见,倒是让他不禁赞叹起女儿的眼光来,确实一点儿也不夸张,这样完美的两个人,生下的孩子该有多好看啊。
“郁先生是吧,您好,我是通惠机械公司潘时年,前几日在幼稚园,多亏您及时出手才救了那些孩子一命,我女儿当时也在教室,和您儿子嘟嘟是同班同学,一直想着登门道谢呢,可惜时间上不太方便,今天正好借这个机会,我敬您一杯,以后有什么难处,我潘时年能做到的,一定在所不辞。”
这人很实在了,上来没什么花哨的场面话,直接给出了承诺,这才像是正常的道谢嘛,郁自安谢过对方的好意,随即两人攀谈起来,常平也不时插几句话,后来说到兴处,潘时年对郁自安印象很好了,当即就拉着人起身,将他介绍给他的朋友和幼稚园其他的家长们。
于是男人间的应酬开始了,卢大虎再看过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好看了,这个郁自安,才这么一小会儿就让他搭上了通惠机械公司的潘时年,要知道这个潘时年有时候连他的账都不买呢!
沐颜这边也渐渐围上来不少贵太太,基本都是听了自家先生的嘱咐过来道谢的,知道这就是救了幼稚园孩子的郁先生的夫人,所以态度很好了。
“郁夫人看着也太年轻了吧,看着不太像生了孩子的,诶哟,我生我们家淘气鬼的时候脸上简直不能看了,肚子也松了,郁小姐还是这般好颜色好身材。”这位太太打扮得雍容华贵,不过身材略有些胖,她就很羡慕人家苗条的人了。
另一位梳着手推波纹头的太太也附和着,夸赞沐颜的衣服和妆容好看,沐颜嘴也很甜了,紧接着就恭维对方有气质、温柔高贵,把对方说得喜笑颜开的,气氛热闹起来,沐颜顺着话题直接就开始推销她的形象设计工作室。
不过还没说两句,她们背面一处沙发上传来一个男人不屑的声音,这声音稍微有些大,这边笑闹的太太们闻言顿时消了声,有几个人的脸更是一下子就拉了下来。
这男人是当下有名的作家才子,平时很受人追捧,今天多喝了两杯,有些上头,正好听见同坐的男人们说起政界上冒出头的一位女士。
于是愤愤出声:“依我看啊,在政治上搏出位抢风头的女性,最是坏蛋,她们可不足以代表新女性的形象,女人啊,就该在家做贤妻良母,女子最好的归宿还是婚嫁,多生孩子,这就是贡献了,成日跟男人一起工作,抛头露脸的,简直伤风败俗!”
另一人附和:“是啊,女人嘛,在家多生几个孩子,少参加几场政治活动,跟我们男人抢什么风头,还是循着古礼好,现在的女人,就不该让她们读那么多书,尽添乱不是,要我看,各行各业的妇女都该回家奶孩子,她们在家烧饭煮菜做衣服,这才是正经该干的事儿!”
当下启蒙运动和各种思潮在社会上涌动,女性在教育、经济、婚姻、政治各种方面有了一些权利,越来越多的妇女不甘在家里相夫教子,纷纷走入社会,参与社会事物,可总有些守旧的、腐朽的男权的卫道士频频发表一些爹味十足的言论,这些人往往还是社会上极其有名的才子作家,有些人的确有才华,可他们的思想有时却像老太太的裹脚布一样恶臭。
沐颜听着这话恶心极了,于是她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见过裹小脚的,没见过裹小脑的,前朝都亡了多少年了,您几位是哪个宫里的公公嬷嬷啊?”
出声之后,看着同桌的太太们目光灼灼地看向自己,沐颜心里暗道一声,坏了,这下该不会成砸场子的了吧?
第26章 砸场
唉, 冲动了,不过沐颜并不后悔,这种男人不寻思着怎么提升自己, 在职场上出人头地,反而在背后诋毁女人,好似社会上的一切不幸都是女人带来的。
民国社会上虽然时常有对旧思想文化的清算,可主张“妇女回家”的封建守旧派向来势力顽固,其中不乏在各界极有权威的人士, 尤其是文艺界, 他们尤其擅长运用长期以来在社会上根深蒂固的生理决定论来压制、贬低女性,在舞会上出言不逊的就是他们这类人。
沐颜向来讨厌这种人, 无论他们多有才气,多受追捧, 也不能遮掩那股恶心的爹味,所以她出言嘲讽了。
同桌的太太们眼睛亮晶晶的,还有两个给她竖起了大拇指,她们也是新式女性,经常在外面参加活动, 还有读过书的,会在报纸杂志上撰稿, 所以自然对那些男人的言论深恶痛绝。
这下也不像刚才只是客气地称呼沐颜为郁夫人了,而是一口一个亲切的小颜。
而背面沙发上坐着的三四个男人, 大概没想到有人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们出言嘲讽, 要知道他们可都是上海文艺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呢,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一家报社的老板。
这年头, 得罪什么都不要得罪报人, 要不然他们没有职业道德的, 尤其是一些三流小报,拐着弯地抹黑你,像沾上臭狗屎一样,甩都甩不掉。
所以这些太太兴奋之余,还有对沐颜的担忧,觉得她明天大概会占据上海各大报纸的头条了。
对面几个男人站起来,个子都不怎么高,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年纪倒不大,就是思想跟在地里才刨出来的一样。
男人们看向这里,发觉刚才说话的是个漂亮美丽的小姐,一愣之下觉得极其丢脸,就想找回面子。
最开始说话的那个男人觉得沐颜可能不知道他们一行的身份,所以失了分寸,于是他颇为自傲:“你知道我是谁吗?听过《云城往事》吗?我写的!出版社已经第三次发行了。”
言下之意他是很有名的作家,要让沐颜说话看清楚对象。
沐颜就嘲讽地笑了,一个作家,怎么说话这么油腻呢,不应该清新一点,显得自己有思想一点吗?真是开了眼了。
“怎么作家了不起啊,毕竟这也不是一个人贱人爱的社会,您那本书我倒是真没听过,可您犯的贱却让人老远就感到恶心呢。”
另一人怒了,这是给脸不要脸了,于是指着沐颜口沫横飞:“真真是泼妇,白长了这副模样,说话丝毫没有文明之气,粗俗又没文化!”
沐颜回嘴:“没文化可以学,可您心眼坏气量小就没法治了。”
后面的太太们笑出声,觉得不能让沐颜孤军奋战,于是站起来给沐颜壮气势。
恶臭男人们那边也不甘示弱,冲着这边大声指责起来,其中一个太太帮着回嘴,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怼人的话来,沐颜就在一旁给她支话。
那太太把披肩扯下来往沙发上一扔,双手叉腰,很有气势地跟对面的男人对喷:“你是什么品种的猪猡,怎么叫得这么凶!”
说完还得意地看沐颜一眼,沐颜冲她笑着点头,那太太就很高兴了,一时也忘了这是卢家的舞会现场,只觉得对面的男人们就该这么臭骂一顿。
其他几个太太被鼓励到了,于是也纷纷出口痛骂,想得出的就自己骂,想不出的就问问沐颜。
于是热闹的舞会一角逐渐变成了男女骂战的战场。
那边一句:“你道德败坏有辱斯文。”
这边一句:“你脑子进水没安排水管吧,脖子上长个脑袋是为了增高吗?大男人心比针眼小。”
那边再回嘴:“你说的是人话吗?怎么这般污言秽语?”
这边不甘示弱:“我只对人说人话,可你看看,自己有个人样吗?还真得夸您一句聪明呢,还知道自己是人,可这人嘴怎么跟粪堆一样臭呢?”
这边的吵闹声渐大,人群慢慢注意到这里,舞池换音乐中间停顿的时候,两方争吵的顿时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先生小姐们都看向这边,大家都被惊呆了,这样的场合,竟然一群男男女女吵成一团,一帮子女人打扮得高贵精致,几个男人也是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怎么就吵起来了。
听听这一句句的,好多人在周围看热闹,还被这些女人骂人的话逗笑了,原来骂人还能这么骂啊。
几位太太的先生原本跟郁自安在另一边说话,冷不丁的,就听见自家太太对着几个男人骂得气势汹汹。
郁自安也瞧见了那边的动静,他担心沐颜受委屈,赶紧就走过去,其他几个先生也跟在后面,他们还有点懵,平时自家太太多注意形象啊,怎么大庭广众之下就成这样了呢。
这肯定是有人给她们受委屈了,妈的,自家太太再不好,也轮不到别人作践啊,于是一帮男人像找茬一样走过去。
那边对骂的两方已经有人在劝了。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都别冲动,大家好好说,都是体面人,大庭广众的,不要失了体面。”
男人那边也围着不少人,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能劝着先消消火。
“你们几个大男人,干嘛和女人计较呢,有没有点气度了?”
“就是,有话之后再说,看看全场都看着这边呢,不嫌丢人啊。”
男人们嘴皮子功夫比不上对面,只能恨恨一句:“好男不跟女斗!”结束了骂战。
沐颜这边的女人们鄙视地瞧他们一眼,“哼,好女不跟男争,跟一群棒槌也没什么好吵的。”
那边听着气不过又想开喷,结果被旁边劝架的死死拦住,不过他们面目狰狞的模样正好被赶来的这群太太的先生们看个正着。
这得找回场子啊,他们都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自家太太明显受了欺负,这还能缩着?还是不是男人了?
于是乌拉拉一群七八个男人围过去,“诶诶诶,干什么干什么,欺负女人是不是,觉得我们家人都是死的是不是?”
一个脾气蹭的还推了对方一把,瞪圆了眼睛:“来来来!你再用手指着我太太?给你孙子脸了是不是?搁这给谁充大爷呢?”
另几人也凑上去,趁着人多给了对面几脚:“可是开了眼了,几个大男人众目睽睽之下欺负女人,要不要脸了?要不我帮你把脸皮撕下来?”
被骂的那几个男人傻了眼了,这怎么就是他们欺负女人了呢,明明是他们被几个女人臭骂一顿啊,然后这群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他们动手了。
还讲不讲道理了?
于是其中一人高声反驳,说他们没有欺负女人。
率先推人的那个男人就看向对面自己太太:“娇娇,他欺没欺负你?”
那个名叫娇娇的太太很年轻,长得很温婉可人,看着两人应该成婚没几年,言语间很是亲密。
她微微点头,脸上一副委屈的样子,娇声细语地跟自家先生告状,一副被吓到了的神情,完全看不出刚才指着对方鼻子大骂的泼辣劲儿。
“真是太吓人了,他们刚才简直像要吃了我们一样,无缘无故就骂人,是不是精神不太好啊?”
沐颜暗叹这位太太真是个人才,看看这茶言茶语的小模样,多讨人喜欢啊。
郁自安走近沐颜,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着应该没事。
“怎么样?你也受欺负了?”
沐颜笑得眼睛亮晶晶的,没等她说话,郁自安就知道这场闹剧多半是这个小调皮弄起来的。
于是也没说话,示意许安山挤到那边趁乱给那几人几拳。
是的,沙发对面已经打成一团了,那个叫娇娇的太太话一出口,她先生就率先对那几个男人动了手。
后面的先生们也齐齐跟着,于是那几人倒霉了,两边打成一团,刚才劝架的几人也被迫加入战局,你一圈我一脚,大家使劲踢着踹着,也不顾及自己身上的西装了,人多,就是容易上头。
战局明显是人多的这一方占了上风,更别说还有许安山暗自下黑手,于是等卢大虎和刘四他们簇拥着总长公子聂新元进来时,看到的就是客厅里打成一团的乱相。
边上人群议论纷纷,有劝架的、有添油加醋的,场面极其热闹。
之前下人进来通报说聂公子的专车已经到了巷口,卢大虎就让刘四跟管家和他一起出去迎接。
一见面,这位聂公子果然一表人才,说话也极为有礼。
“新元琐事缠身,来迟了,还望卢当家不要怪罪。”
卢大虎连连赔笑,这位搁在旧朝,就是皇太子一般的人物,今日能来他这舞会,已经算是极给他面子了。
于是连忙上前:“哪里哪里,公子这是说的哪里话,您刚从日本回来,想必事物繁忙,能抽空来寒舍参加舞会,已是老夫莫大的荣幸了。”
说着又躬身扬手:“您请,里面已经准备妥当了,就等着您了。”
聂新元推辞一番,便走在前面了,卢大虎稍微落后他一步,好言相陪着。
走进客厅,卢大虎原本设想的总长公子进来时众人瞩目的场面没有出现,反而本来优雅气派的舞会打成一团。
他脸一下就黑了,这是丢脸丢到聂公子面前了,说出去让人笑话,说他卢大虎连办个舞会都不行,果然大老粗一个,上不得台面。
聂新元自己也对这番场面感到诧异,自他回国以来,参加的几场宴会向来都是万众瞩目的,倒不是说他享受这种感觉,只是这还是第一次他入场时无人问津,反而众人打成一团的。
“卢当家,这是?”聂新元挑起眉头,饶有兴致地看向那边。
卢大虎愣是挤出一个笑脸:“聂公子,应是客人间发生了误会,我这就过去调解一番,让您见笑了。”
聂新元点头:“我也过去看看。”
卢大虎本不想让他看笑话,可也不好直接拒了聂新元,于是只能任他跟过去。
他本来打算自己陪着聂公子,让刘四过去调解拉架的,可仔细一看,那边打架的都是什么人呢?
工务局局长家的公子、新亚饭店的老板、警务处的副处长、还有承信洋行的董事长……这一个个的,全是上海滩有头有脸的人物,背后的关系更是错综复杂,刘四这样的,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更别说去劝架了。
所以只能他亲自出面。也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疯了?好好的在他的舞会上打架,平时装得多文明斯文啊,这会儿跟疯狗似的打成一团。
刘四跟几个帮派里的好手把两拨人拉开,那几个嘴贱的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了。
“都给我住手!”卢大虎面色严肃,眼神狠厉地看向四周一声大喝。
“这是什么场合啊?你们说出去都是上海滩响当当的大人物,有什么说不得的大恩怨?非要不顾体面地在我的舞会上动手啊,是我卢大虎不够分量,才让人这么折辱到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