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爹娘,倒也叫的宋家夫妻心里稍稍宽慰了几分。
时辰既到,门口放过了鞭炮,迎亲队伍便即动身,向京城行去,他们须得赶着黄昏时候将新人送到府上,这清泉村距京城颇有些路途,脚力可慢不得。
待送走了迎亲队伍,宋家大开流水宴席以待来客,自是不在话下。只是宋家老两口站在门首,看着路上车马轧出的痕迹通往远方。怔怔了许久,宋大年方才长叹一声,拍了拍老伴儿的手,道:“回吧!”两人才又折返院中。
宋桃儿独自坐在轿里,脸上盖着喜帕,那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的。
她不是第一次出嫁了,比起上辈子坐花轿时心里的惶恐不安,现下她却只有些茫然,心底却是踏实的。
兴许,是因为这次嫁的男人是他吧。
不知怎的,宋桃儿忽然想看看他,她晓得新娘子的盖头没经新郎手之前是不能挑开的,然而她就是极力的想看他一眼,看看这个将自己从他侄子那里抢去的男人目下是个什么样子。
她轻轻掀起了盖头一角,顺着轿帘缝隙向外望去。
郑瀚玉骑在马上,她坐在轿子里,只能瞧见他宽阔的背脊,他腰身挺的笔直,雄姿英发,白皙的侧颜清隽英武。
宋桃儿只觉脸上蓦地一热,忙放下了盖头,心口突突的跳着,好似自己做了什么坏事。
郑瀚玉若有所感,低头看去,只见轿帘微微晃动,却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他心中暗暗自嘲:桃儿如此安分老实的姑娘,怎会偷看男人。
一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花轿之中坐着,即将成为自己的妻子,郑瀚玉只觉着满心说不出的快活,浑身上下由里而外的欢喜着。
为了得到她,自己的确使了些手段,桃儿或许只是无可选择才嫁了自己。
但那又如何呢,她终究是舍弃了郑廷棘,转而跟了他的,这便是说至少她心中,自己要比郑廷棘强上许多。她已是他的妻了,这是一生都不会再改变的事,他会好好疼宠她,让她欢愉快活,最终打从心底里的认了他这个男人。
想到欢愉一次,郑瀚玉忽想起了什么,心中颇有几分不痛快。他面色微沉,又旋即释然:来日方长,又何必急在一时。
紧赶慢赶,迎亲队伍总算踏着时辰将这对新人送进了靖国公府。
国公府前的街巷,今日亦是热闹非凡,人人皆知靖国公府的四爷要娶媳妇儿了。他的故事,差不多也算人尽皆知,故此来瞧新鲜的也甚多,加之前来道贺的宾客,将整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新人入府,便要拜堂。
郑瀚玉可不能再骑在马背上,入府之后,莲心便带着七八个小厮赶忙上前,一起将他四爷从马上搀扶下来,又把一早预备的轮椅推了过来。
郑瀚玉重坐在了轮椅之上,却忽行至新娘跟前,伸手过去:“来。”
宋桃儿蒙着盖头,看不见旁的,却能瞧见一只宽大的手掌探到了自己面前。她心头轻轻一抖,便将小手覆了上去。
郑瀚玉便握着她的手,一道向正堂行去。
院中观礼的宾客眼看此幕,禁不住各自议论起来,直说这郑四爷是娶新欢喜糊涂了么,此举显是不合规矩。又有人叨叨起这位新娘子身份门第与国公府如何不匹,郑四爷却执意求娶,看来是被那新娘迷的神魂颠倒。众人七嘴八舌,倒对那新娘的容貌生出了几分神往,只恨喜帕蒙面,不能一观。
郑廷棘今日自然也在府中观礼,他杵在众人之中,遥遥的看着四叔牵着本该属于他的宋桃儿,进得堂中。
他只觉胸膛之中似有一团烈火,烧灼着自己的四肢百骸,若非自己尚且保有几分理智,早已冲上前去将宋桃儿夺将过来了。
她盖着喜帕,看不到其下的娇美容颜,但看那喜服裹出来的娉婷身姿,便也能想到新娘子的风情万种。
今日在那里同她拜堂的,本该是他。
成为她夫婿的男人,也本该是他!
郑廷棘从未想过,一向流连欢场,露水姻缘,逢场作戏的自己,竟会有一日对一个女人这般的渴求执着。
当日在宋桃儿那里吃了大亏之后,被送回府中,母亲哭求苦劝,连一向不问内宅事宜的父亲也动了肝火,大骂他毫无出息,竟为了个乡下女人不顾身份。
郑廷棘自觉丢脸,便也恼火起来。
是啊,不过是个乡下女人而已,又有什么可稀罕的?他可是堂堂国公府的二公子,才貌双全,仪表堂堂,招一招手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即便是那寒门薄宦之家的小姐,愿与他当妾伺候他的,也大有人在。
这几日,郑廷棘四处飘风戏院,眠花宿柳,一时在戏班子名旦身上砸下重金,一时又在院中调弄当红的姑娘,风流浮浪的行径,一时竟难以描述。如此种种,他只想告诉自己,宋桃儿算的了什么?一个毫无情趣可言的木头女人,出身还那么低下!
然而今日看着她终究成了旁人的妻室,郑廷棘这方恍然,这两世的执着,他终究是放不下了。
木已成舟,难道还有回旋余地么?
宋桃儿被郑瀚玉牵着,一步步向正堂走去。
那只手很宽大,足以将自己的手包裹住,他的掌心有些茧子,粗糙却温暖,不知怎的,让她想起了秋日里翻晒的谷堆,惬意且安心。
一对新人进得大堂,向着郑罗氏行礼拜了天地,主婚人便高唱礼成。
外头喜宴开了,新郎自然是要招待宾客的,新娘便先一步送入了洞房。
国公府的四爷成婚,郑氏宗族里那些个长辈心头的大石也算落了地,饶是新娘出身不尽如人意,但好歹他也算成家了。靖国公府也许久没有出过喜事,郑罗氏又偏宠这第四个儿子,刻意将婚宴办的奢华无比。宴上各种山珍海味高堆盘盒,羊羔美酒金盏玉尊,一众来道贺的宾客都禁不住暗中赞叹,这郑家果然富贵。
郑瀚玉今日虽是新郎,但众人知他腿上旧伤,又晓得这位爷性情冷清,不喜与人玩笑,并无人敢真个灌他,不过是举杯聊表贺意也就罢了。
郑瀚玉由莲心推着,在各桌之间转着,心中颇感无聊,只想尽快应付了这些人,好进去看桃儿。
正当乏味时候,一人忽从桌边站起,举着杯子向郑瀚玉高声道:“四叔,你今日娶亲,小侄敬你一杯!”
第三十三章 新婚
郑瀚玉望了过去,那举杯之人果然是郑廷棘。
郑廷棘高举酒盏,立在桌边,眼神乜斜,竟已有了三分醉态。
本如开水一般沸腾的大厅里,稍稍安静了几分。
来贺喜的宾客虽大半懵懂,但郑氏宗族里的人,颇有几个知道内情,不由暗自捏了一把汗。
挨着郑廷棘坐着的是个堂房的兄弟,他扯了扯郑廷棘的衣袖,郑廷棘却全不理睬。
郑瀚玉看着郑廷棘,莞尔一笑,示意莲心推了自己过去,自一旁下人手中接过酒盏,一饮而尽,微笑道:“侄儿的贺酒,做叔叔的自然要喝。我自今日成家,往后也该多多看顾着些小辈才是。你年岁不小,这作男子的,自来是先成家后立业,你也该寻觅一位品貌相合的女子成亲了。”
这几句话,听的郑廷棘恨的牙根发痒。
今日成亲的本该是他,他的新娘是被郑瀚玉给抢走的!这郑瀚玉竟还敢如此大言不惭,在他面前说这些堂而皇之的言语!
郑瀚玉却好整以暇的望着自己侄儿,只觉心情甚是畅快。
桃儿已嫁他为妻,这郑廷棘再如何不甘,也无法挽回局面,眼前的他不过是败犬狂吠罢了。
郑廷棘怪笑了一声,亦将手中的酒盏饮干,又提起酒壶自斟了一杯,向郑瀚玉举杯道:“再敬叔叔一杯过门盏,祝叔叔与新婶娘夫妻恩爱,早生贵子!”言罢,又仰脖喝尽。
这番话,便生生是在膈应人。
郑瀚玉有腿疾,这夫妻之道也是一件难事,然则谁也不会那么没眼色,大喜的日子当面把这事挑出来。郑廷棘这话明着是在祝贺,底下自然是讥讽之意。偏生,你还挑不出理来。
他蓄意在婶娘之前加了个新字,生生的就是让人联想起郑瀚玉昔日那段旧情。
郑家的人面上皆颇有些尴尬,郑廷棘的生父、二房老爷郑泷泽亦在席上。他虽与这四弟素来不睦,但到底大庭广众还要顾及些自家的颜面,便呵斥道:“孽障,你吃醉了,还不快坐下!”
郑瀚玉微微一笑,吩咐人又斟了一杯酒,一口饮干,言道:“那便多承侄儿的吉言了,你婶娘若知晓你祝贺之情真挚若此,必定十分欣慰。延续香火,传宗接代,那是头等大事,我与你婶娘自会上心。”说完,便不再理会郑廷棘,吩咐莲心推着自己向别桌行去。
这若是上一世,听郑廷棘这般当面戳人痛处,他必定恼火万分。
毕竟,哪个男人能在自己新婚宴席上,被一个小辈当面嘲笑指摘不能行人道而不发怒的?
然则,今生眼下他是不会乱发脾气,称了郑廷棘的意,毁了自己大喜的日子。
郑瀚玉知道,自己这双腿并非无药可医,他已派人去寻找上一世为自己治腿的大夫。只是或许现下机缘未到,还尚且没有消息。
总归,他还是会和桃儿做一对真正的夫妻的。
想到做夫妻三个字,郑瀚玉忽觉身上有些发热,又联想到宋桃儿正在房中等着自己,便更是浮躁起来,只嫌眼前这些宾客尽皆面目可憎,言语乏味,恨不得立时丢下他们,就进房去。
但豪门贵族之间往来,自有礼法分寸,饶是郑瀚玉亦不能任性行事,少不得耐着性子一一应付。
宋桃儿独自坐在床畔,蒙着喜帕,眼前一片红花花的,什么也瞧不见。
她垂首,看着手腕上戴着的那副赤金嵌红宝镯子,正自熠熠生辉。
这是夫家送来与新娘子的添妆,她今日出嫁,自是要戴来的。
红宝石金镯子与她并不相宜,但扣在白腻的手腕上,却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妖娆。
相较于上一世那份惶恐不安,宋桃儿此刻的心境倒甚是平静,只因着枯燥无聊却想起来出嫁前夜,嫂子过来的叮嘱。
女孩儿出嫁,总要有年长些的女性教导闺房里的那些事,免得什么也不懂,嫁到夫家竟闹出笑话来。
她还记得上一世也是嫂子来讲,她那时怕的很,也没听进去几句。
待进了洞房之后,她在忐忑之中等待着,郑廷棘一身酒意的闯将进来,将伺候的喜娘撵了出去,连喜秤也未用,便扯掉了她的盖头。这不合规矩,也不吉利,但或许郑廷棘眼里,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必讲什么规矩。而后,郑廷棘便教她彻底明白了男女之间的那些事情。
如今,她再不怕了,男人的身体及所谓的闺房之乐,她都尽皆知晓的,只是她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乐,也并没什么企盼。
上辈子,宋桃儿甚至疑惑,为何会有女人为了这种只有他们男人在快活的事情去争风吃醋。
想到今生这位即将踏入房门的夫婿,宋桃儿倒是有些松快,郑瀚玉腿脚不好,大夫叮嘱他平日里不可使腿脚用力,以免伤势加剧。这般情形,他约莫、应当不会再想干那事儿了罢?
宋桃儿脸上有些热了,不由自主的转了转腕子上的镯子,转念却又想,倘或郑瀚玉不顾惜身子,一定要行房呢?他今日,可不就是强行骑马来迎亲了?
那也无妨,她暗暗想着,那些事情、怎样应付男人,她都是明白的。
伺候的喜娘端了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一盘果馅儿椒盐金饼过来,递与宋桃儿,笑道:“四太太,喝点汤填填肚子罢。”
宋桃儿自早起梳妆便没吃什么东西,闻到那羹汤甜美的香气,倒还当真饿了,当即接了过去,将一碗汤喝了个干净,又吃了两块果馅儿饼。
喜娘在旁瞧着,颇有几分咋舌,虽说这新嫁娘多半都是饿了大半日的,可那些女子不是羞手畏脚便是惶恐不安,又怕落人耻笑,一个个端着架子宁可挨饿,像眼前这位大胆吃喝的,当真是百里无一,心底倒也佩服她胆量,口里笑道:“四太太好胃口,可见身子骨健壮,四爷好福气。”
怜姝亦在房中服侍,瞧着这一幕,看在眼中,不发一词。
宋桃儿吃过了汤饼,忽问了一句:“四爷他几时过来?”
喜娘闻言愕然,半晌噗嗤笑出声来:“还待一会儿呢,四太太别心急,往后的日子长着呢。”
宋桃儿这方察觉失言,脸上一红,有些语无伦次道:“不是的,我是想着外头这许多客人,必定会有不少敬酒的。你们谁去劝上一句,叫他少吃几杯。”
郑廷棘借酒发性的次数实在太多了,她也当真是怕了男人吃醉了之后的样子。虽说她深信郑瀚玉与郑廷棘不同,但在这等事上,谁晓得男人是否都是一个样子?
喜娘却会错了意,只道这四太太是担忧四爷的身子,颔首道:“太太放心,四爷自有分寸的。四爷是有福气的,能娶到您这样的夫人。”
一旁怜姝瞧着,脸色却微微一变,才进门罢了,就想拘管着爷不成?
不知又过了多少时候,宋桃儿忽听门板开合声响,似有人进来,而后一阵脚步杂沓之声,房中顿时陷入一片寂静。
身侧床畔忽微微一陷,仿佛有谁坐在了她身旁。
宋桃儿心头猛然一紧,适才还平静无波的心湖忽搅起了无数波澜。
一杆束着红绳的秤杆探入喜帕之内,瞬时就将那帕子挑开了。
宋桃儿眼前蓦地一亮,却还来不及打量周遭情形,郑瀚玉的身影便已映入眼帘。
他一袭喜服,胸前绣着的盘螭栩栩如生,烛火之下,金纹闪烁,将他衬的贵气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