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老奴说句逾矩的话,老奴无儿无女,亲眼看着您和陛下长大,如今也快进土里了,进土之前——最想看到的,就是您和陛下好好的。”
乐安低下头,反手握住王内侍苍老枯槁的手。
“公公,您说什么呢,您能长命百岁的,至于我和陛下——”
她抬起头。
“我和陛下,自然好好的。”
她看着王内侍浑浊苍老的眼睛,发誓一般说道。
王内侍狠狠握了一下她的手。
随即又无力地放开。
然后,他便长舒一口气:“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
乐安低头笑笑。
然后,仿佛为了佐证自己方才那番“会和陛下好好的”的言论一番,乐安又问起李承平情况。
——因为李承平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乐安府上了。
也就她和睢鹭大婚时出席,之后便再也没有来过。
当然,这也很正常,因为她和睢鹭大婚后,马上就是科举,又是那样大规模的科举,李承平自然忙得很,而科举过后,又来到了年底,更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
所以不来很正常。
果然王内侍便是如此说的:
“……最近这些时日,陛下没到您府上,不是不想来看您,只是因为政务太忙了,公主您不知道,如今陛下日日凌晨睡,寅时醒,每日不过睡两个时辰,人都瘦了一大圈儿,公主,陛下一直惦记着您呢,虽然没来,但日日都会问您的情况,生怕您受什么委屈……”
王内侍说着说着,眼泪便滚了出来,只得一边拭泪一边说。
乐安静静地听他说完。
“是吗……”王内侍说完了,她才如此轻声道,“那你要拦着点陛下啊,政务再忙,身体最要紧,身体垮了,可就什么都没了啊。”
王内侍擦擦泪。
“老奴拦了啊,可老奴拦不住啊!”
乐安叹了口气。
“那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不在乎自己的身体,我就要进宫打他屁股了。”
*
乐安自然不可能进宫去打李承平屁股,王内侍走后,除了留下一个赏赐单子,数不清多少的财物和一百斤海味,别的似乎什么都未改变。、
哦,还是改变了的。
毕竟有着一百斤不吃很快就坏了的海味,乐安决定今儿个就在自个府上办个海味宴。
厨房将那一百斤海味都做了,乐安又让厨房另准备了许多好酒好菜——刚又得了一大笔赏赐的乐安公主财大气粗,表示这点小钱完全不算事儿。
等海味做好,酒菜备好,接下来就该请客了。
请什么客呢?
临时起意的宴会,自然不会宴请那些达官显贵。
乐安叫了全府上下没活儿的下人侍卫等,找了个大院子,也不用像平常贵族设宴那般各种讲究,桌案一摆,酒菜一上,因为天冷,还在院中四处燃起几处烧地正旺的火堆,地上铺上棉布,然后也不分什么上下主仆,全都席地而坐,大快朵颐。
仆人侍卫以及官奴们自然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得益于乐安平时的好性子,再加上眼看着公主和驸马自个儿都已经坐下喝酒吃菜,浑然没有一点架子,于是渐渐也放松下来。
篝火熊熊,酒香饭香四溢,平日里囿于繁琐劳动的奴仆,囿于苦闷无聊巡逻生涯的侍卫,当然还有孩子们,此时都在这难得又稀奇的场合中尽情欢畅,大人们欢笑举杯,孩子们疯玩打闹。
一时间,整个公主府都仿佛煮沸了的饺子锅,到处都是欢笑,到处都是喜悦。
乐安笑嘻嘻地看着这一幕。
她的位置很好,一眼就可以看到满园欢快的人们,大人,孩子,奴仆,侍卫……大家都很开心。
很好很好。
看到别人开心她也开心,开心了就能把不开心的事都忘掉,甚好甚好。
于是她开心地又往嘴里灌一大口酒。
“少喝点酒。”身边有人说,然后她手里的酒杯被轻轻拿走,旋即面前出现一条晶莹剔透的东西。
她已经醉眼朦胧,看着那虾肉都有些重影了,只看着白白的一条,好像虫子一般,于是嫌弃地躲开。
“虫子,拿开,不要虫子!”
身后的人哭笑不得:“不是虫子,是你喜欢吃的海虾。”
“海虾?”
乐安迷迷瞪瞪又看了“虫子”一眼。
“嗯,是海虾,不信你尝尝?”身后的人循循善诱,将那白“虫子”又往乐安嘴边送了送。
“那就……尝尝?”她瞪着眼说,随即又恶狠狠威胁身后的人。
“不许骗我!”
“嗯嗯不骗你。”身后的人耐心道。
于是她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开口。
白“虫子”落入她嘴巴里,鲜甜的滋味瞬间充满她口腔,果然,是熟悉的喜欢的东西,不是白“虫子”!
她立刻高兴起来,三口两口把口中的东西咀嚼完,然后又对给她剥虾喂虾的人嘻嘻笑。
“我也给你剥好不好呀?”
“好啊。”睢鹭也不拒绝。
于是乐安便醉眼惺忪地给睢鹭剥虾,结果可想而知——清醒时都没剥过的虾,喝醉了能剥好才怪。
一只虾越剥越小,越剥越小,最后终于,全部壳都不在了,只有白乎乎的肉,虽然不像睢鹭剥的那样长长一条像虫子,而是只剩花生米大小,但也足够乐安开心了。
她举着那颗“花生米”便要献宝。
然而,手一个不当家,“花生米”便义无反顾地坠向大地。
乐安看着那颗落在自己脚下的“花生米”,愣了一下。
随即抬起头。
“掉了。”她说着,神情看着像是要哭出来。
睢鹭看一眼,“掉了就算了,没关系的。”
可是乐安不愿意。
“不行!”她瞪大眼睛,本来因醉酒而眯起的眼睛,此时都似乎清明起来。
“说了给你剥就要给你剥!”
掷地有声地扔下这句话,乐安雄赳赳气昂昂,以大无畏的精神毅然决然地——拿起一只虾,开始剥壳。
而或许是因为有了一次经验。
又或许是有了意志力的加持。
当然,也是因为剥虾实在不是什么高难度的活儿。
但不论如何,这一次,乐安成功剥出一只完完整整、白净如玉,像“白虫子”一样的虾仁!
“看!”乐安将手里的虾仁举地高高地,仿佛将军得胜后高高扬起的旌旗,口吻里满是骄傲的意味。
“嗯,看到了。”睢鹭笑着应和。
“来,张开嘴,啊——”乐安又开始喂。
睢鹭也配合地张开口吃。
眼看着睢鹭吃下她亲手剥的虾仁,脸上又露出笑,乐安也笑出来。
笑地前所未有地开心。
仿佛做成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这么开心吗?”睢鹭笑着问她。
“当然!”她点点头。
“为什么?”睢鹭又问。
“因为大家都很开心!”
“大家?”睢鹭问。
“嗯!”
她点点头,已经混沌的双眼看着睢鹭,又看着院中无数开心的人们。
人们因为难得的宴会而开心,睢鹭因为吃到她剥的虾而开心,而她给了人们宴会,给睢鹭剥了虾,她让他们开心了,所以她也开心。
大家都开心
是的,没有人不开心。
第83章 拔去她的尖牙利爪
王内侍回到宫中时, 李承平还在紫宸殿和群臣议政。
“公公,陛下吩咐,让您一回来就去向陛下禀报, 若陛下在议政, 就先在偏殿等候。”有随侍李承平身侧的内侍见了王内侍便如此说道。
王内侍便自去偏殿等候,而这一等,便等到金乌西坠, 御膳房白烟袅袅,各宫殿开始传膳。
王内侍等地腹内有些饥饿, 不得不先用点心充饥时,才终于等来了李承平。
“王内侍,姑姑怎么样了?”
年轻的天子尚穿着清晨上朝时的衣裳,他从殿外走来,暮色在他身后,在偏殿光洁的地面投射下一个巨大的黑影, 而暮光中的他显得无比高大伟岸。
但当他急步走到王内侍身前, 那层光晕从他身上消失后, 王内侍老迈的双眼却仍可以清晰地看到, 那宽大袍袖下清减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