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我们去边塞好不好,我想当兵,我想保护你。这乱世,只有成为人上人才不会被人欺负,我不想再看你死在我眼前。
句句听起来惊世骇俗,可却让她没法不信。
这孩子说话识字都是自己教的,连说谎都不会,怎么能编出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
容初深吸一口气,略微平复震撼的心绪。
往右挪挪,把萧启抱在怀里,柔声说道:好,阿姐听你的,去边塞。阿姐相信你,在那个梦里,你是受了多大的苦,才能重来一次?
她只觉得心疼,这个生来流浪的孩子,老天怎么就不能待她好一些呢?
萧启反手拥住容初,她就知道,阿姐会信她的。
以后再不许拿命去跟人赌博了,听见没有?容初狠下心肠,还是决定教训教训她。才多大就敢跟人拿命搏?
知道了,再也不去了。萧启呐呐应声,又将安排好的行程提了出来,我已与那镖局老板谈好了时间,五日后便出发前往西北。这几日做好准备就是。
现在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一点都经不起浪费。尽快去军营积累军功,才能护住阿姐,才能,到达一个谁也不敢轻视的位置。
好,阿姐都听你的,可阿姐总不能跟着你去参军吧?容初问道,女扮男装进军营听起来惊世骇俗,可阿启有多大的力气她是知道的,也并不担心。自己这细胳膊细腿的,进去了都不够当盘菜的。
阿姐可以去庵庐嘛。我虽不知你曾经是什么身份,又是如何流落街头。可你那一身医术我是知道的,营中那些大夫都比不上你!萧启信誓旦旦道。
军营旁都会建立一座医馆,名为庵庐,专门为兵丁们处理疾患,但是常年缺人。
时下大夫都得经过拜师、打杂干粗活、学习药材炮制、看着师父诊脉治病的程序一步步走来,少说也得七八年出师,还不一定能得师父倾囊相授。多年的苦工,好容易熬出了头,可以独自出诊了,少有愿意去军中日日辛劳的。
但是阿姐就不一样了,她还年轻,医术这么厉害,定能在医馆里如鱼得水。
自己若是在营中得了功勋,还可以照应一二。
容初忍俊不禁,道了声好。
她本以为,父亲是这医术害死的,地位尊崇之人一言就可定了她一族生死。
医者救人,难以自渡,也曾誓不行医。
可她尝够了空有一身本领无能为力的痛苦,阿启高热自己除担心之外却给不了任何帮助,乐家世代行医,她却只能用土法子来救人。
也许,她该释怀了。
死者为大,生者更大,想必父亲身在九泉之下,也不愿她这一身医术蒙尘吧。
定下了离去的日子,又跟阿姐坦白了所有,萧启心头微松。
距离那场大水还有数月,她已然走上了与前世不同的路。
***
高昌城,气候干旱缺雨,夯土筑城,城墙坚硬,乃是大邺国与西夏人之间的唯一屏障。百年来定西军驻扎此处,与西夏人缠斗不休。
萧启从马车上跳下,呸呸两声吐掉硬往嘴里钻的黄土,拿手一抹干裂的唇瓣,转身扶了容初下车。
已近城门口,进了城就要与镖队分道扬镳,相处两月,还真有些舍不得。
当今人口可自由迁徙,因此并无路引之类的身份证明,守城将士只是收了关税便顺利放行。
刚进城门,萧启便向镖队领事告别:陈领事,这两个月多谢您照拂了。
陈领事爽朗一笑:哪里的话,这都是应该的。
旁边站的年轻人撇撇嘴:这都两个月了,也不知你到此处所为何事,搞的这般神秘。
萧启笑笑,参军而已,不过萍水相逢,何必弄的人尽皆知。
倒是这镖局少东家挺有意思,长得吊儿郎当一幅富家少爷的样子,名字却显得很有气概:柴凯。
柴凯天生自来熟,见萧启和容初两个人孤零零,看着怪可怜的,硬是认她们做小弟,路上多有照拂,有什么好吃的也第一个拿出来分享。
受他恩惠,萧启铭记于心。
她抱拳,朝柴凯正色道:柴哥,谁还没点小秘密?今日就此别过,来日有缘相逢,小弟一定请你喝酒。
容初温和一笑,接口道:是啊柴哥,到时候回商州城,我兄弟二人一定登门拜访。
没得到回答,柴凯也不介意,哈哈一笑:好,那可就说定了啊!到时候不醉不归!
萧启从车上取下行李,抗在肩上,辞别了镖队,拉着容初寻客栈去了。
车马劳顿足足两月,吃住只能将就,再加上这车队里都是些男人,洗漱之类的更是麻烦,路遇客栈少之又少,河流之类的也不易遇见。
身上都快要发臭了。
***
次日清晨。
吃过早饭,寻了店小二问明白庵庐与征兵处的所在地,二人便拎着行李先去了庵庐。
萧容初,年方十七,略通医术?头发花白的老者斜靠在椅子上,端茶碗抿了一口茶,你才几岁?就敢说自己略通医术了?莫不是忽悠我老头子呢吧?
容初面色不变,脊梁笔直:若是不信,您可以考我一二。
老大夫哼了一声:那你就说说这最基本的阴阳五行在医术中的用途吧。
阴阳对立制约,互根互用,消长平衡,互相转化。从脏腑分,六腑为阳,五脏为阴。从气血分,气主动、属阳,血主静、属阴至于五行,木曰曲直、火曰炎上、土爱稼墙、金曰从革、水曰润下
五脏六腑各有何用?
心主血脉、主藏身,为君主之官;肺主气、司呼吸
若是一人被刀剑所伤,伤口生脓溃烂,该如何诊治?
自然先去腐肉,剔除干净,不留一丝杂质,以烈酒反复冲洗,敷上去腐生肌的膏药,再以洁净白布包裹好伤口。
四物汤由何组成?有何功效?
老大夫脸上显出错愕的神情。问题越出越难,起初只是想给这小孩一点颜色看看,却没想到还是有些真才实学的。
望着对答如流的容初,老大夫错愕转为欣慰,学的这般扎实的后生可是不多见了。
老大夫笑眯眯的问:小伙子,师从何人哪?
容初松了一口气,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小子自幼流落街头,几年前有一老者见我可怜,便传了些医术与我,待我学成后师父便云游四方去了,未曾留下名姓。
哦,倒也是你的造化。老大夫欣然接受了她的说法,总有些世外高人喜爱四处收徒,并不稀奇。
老夫姓何,是这庵庐里年资最高的大夫,你今后便跟着老夫学学如何救治战场上的病患吧,军营中的病患多以外伤为主,时有断胳膊断腿的,与平常行医还是很有些不同的。老大夫笑着吩咐。
是,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容初弯腰行了个大礼,又给敬了杯茶。
何大夫欣然接受这一礼,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又接着补充:庵庐里你的师兄弟们共一十七人,平日里轮流进营中值守,照看病人,晚些再给你介绍介绍。
容初一一应下,跟随何大夫安置好了庵庐里的住处。
此处常年缺人,一人一间,屋内床榻被褥、桌椅板凳都很齐全,倒是不必跟人挤,省事不少。
倒是阿启,军营里定没有这般好的待遇,人挤人睡着,该如何是好?
不过,想想阿启的武力,又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第5章 西北军营
望着容初出门来的灿烂笑脸,萧启便立刻知道了结果。
她嘴角微扬,开口问道:过了?
虽是询问的口吻,却充满了肯定,她就说嘛,阿姐那般厉害,怎么会不过呢。
容初嗯了一声,欣喜之意溢于言表。
却面带抱歉看了她一眼,有些为难道:行过了拜师礼,师父说此刻便要跟着他学习了,我怕是不能陪你去军营了。
即便已然知晓了阿启的底细,清楚不该用待小孩的方式看待她,却还是不放心。
相处多年,二人还未真正意义上的分开过。
师命不可违,如今参军这般大的事情,她却不能相伴,心中懊恼至极。
萧启眉开眼笑,并不在意:没事,多大点事儿啊。阿姐你在这好好呆着,有机会我再来找你。
我又不是小孩了,一个人可以的。
容初从袖中掏出剩余的几两银子,全部递给萧启:这里包吃包住,银子你拿着,给自己买些好吃的,听见没?
大抵全天下的长辈都是这样的想法,总觉得这孩子没自己在身边定会吃苦,想要把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
萧启只取了二两留作他用,而后转身挥挥手。
军营里也没处花钱,剩下的阿姐留着吧,你才是要多买些好吃的补一补。等我多斩些西夏人的头颅拿了赏格,再来孝敬您老人家。
清亮的声音透着股少年人独有的朝气,萧启朝早先已问好路的征兵处跑去。
容初怔怔望着她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孩子,说话越来越没谱了。
什么叫老人家?该打。
***
高昌城驻守军队名为镇西军,由镇西侯林宏带领,常年与羌族人对战。
本朝实行自愿性的募兵制,各军镇招募常驻边疆的军方健儿,每日能吃饱不说,一个月还发二石米的俸禄,待遇不可谓不好。
因而这征兵处人群熙攘,大排长龙,多为青壮年,但也不乏如萧启这般的稚嫩面孔。
一黑脸大汉端坐于帐前,身材魁梧,面色冷硬。桌上摆着套厚厚的铁甲,闪着寒光,身旁站一位手拿皮尺的士兵。
报名参军之人,要先量身高测目力,不达标的不要,不少人这第一关就被淘汰了。
这第二关,就得把桌上的铠甲举过头顶,称为胜举一甲。
缘甲之式有四等,甲叶千八百二十五,表里磨锃。每一甲重四十有九斤十二两。
体力越好生存率越大些,大几十斤的重量加诸于身,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又会裁汰些体弱之。毕竟战场上得穿着铁甲举兵器劈砍,一场战斗少说也得持续个把时辰,多的一整天都有可能。若是连区区铠甲都举不起来,更别说穿着一整天了。
到这一步能坚持下来的人,就可以进入帐中由军医检查身体,看有无大的疾患,是否能够入选。
三关能一顺通过的人却是不多,铩羽而归的比比皆是。但倒是没人敢在此处撒泼打滚闹事,少有的几个不服气的,在撞上黑脸大汉的冷眸之后,也悻悻而归。尸山血海中练出来的气势骇人至极,普通老百姓多看几眼都觉得双脚打颤。
萧启悠闲站于人群之中,按部就班的排队,在前后众人喧闹的讨论声中安安稳稳,并不担心。
经历过一次的流程她已了然于胸,更别提在军中呆那么些年,到了后来当了将军,都是她去选人,而非人选她了。
就是这气候有些闹心。
春末夏初,快到正午时分,日头毒的不像话。男人的体味大,流了汗更甚。来参军的大多家境不好,鞋上破洞或是直接光脚来的随处可见。各种狐臭汗臭脚臭夹杂在一起,哪怕是在露天的烈日下头,还是熏得人直皱眉。
自当了将军,萧启已经很久没有受过这种直面的冲击了,头晕目眩下差点没撅过去。
正愣神间,前方已没了人,终于轮到她。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朝黑脸大汉行了个礼,报上自己的名姓。
分明没吃过什么好东西,野草般生长的萧启却身高七尺有余,力大无穷,轻轻松松将铠甲举过头顶,不同于前人的艰难。
少年身材单薄,连衣服都撑不满,空空荡荡的。
两条长腿活像甘蔗成精一样,跟猿臂蜂腰琵琶腿这些标志性的形容词半点不搭边。
脸因着多日的餐风露宿显得有些黑,眸子却黑亮的惊人,熠熠生辉。
你多大了?给她量身高的士兵突然发问,时下征兵皆有年龄限制,最低不得低于十五岁。这少年看起来不像是符合年龄的。
十五了,家里穷,吃不起饭,看着显小。萧启摸了摸后脑勺,笑着答道。
黑脸大汉眼底透着满意,看起来倒是个好苗子。他微微颔首,示意她进入身后的帐中。
帐中位置不大,仅放了张桌子和木板床,以供查体之用。
入营前的体检除了把脉之外,还得脱了衣服查体,看看有无传染性的疾病、先天缺陷之类的。因而帐中并无他人,检查也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来。
面色红润的中年大夫刚送出去上一个人,端坐桌前,朝她挥挥手。
萧启酝酿了下情绪,垂放于身侧的手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缓步走到大夫面前,眼泪倏的落了下来。
一开口,带着哭腔的声音透着无助:大夫,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
中年大夫行医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看着少年与家中幼子相同年纪,恻悯之心油然而生。
怎么了这是?你哭什么呀?他站起身来,轻声问道。
萧启抹抹眼泪,继续道:小子生来,就,就,是个天阉。但我从小就立下志向,要参军保家卫国!大夫您就行行好,帮我这一次吧。
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直直砸进了大夫的心里。
这他有些为难。又忍不住可惜,年纪轻轻怎么就
萧启将袖中的二两银子塞进大夫怀里:这是我全部身家了,求您了。等我当了大将军,一定会报答您的!若我运道不好,不幸战死沙场,来生给您做牛做马!
这般操作已经是第二回 了,上次参军之时手中没有银钱,险些被人识穿身份。
一回生二回熟,顶着副少年的壳子,装腔作势她脸也不带红的。
中年大夫把心一横,点头道:行吧,那吾就帮你这一次,也算积德了。
萧启破涕为笑:谢谢大夫!您大恩大德小子没齿难忘!
中年大夫在手中册子上记下她无疾的批语,又叮嘱道:你自己多加小心,可别被人发现有这隐疾,否则我也吃不了兜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