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荣恩公这时候突然说话,朱霁便停下了脚步,没有走到沈家那一桌旁边。
“世子是从蓟州远道而来,身份尊贵,且为国家镇守边疆,十二岁便亲征战场,击退蒙元蛮夷,实在是少年英才。”荣恩公缓缓道来,对朱霁的称许比方才朱霁想跟沈家“攀亲戚”的话,听起来还真诚万分。
“世子从武,老夫今日寿宴,来的也都是当年追随我的一帮将领,其中不少曾经驻防过蓟州。世子不若去那一桌,与将军们对饮,把酒言欢,说说战场上的事儿,让老夫跟着再过过瘾吧。”
荣恩公这是把朱霁这乱臣贼子扔到了一帮满心怨气的忠臣良将中间去了。
沈书云听完祖父的话,忍不住低头笑了一声。
活该!
想到祖父亲自带出来的这些武将,都是酒量海海、言辞锋利的人,沈书云就觉得祖父这一招真是高,希望叔伯们不要客气,使劲儿把朱霁灌醉了,横着出去才好呢。
以为朱霁会推脱为难,谁知他只是一瞬间有些失望意外,随后就仍是那一幅自负满怀的样子,笑盈盈对荣恩公道:“公爷说的极是,我正可以借此机会,和几位久仰大名的将军们讨教战场上的机要。”
朱霁就这样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坐到了赵世康和刘虎贲那一桌去了。
沈书云看着朱霁毫不怯懦的模样,毫不犹疑地落座在最吵嚷的酒席间,头一次觉得他的背影竟然有一点好看。
沈书云是第一次看到朱霁和一般武将们在一起的样子,原来他不仅仅是只在她面前蛮横无理,在任何人面前,都是这般
朱霁很快推杯换盏,和赵世康、刘虎贲畅饮起来,男人们声高嘹亮,与沈府主家这一席的安静祥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时候一直低头吃饭的沈霄突然说:“祖父,我也想去将军叔伯那一桌上去。孙儿十三了,莫说战场,弓箭都没有摸过。”
何氏摸摸的脊背:“国泰民安的,哪有战场给你去。好好读书谋求功名不比打打杀杀好。”
荣恩公却舒展开眉目,对沈霄说:“若你这般想上战场,明日去找赵世康,带你去马场上历练历练,就说我说的让你去的。书院可以旷学两日。”
沈霄听完,高兴地“嗳”的一声,低头吃饭的样子都更带劲儿了。
沈书云看着武将们的那一桌宴席上,朱霁似乎在对各位将军们敬酒,之后是诸位将军合起伙来敬他,把酒言欢,一边喝一边说,起初似乎还有几个人揶揄讥讽,不多时被一一化解,随后似乎是聊起了蓟州以往的战事,朱霁竟然和几位年届不惑的将领们聊到了一处,最后开怀畅饮,还一同高唱了几首战歌。
阳刚之气瞬间充盈了整个宴会大厅,荣恩公看向赵世康那一桌,居然还流露出了一点艳羡,想去凑凑热闹。
第四十章
“祖父想去赵将军那边凑凑热闹吗?”沈书云凑过来问荣恩公。
荣恩公已经在餐桌边坐了半个时辰, 此时疲惫不已,微微笑了一笑,带着无尽的留恋, 眨了眨眼睛。
“不必了。今日我已经很高兴了。”
荣恩公说话的声音已经中气不足, 最后带着不舍, 决定不去破坏年轻人的气氛。
沈书云给荣恩公又整理了一下膝头的毯子, 荣恩公慈祥而深情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对她说:“云娘子,辛苦了。”
沈书云眼眶里的泪珠,突然决堤, 像是不听使唤一样,噼里啪啦往下落。
为了安排今日的寿宴, 沈书云忙了许久, 制定名单、安排接送、择选菜单, 凡此种种琐碎的大事小情,都亲力亲为, 就是希望祖父的寿辰能过得开开心心。
因为她清楚地知道, 这可能是祖父在世界上最后一次做寿了。
沈书云抹了抹眼泪,对荣恩公说:“祖父若是累了,就回去歇息。医师还等着给您施针调理呢。”
荣恩公点点头,翁姨娘忙让下人把老公爷从餐桌边, 抬上了轮椅,整理好了衣襟。
席间的人也已经发现荣恩公要扯席, 便也都停杯投箸, 看向了这边。
沈书云落落大方地对众人高声说:“祖父乏了, 请各位继续宴饮。”
荣恩公颤颤巍巍抬起双拳, 微微在胸前抱拳, 慈祥的目光里星斗闪烁,扫过一个又一个将目光投过来的人。似乎要把这最后的见面,刻在脑海中,永不忘怀。
朱霁领着一桌武将,说:“咱们应当一起举杯,一起敬公爷一杯。”
诸位将士声如洪雷,举起酒杯:“祝公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像是一场英雄迟暮的告别,荣恩公微微笑着,与大家辞行。
最后曹管家和翁姨娘,推着荣恩公回去了凌云院。
荣恩公退席以后,诸位参加宴席的人很是感慨了一番,他们许多都已经有段时日没有见过荣恩公了,昔日威风凛凛的权臣,如今病入膏肓的样子,让他们很是唏嘘。
这哀叹之声,自然沈家的这一桌人也听到了。
沈崇一点也没有去给诸位一一敬酒的觉悟,而是一个人低着头喝闷酒。
倒是沈嵩,主动问沈崇:“子峻,咱们还是过去敬一圈酒吧,来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歹得有点东道主的样子。”
沈崇这才很不情愿地走过去敬酒,到了将军们所在的这一桌,沈崇别别扭扭很不大方地敬酒,却被刘虎贲拿住。
刘虎贲和席间很多荣恩公昔日的下属一样,对沈崇的情感很复杂,出于对荣恩公的敬重,他们从前也曾经视沈崇为少主。
但是这些年下来,沈崇的不争气、不上进又让他们跌破了眼镜。
在荣恩公提携起来的这些将军眼里,若是沈崇能争口气,早些取得军功或者功名,也不至于让沈家青黄不接。
而沈崇治家无道,纵容妻子贪财小气,毫无大宅门贵妇的尊重,也已经名满京城。
堂堂国公爷的儿子,在朝中被排挤成可有可无的角色,这不能怪荣恩公不肯提携儿子,多年以来沈崇错失了很多机会,全然是因为他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沈大人,今日是公爷大寿,您是嫡长子,公爷提前撤席,您应该多喝几杯才对!”刘虎贲端着高脚瓷杯,对着沈崇一杯一杯灌酒。
沈崇虽然经常流连酒楼瓦肆,但是酒量却很差,几乎两三杯酒就已经扶额,赵世康有些看不下去,对刘虎贲道:“沈大人已经微醺,我看还是不要喝了。”
刘虎贲和赵世康是多年的交情,说话也毫不客气:“赵兄,这话说的,难道沈大人的酒量就只有这么一点点吗?你不要这么轻视堂堂公候府的嫡长子!难道子峻兄不能成袭爵位,就不是国公府未来的掌家人了吗?”
一句话说的沈崇和沈嵩都有些下不来台。赵世康直摇头,但也没有办法。
刘虎贲后面又站起来两个武将,跟着起哄,非得把沈崇灌醉了不可。
沈书云看向这边,已经看出了父亲这是被祖父昔日的部下缠住了。
沈书云有些着急,生怕父亲这个时候会出丑,但是碍于自己是女儿身,又不方便过去。
沈霄起身说:“我去给父亲挡酒。”
沈雷摁住他,道:“你有酒量么,就去触这个眉头。”
沈霄沉默,他确实没有酒量,还不如沈崇呢。
沈雷叹了一口气过去想帮扶一下叔父,但是到了那一桌,也只是站在父亲沈嵩的身后,不敢多说话。
沈雷自己的父亲是庶出,诸位将军就算是要为难沈家的人,也只能和沈崇过招。
嫡庶有别,沈雷更没有上前说太多话的资格,否则会被在座诸君嘲笑错了尊卑,反倒失礼了 。
沈书云觉得这般武将灌了点黄汤,就露出了本性,分明是拿着沈崇出气,把各自在新帝登基后,郁郁不得志的情绪,找了这么个机会发泄出来。
倒是朱霁,仍然气定神闲在酒桌上,看着沈崇被几位武将为难,又灌了几杯酒。目光看向沈书云,看到了她正四处搬救兵的模样,便低下头微微笑。
“在这个家里,还真的操心的命。”朱霁在心里这样揶揄了沈书云,转瞬又觉得心头微微一紧。
也许她早已经习惯了操心,去承担本来就不该她来操心和承担的事情。
她的一双素手,应该捉着梅鹿的笔杆,在画案前泼墨挥毫,抒写胸中的江山万里,而不是现在整日在堆叠如山的账目里浪费光阴。
朱霁想带着她离开这个乌烟瘴气的沈家,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沈大人,请再喝一杯,今日能聚在一起,可是不容易啊!”
沈崇又被刘虎贲等人,灌了几杯酒,沈嵩上前想替替他,却被刘虎贲身后的武将接了过去,沈雷也陷入了酒官司,脱不开身。
再喝下去,明日父亲和叔父都别想去衙门画卯了。
沈书云叹一口气,突然想到了一个人,她四望寻找萧唯仁,希望这位“准女婿”能去那一桌帮助一下沈崇,却发现萧唯仁和沈书露不知何时已经撤了席,连沈书露身边伺候的红簪和玉簪都不在了。
至于何氏,正全心全意在吃眼前一钟全汤,对身边的老妈子抱怨自己院子里的伙食不好,不似宴会上这般精致,怀疑现在连厨房都不将她放在眼里。
沈书云看到她那自私而无知的模样,简直觉得头疼。
她的目光可怜巴巴四处求助,最后和朱霁带着点戏谑的眼光短兵相接。
沈书云低下了头,又抬起眼眸,眼神里有了一丝祈求之意。就是这么一个轻飘飘的表情,已经足够让朱霁伸出援手。
朱霁弯唇勾勒出一个知会的笑容,站起身来,对刘虎贲说:“刘将军,不若让我替沈大人喝一杯。”
刘虎贲也有了酒气,说话十分直率:“世子爷姓朱,是国姓爷,怎么能提沈家人喝酒。难道世子爷是沈家人吗?何时安王府也时兴入赘了?”
“哈哈哈哈……”将军席间的武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朱霁并不觉得下不来台,反而因为“入赘”两个字简直是说到他心坎里,跟着爽朗开怀地笑了起来。
他将酒杯斟满,走到刘虎贲和沈崇之间,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举杯,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潇洒地翻过杯口,确实喝得干干净净。
众人一瞬间懵怔,朱霁方才被几位将军劝酒,已经喝了不少,这个时候还能一饮而尽浮一大白,可见他的酒量有多么好。
在众人沉默的瞬间,朱霁轻轻把沈崇手中的酒杯拿了过来,给旁边沈雷一个眼色,威严赫赫地说:“沈大人醉了,麻烦雷哥扶他去歇息。”
沈嵩和沈雷连忙把已经快站不住的沈崇扶着交给了站在桌边伺候的几个小厮,扶着去绿野院,行至宴会厅的门口,沈崇就吐了出来。
沈书云也带着念春过去侍奉,心里感叹好险,若是再晚一会儿,父亲就要在将军们的酒桌边出丑了。
沈书云跟着小厮们出了宴会厅,到了往后院去的月门处,才停住脚步。看着小厮们将沈崇送了回去,沈书云才长舒一口气。
等到沈书云回去,看到宴席间的来宾已经三三两两告辞了。
沈崇走了,沈嵩便接过来东道主的职责,对要离席的诸位一一告别,安排好小厮送到府门去。
沈书云往武将们的这一桌看过来,刘虎贲等人都是海量,这时候也已经喝得有些站不住。
倒是赵世康将军处事沉稳,虽然也是醉马刀枪,到底还算是有些定力,正坐在那里微微扶着额头,看着一桌子的军中故旧们要么溜到了桌子下面,要么伏在桌上呼呼大睡。
沈书云让曹管家将几位将军妥善交给他们身边侍奉的副官或者兵卒,各自归家好好醒酒。
曹管家一一去办。
倒是遍寻不着朱霁的身影,沈书云起身去宴会厅外头寻找,看到月门外,四宝正对朱霁神情肃然地说着什么话。
朱霁喝了那么多酒,却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侧耳仔细听着四宝的禀告,时不时微微颔首点头。
朱霁感觉到有人在月门这一边看他,见到是沈书云,神色微微一变,对四宝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往沈书云这边走过来。
这道月门外的回廊通向墨泉,距离上房几个院子很远,因此也背静无人。
朱霁到了沈书云身前,沈书云才闻到了他身上也沾染了酒气,眼眶微微有些水气,看上去闲庭信步,稳稳当当,也只是仗着酒量惊人,到底还是有了微醺的意思。
“今日多谢你,给家父解围。”沈书云看一眼朱霁,怯怯地道谢。
朱霁看着她忙碌了好几天,脸面都没有了光彩,下颌瘦得一张鹅蛋脸变成了瓜子脸,有些心疼。她方才着急送沈崇回去,一路走得很快,鬓角挽起来的秀发散落了一缕,轻轻地垂在肩头。
朱霁伸出纤长而皓白的手指,轻轻把散落的一缕鸦发撩动起来,掖在了她的耳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