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过誉了。方才见你们忙着,我没有告辞就走了,也是失礼了。”
“哪里的话,你我是父女,何时要这般客气见外。”
沈书云听了觉得荒唐,她与沈崇向来都是这般客气见外,何时曾经像寻常父女那般亲近,一次也没有过。
“为父就是想再问问你,若是你来处置你妹妹眼前这麻烦事,该怎么做比较好?你知道这也是家丑,时间长了掩盖不住,会让咱们整个家里都蒙羞。”
沈书云轻轻一笑:“父亲也是在朝为官的人,不比我一个闺中女流有手腕和权谋么?这件事固然不光彩,但也不是没有解决之法。”
听到沈书云言辞中对自己的讥讽和看不起,沈崇是不接受的,但是他又分明在心里对长女认输。
沈崇家宴和私下里见过几回萧唯仁,却一点也没去考虑萧唯仁的秉性,在自己眼皮下,让这小子占了女儿的便宜,自己也全然无知,现在的局面,他更是无从下手,一筹莫展。
“为父就是想听听你的意思。”沈崇的表情已经是近乎祈求,他见沈书云仍旧不说,干脆跺了跺脚:“为父答应你,今后这个家还是让你来执掌,在你出阁之前,还让你母亲继续歇着。露娘有了身孕,无论是小产还是顺产,也需要人照顾,家中的事情,这些年她也管的不怎样,以后父亲还是仰赖你帮手。”
沈书云只是无奈,父亲将家权看成是利诱,从前的禁足则是威逼,这个家权像是一场儿戏,随时被他拿来当做谈判的筹码。
这样拙劣的手腕,沈书云想想也知道,父亲在朝堂为何总也提不起来。
叹息了一声,沈书云道:“家权之事,随父亲的心意,我总是要出阁的,也不可能一直代管下去。至于露娘的事,只看母亲是不是舍得私吞下的那些钱银。既然表哥要的是钱,而不是别的,倒也不是一件难事。”
“可是十万盐引……而且你母亲咬定了没拿……”沈崇又为难起来。
沈书云耐着性子,最后再交待他一句:“就看母亲觉得家族名声、妹妹的前程重,还是这些钱财重。许多事情,原本就是选择而已。只是此事不可拖下去,旁人等得,肚子等不得。”
说到这里,沈崇咬了咬牙关,狠狠地道:“这个萧唯仁真是个狗才!坑的咱们露娘好苦。真想让你妹妹在家里产下孩子,也不愿将女儿嫁给这样狼心狗肺的人。真是恨不得拿着长刀和这竖子同归于尽,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沈书云无奈看着他,也懒得分辨父亲此时的愤怒,到底是心疼女儿,还是心疼钱财。但他能说出这句还有点担当和意气的话,到底让沈书云觉得他还有一丝人心。
“父亲,你回去看看露娘吧,我这些天伤神,想回去了。”
沈书云转身要走,沈崇又喊住她:“云娘,若是你母亲最后肯拿出丰赡的嫁妆给那个姓萧的,你愿不愿意替为父修书一封,这种事,为父不知道这封信要如何写。”
沈书云道:“父亲只管写,陪嫁丰赡四个字,想必表哥那等聪明人,一看就明白了。”
沈崇点点头,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对方既然是图财,也倒是省去了彼此互相猜忌的弯弯绕。
“可是,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你就不心疼吗?”沈崇到了这个时候,才想起站在长女的角度上想想。
沈书云道:“心疼自然也是心疼,毕竟不是一笔小钱。但一来若不是为了此事,母亲也不会将这些钱财还给我,于是我早就把这三只箱子当成了身外之物。二来祖父临终前叮嘱我守住这个家,我宁可舍弃身外之物,也不想违背祖父的遗愿。”
沈崇这才如梦方醒,同时又惭愧于无地。
沈廷恩该是对他这个嫡子多么失望,才能临终前宁可相信一个年芳二八的女孩,也不肯对他有所嘱咐。
沈崇看向沈书云,惭愧、无奈还有一丝嫉妒,他始终没有办法在沈书云面前抬起头来,自己不像个爹,倒像是个被她从高处俯瞰的窝囊废。
第五十二章
回到蓬蓬远春, 沈书云看到四个院护还在门口守着。
只不过,她走过去的时候,四个人都不敢看她, 低着头心惊胆战。
念春昨天已经告诉了她, 四宝如何将吴有恩的手指头抖落在地, 吓得这是个本来还有些仗势欺人的院护登时魂飞魄散。
四个人都很怕会成为下一个吴有恩, 因此对昨天恐怖的一幕,反而守口如瓶。
面对沈书云的时候,四个人也毕恭毕敬到颤抖的程度。
已经是冬日,天气很冷, 四个人站在蓬蓬远春的门口,皆穿着单薄的家丁棉衣, 沈书云看着他们当差也不容易, 对他们说:“这天气在门口站久了, 非冻出病来不可。待会儿我让念春给你们每个人弄个手炉过来,再加一件棉猴, 过晌午再让小厨房送些姜汤过来。总之不要染上寒症, 如今府上也是在清减家仆,四处缺人手,万不要病了。”
四个人忙感恩戴德,夸赞沈书云贤良, 又谦卑道自己并不那么冷云云。
“其实咱们几个也只是奉吴有恩那斯的安置,并没有得到家主的直接授意, 若是大姑娘有些大事小情要处置, 偶尔出来院子透透气也无不可, 总之咱们几个都能跟上房圆过去的……”
沈书云摇摇头, 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回应就进了院子。
念春见她回来, 忙问:“满枝红那边怎么了?我不敢出去咱们院,什么情形也探听不到。”
沈书云一时间不知道对念春从何说起,只觉得一上午都在和父母绕圈子,沈书露又惹出了这等麻烦的丑事,还不知道沈崇接下来要怎么烦扰自己给他出主意当军师,只觉得脑仁疼。
可是念春追问得紧,沈书云也只好用最简单的话语,将今天上午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念春。
没成想念春的反应极大,简直可以用义愤填膺来形容。
“真是丢人丢到家了!整日编排咱们这边如何与安王世子不清不楚,原来瓜田李下的根本就是二姑娘本人!不过是看重临安萧家手里一笔好钱,就这般输了身子也要截下这门亲事!现在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面,谁疼谁知道了。”
沈书云知道念春是为自己鸣不平,本就是忠心护主的人,又曾经受过沈书露的欺侮,这时候说出来的话也难免是咬牙切齿的。
沈书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递过去,调侃道:“念春小主莫要动气,喝点水则个。”
念春接过去,无奈地说:“大姑娘伺候我?这是让我折寿呢。我只是一个女使,没有主子您的心胸,这般时候还能出手帮助这狼心狗肺的继妹。我没什么见识,也知道十万盐引是一笔大钱,你如何就这么为了救她扔了出去?心里真的是一点点怨恨都没有吗?”
沈书云想了想,道:“你问的话,方才父亲已经问过类似的话了。怨恨也是有的,但毕竟是一家人,祖父已经殁了,我不能过度伤心,不然就是不孝了。既然想当个孝女,就尊重祖父的意志,好歹在出阁前,糊弄着把这个家撑住吧。”
念春也给沈书云倒一杯茶,无奈地说:“出阁,出阁……姑娘把出阁当成出门这么简单吗?咱们府上已经不是国公府了,连萧公子那般从前看不上的出身,都敢这般作践咱们府上,姑娘难道真的不为了前程焦躁么?”
沈书云知道这丫头又要来催嫁,转过身去拿绣绷子不理她,无奈念春却跟过来对她说:“翁姨娘虽然是个姨娘,但到底在京中还是有口皆碑,也有几位贵妇相熟,不若我去托托她的人脉,给姑娘询问一门看得上的亲事好不好?转过年来,姑娘就十七了,这事真的不能拖着了。”
沈书云拿着绣绷子,又向一边转身了一下,依旧是不理会她。
念春根本不在意,继续追过去:“虽然咱们府上没有了往日辉煌的门楣,但是姑娘你才名远播啊!当年一场寿辰宴,姑娘得先帝赏识,多少王孙公子对姑娘动过真心,万一其中还有一两个念念不忘的呢?婚姻大事要讲缘分,但是缘分也是靠人牵线搭桥的呀!”
念春见沈书云低着头开始绣花,没有继续转过头去,就拍着胸脯说:“姑娘,实不相瞒我这个人,这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红娘!为了主子,可以竭心尽力,死而后已!”
沈书云用绣绷子打她一下:“什么死不死的!正在祖父孝期里,休要胡说八道。怎么咱们院子有人把门,你这张嘴就没有了呢?”
不提门口那四个人还好,一提起来,念春正有话要说:“什么把门的!自从昨天那个死太监给他们几个一顿警告,如今看到咱院子里的人都打哆嗦,思夏晌午去小厨房取水果,他们一个敢吭气的都没有。现在上房都在满枝红忙着,更没有功夫理会咱们这边的禁足是真是假,当真是四个摆设杵在门口,哪里是有人把门呢!”
沈书云问:“那个吴有恩怎么样了?寻到了没有?”
念春道:“思夏小厨房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耳朵,说是昨夜没回来,曹管家派人去寻了,最后在城西找到了,左手的手指头都没了,人快断气了。那个吴有恩本来是曹管家的同乡,因曹管家引荐,才得了咱们府内的差事,从穷乡僻壤进京没几天,这狗才转头就投奔了夫人,拜高踩低想把曹管家压下去,真真的忘恩负义!也就是曹管家是个大善人,捡他回来还给他医治,不过曹管家说,若是这狗才还能活换过来,就遣回老家好了,咱们府上反正在裁人的当口,难不成以后还用个裁坏么?”
沈书云听闻此事,闷声不响皱着眉头。
因为沈书露的事情,她为沈崇指点了个方向,也舍弃了生母本来应该留给她的丰赡嫁妆,沈崇已经不好意思将她禁足,还说服了何氏,依旧让沈书云执掌家权。
何氏哭天抹泪不应允,沈崇最后也没有改变心意,只是去书房裹了一个整夜。
因为仍在孝期里,他不必去礼部支差,便将自己反锁在书房看书,头发不洗、胡子不剃,一副丁忧的模样。
惟独沈书云猜测沈崇或许只是在给临安萧家写信,因为拿捏不好措辞,干脆把自己关起来写。
沈书云想去帮他,但是最后还是忍住了。
四个家丁过了几天就撤走了,倒是曹管家依旧每日来给沈书云看家中的账本子。
沈书云一一理清,将家务安排得井然有序,但是内心也不免悲凉,惟独在账目本上,家族的衰落才来得这么具体又触目惊心。
因为没有了祖父的入项,沈家的架子的确是一下子塌了下来,裁撤了不少下人,又剪除了许多不必要的开销,才将将让出入打个平手。
“兴许以后咱们都得习惯过这等清减的日子才行了。”沈书云一边拨弄着算盘珠子和曹管家对账,一边对他说。
曹管家称是,他这是在荣恩公辞世之后第一次见到沈书云,原本以为这巨大的打击会让她脱一层皮,没想到只是人瘦了些,精神头依旧,甚至比从前在荣恩公羽翼庇护之时,更添一分坚强和笃定。
这样的精气神,若是放在一个二十五六的诰命夫人身上,诚然是一番不俗的气度,放在这年芳二八的少女身上,徒然令曹管家这样心慈面善的人,感到一些心疼。
“曹管家,我还有一件事问你。”沈书云合上了账本子,带了几分郑重的神情问道:“吴有恩是曹管家的同乡吧,听说他出事了?”
曹管家没想到这件事这么快就传到了沈书云这里,却也诚实应道:“回大姑娘的话,这个老吴确实是遭了难,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左手的手指都被人剁了,若不是捡到得及时,就咽气了。这个人心肠说不上太好,但也只是有些势利愚蠢,说不上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歹人,这般心狠手辣,生生剁人手指头的。”
“从公中拨几两银子给他,好生安顿,毕竟是咱们府上的人。”沈书云对曹管家道。
曹管家有些意外,随后万分感激道:“大姑娘真是量大福大,我是听说这个吴有恩是当初带人去封禁了您这院子,按理说就算是不厚待他,也说得过去。”
沈书云微微一笑,对曹管家说:“这个吴有恩的确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我只是顾念曹管家的面子。毕竟乡里不会知道他在这里得罪了什么人,只会怨怼曹管家没有照顾好同乡。几两银子,公中再难,也不至于拿不出手,但却可以让曹管家在乡里亲故前还不至于落人话柄。”
曹管家对沈书云又多了一份敬重,实际上,曹管家的为难处,正在与同乡二字,吴有恩是什么人,家乡人大抵比他要清楚,但也免不了悠悠之口会编排曹管家没有顾念同乡之谊,把人带出去,又没有囫囵个地交还回来。
曹管家是年逾不惑的人,沈书云则不过十六岁,偏偏是这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每每让曹管家佩服得五体投地,更加坚定了要为沈家恪尽职守,报偿主子恩德的忠诚。
又忙了一会儿,曹管家带着账本子离开,沈书云单手撑着额头觉得有些疲惫,念春过来送上了一个暖手炉。
的确是入了冬日,京城地处南方,依靠着长江天险,北地罡风本来吹不到此处,但是不知为何今年入冬以后格外阴冷,时常三五日连着不见太阳。
“今年的气候真是个别得很。”念春感叹道:“主子也是真的好脾性,那个吴有恩就是个寡廉鲜耻的登徒子破落货,救治他就罢了,还要给他银子返乡,真是以德报怨。”
沈书云知道念春看不明白,自己其实是为了笼络曹管家。善良的人总是会忠诚于更善良的人,沈书云知道几两银子是小事,在这家族衰落的当口,能让曹管家这样兢兢业业、心地醇厚的人继续踏踏实实干下去,并不是容易的事。
收买人心有很多种方法,收买好人的心,其实比收买恶人的心,更难些。
已经忙完了所有的家务事,据说沈崇也已经修书一封寄往临安,沈书露则被何氏严加看管,偷偷养胎。小产对身体有伤,何氏始终也不忍心让女儿喝下堕胎药。何况她仍然固执地认为,萧家破天豪富,能与这等人家喜结连理是值得期待的事情。
但何氏自知自己比起沈书云的心机与格局,差了不少,对于家权的事情,也与沈崇暂时妥协。
沈书云起身,看到桌子上的一方锦帕,是那日朱霁来宽慰她时,留在这里的。念春已经洗干净多时,一直这样放在沈书云的书桌前。
沈书云想了想,将锦帕揣在怀中,朝着存雄居走去。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可能会断更一天,因为初五家里比较忙。
但如果有时间的话,也可能不会断更,总之提前给各位报备。
我们这边有破五的习俗,你们呢?
谢谢小可爱们追文到此处,提前祝大家初五快乐。
第五十三章
到了存雄居, 却是大门紧闭,朱霁与四宝都不在其中。
四宝留下的侍从见到沈书云,道:“沈大姑娘, 世子与内监大人去了甘露寺与宏庵法师研修佛法去了, 应当快回来了。不过您若有什么急事, 可以交代给小的, 等世子回来传达。”
沈书云身手想从衣襟里把丝帕拿出来交给侍从,请他代为转交给朱霁,但是却犹豫了。
最后沈书云对侍从道:“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既然世子不再, 我改日再来。”
刚刚转过身要离开存雄居,却看到朱霁身后跟着四宝, 正往存雄居走来。
朱霁见到沈书云只身一人来寻他, 连个侍女也没带, 眼睛便有了神采。
紧走几步,到了沈书云身前, 朱霁对她说:“听说你不必再被禁足, 我应该先去看你。”
沈书云浅淡一笑,从衣袖中拿出了锦帕,朱霁便伸手接了。
“世子说亲自去拿,却一直没去。想必你忙, 没有空闲。我便自己过来送了,这就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