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维斯的情况不太好。
他身上的魔力紊乱,那些原本应该沿着既定的轨道流淌的魔力想在横冲直撞,甚至呈现出激烈的扭曲。这些失控的魔力本该带给宿主莫大的痛苦,但埃尔维斯的表情很平静。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痛苦。
为了弄清楚埃尔维斯昏迷的原因,伊娜对他扔出了一个探查术。
【姓名:埃尔维斯(诅咒)(虚弱)(昏迷不醒)
种族:血族
……】
看着埃尔维斯名字后面的那一串debuff,伊娜叹了口气,她既不会治病,也不擅长解除诅咒。自己的兴师问罪才刚出口,就这样戛然而止,实在是叫她气闷。
但人已经昏迷了,她又不能不管。
既然埃尔维斯是血族,要不要搞点血喂给他喝,自己的血液应该蕴藏着强大的魔力,这个方法应该是有用的吧?
这样想着,伊娜拿出小刀和瓷碗,努力了很久,她还是放下了小刀,想起了那个关于最锋利的矛和最坚固的盾的故事,已知她是莫罗大陆上攻击力最强的法师,巨龙又是防御力最强的种族,那么她能够伤害到自己吗?
答案是否定的。伊娜看着指尖上被小刀划出的一点白痕,只几个呼吸就恢复了原来的模样。她随手把小刀扔出去,锋利的刀尖深深的扎进了墙壁中,只留下一个手柄,可就是没办法突破那一层看似柔软的肌肤。
伊娜看了一眼一边的埃尔维斯,他的脸色白的像纸,眉头蹙着,冷汗沾湿了黑发。
伊娜又翻起了自己的游戏背包,在一堆药剂中翻来找去,最后把视线定格在第一排的第二个药剂。
这是玩家们在游戏中最常用到的药剂之一。生命药水,恢复血量,俗称红瓶。
反正喝了也没有坏处,伊娜一手扶着埃尔维斯,另一只手拨开了盖子往他的嘴边凑。
没想到澄净的红色液体刚刚入口,埃尔维斯就剧烈的反应起来,他立刻把刚刚还没咽下的液体吐了出来,趴在床边一阵阵的干呕,嘴里喃喃说着:“我不喝血……我不要喝……”
伊娜握着药剂瓶的手段在空中,埃尔维斯真的是个血族吗?他为什么对血腥味有这么大的反应?
其实生命药水虽然颜色发红,带着一股难闻的铁锈味,但确实不是血液制品,这可是玩家最常喝的药水之一,大家又不是全都转成血族了,普通人喝血怎么可能恢复生命值。制作生命药水是玩家药剂师们致富的途径之一,伊娜多次亲眼看到他们炼制,只是一堆草药而已。
搞成这种恶心的口味纯粹是游戏策划的恶趣味,有些趣味副本还会特意设置不允许一键使用生命药水,非要捧着瓶子喝才行。玩家们一边和怪物战斗,一边还要捧着将近五升的最大号红瓶吨吨吨。这个副本也因此被玩家们称为“噩梦副本”。
既然埃尔维斯对血腥气这么排斥,想了想,伊娜还是把生命药水收了起来。
埃尔维斯好歹也是一个公爵,他出了事,自己是不是该通知阿斯兰德。伊娜正准备把维兰瑟喊进来,就听见维兰瑟脆生生的声音:“不好意思,今天酒馆不营业,你、你不能到里面去!”
伊娜听见急切的脚步声冲了过来,最后在门口停下,来人还算是保留着一点礼节,抬起手敲了敲门。
“进来吧,骑士长。”伊娜开口道,紧跟在阿斯兰德身后的维兰瑟踮起脚去看伊娜的神情,伊娜给了他一个安抚的视线,维兰瑟点了点头回到房间去了,这里的事好像不是他能帮得上忙的。
对于埃尔维斯魔力失控的场景,阿斯兰德早已在心中演练过许多次。因此他看到满身血迹的埃尔维斯时,并没有感到惊奇,眼前的场景,反而是预想中比较不错的那种。
没有更多人伤亡、没有其他目击者、埃尔维斯看起来也没有那么痛苦——至少他还能躺在喜欢的女孩的怀里。
伊娜直接了当地问道:“你是来带走他的吗,埃尔维斯现在的情况不太好,不过我猜想他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你有没有带来什么药剂,或者是,有什么缓解的方法?”
其实再来看见阿斯兰德站在原地不上前的动作和没有变化的表情,伊娜心里就隐隐有了答案。
果然,他听见阿斯兰德慢慢说道:“公爵身上血脉的诅咒,至今还是个无解的问题。”
“说详细点。”伊娜的语气有些急切。
“因为某种原因,公爵身中了曾经的血族夜墓公爵临死前的诅咒,”阿斯兰德重复了一遍诅咒的内容,
“从我这里偷走的血脉,会变成岩浆,无时无刻不在烧灼你的身体!
属于我的族人也许会短暂的服从于你,但终究会收获背叛的毒药。
你会变成暴君、疯子和屠夫,亲手毁掉自己创造的一切!”
“每一句话对应一种诅咒,第一句,埃尔维斯通过掠夺的方式获得了夜墓公爵的力量,这力量始终带给他极大的痛苦,而且并不稳定,就像现在这样。
第二句,血族利用同一血系维护统治,高级血族是低级血族的长亲,有权利剥夺低级血族的生命和力量,埃尔维斯公爵取代夜墓公爵成为了这一血系的领头人,因此夜墓公爵诅咒他会受到族人的背叛。这个诅咒已经不复存在,因为公爵已经让夜墓血系不复存在。
最后一句,也是一直困扰着公爵的,他很可能在魔力失控之后面临着更可怕的境地,那就是成为失去理智的暴君。”
伊娜把这些话记下,又问道:“那埃尔维斯的虚弱也和诅咒有关系吗?”
“这是公爵自己的决定,不过也不是和诅咒毫无关系。”阿斯兰德盯着花瓶里一支绽放的铃兰,“他不想喝血,就会让他逐渐陷入衰弱。但喝血并不会解决诅咒,毕竟这是来自血族的诅咒,我们也不确定,饮用鲜血以后加强的到底是公爵的力量还是诅咒的力量。
也许这诅咒持续了近二百年,仍然未能夺去埃尔维斯的理智,也有他自己坚持抵御本能诱惑的功劳在。”
“真的没找到办法吗,你们可是有二百年的时间啊!”伊娜忍不住问道。
阿斯兰德表情像雕塑一样平静:“很抱歉,我们仍未找到办法解除公爵的诅咒,但是,”他的语气艰涩,“按照公爵的命令,我们会想尽办法解决公爵本身,防止最后的诅咒应验。”
伊娜听到这话不太高兴,她抓着埃尔维斯衣袖的手指紧了紧,语气有些生硬:“那我不会把他交给你了。我来想办法,你走吧。”
伊娜下了逐客令,阿斯兰德也不勉强要求留下。踏出大门的那一刻,他想着,如果还有谁能拯救埃尔维斯,那可能只有伊娜了吧。
他承认自己用了一点小心机,故意透露埃尔维斯希望在完全失控之前结束生命的念头,希望能得到伊娜的一丝怜悯。阿斯兰德只是觉得,埃尔维斯为帝国活了许多年,现在遇到了喜欢的人,就像一池不变的潭水终于起了波澜,不该就此永远沉寂下去。
伊娜低头看着埃尔维斯的脸,他肤色冷白,衬得睫毛格外的黑,像翅膀沉坠的蝴蝶,掩映着精致的眉眼。唇边沾染了一丝红色的液体,看起来脆弱地像个一触即碎的人偶。
唉,让她在翻翻背包里有什么帮得上忙的药剂吧。如果埃尔维斯真的无药可救,成了没有理智的疯子,她也不会把他交给阿斯兰德的。那个时候她干脆就把埃尔维斯关进金子筑成的城堡里,时不时看上一眼,就当做收藏珠宝了,伊娜自暴自弃的想着。
就在伊娜专心的翻找着药剂,查看每种药剂的具体功效时,脖子上突然传来一阵痒意。伊娜低头一看,已经处在失控边缘的埃尔维斯睁开了眼睛,眸色沉沉,尖尖的獠牙正抵着自己的锁骨蹭啊蹭,只能闻着诱人的血气,始终无法突破那一层薄薄的肌肤。
像个磨牙的小狗。伊娜叫了他的名字,看到埃尔维斯的神情没有变化,就知道他还处在无意识的混沌状态,于是无奈的把他的头推到一边,说道:“很痒,别闹。”
埃尔维斯又锲而不舍的贴过来。
伊娜实在抽不出手来管他,她刚刚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对症的药剂,描述正读到一半呢。等确定这支药剂可能对恢复埃尔维斯的神智有些作用时,伊娜白皙的脖颈已经磨红了一小片。
她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单手把埃尔维斯按在床上,掰开药剂瓶要往他嘴里灌。谁知道刚刚还伸出獠牙主动觅食的埃尔维斯牙关紧咬,死也不肯让液体进入一滴。
伊娜回想了一下,可能是她上一次灌的生命药水刺激到了埃尔维斯,叫他以为给他喝的药剂是血液,所以虽然意识混沌,也坚决地不肯配合张嘴。
她心一横,一口干了那瓶看起来就不太妙的蓝紫色药剂,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伊娜低下头,贴上了近在咫尺的那双薄唇。
不知是因为药剂太苦,还是埃尔维斯的身体对这药剂有着本能的排斥,他挣扎着不肯配合。伊娜一手撑在他胸口上,另一只手牢牢按着埃尔维斯的肩膀,硬是把药剂一滴不剩的渡了过去。
起身的时候,伊娜竟然从那双无神的赤红眼睛里看出来几分茫然和委屈。
————
埃尔维斯被卷入了血色的洪流里,他犹如溺水的人被记忆的海浪打翻,那些尘封着的画面又再一次重现。
夜墓城堡里只有两种人,公爵的仆人和专门为公爵提供新鲜血液的少男少女们。
被强行转化成血族的埃尔维斯理所当然的属于仆人的一员,甚至由于他并不认同自己的身份,对夜墓公爵也缺少足够的敬畏,所以他理所当然的被分配到最低微的工作。
埃尔维斯的第一份工作是:晒书。
城堡里有个摆放藏书的专用书房,因为房间里没有窗户,为了防止书页发潮,是要定期打把藏书摆放到外面晾晒的。
这个工作以前由人类仆人来做。因为低等血族极其容易被阳光灼伤,让他们去晒书,听起来简直让人发笑。
但是这项工作却被分派到了埃尔维斯身上。“你不是不想成为血族吗?那就假装你还是个人类吧。不知道你自己的认知能不能战胜毒辣的阳光呢?”毫不留情的嬉笑和嘲讽在他耳边响起。
埃尔维斯什么也没说。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早上,他出现在了专门用来晾晒书籍的高台上。
“他不会想要自杀吧。”躲在厚重窗帘里的其他血族仆人讨论着。
“不会吧,那就没意思了。”
走下高台的埃尔维斯苍白的毫无血色,他手背上的灼伤延伸到看不见的衣袖里,微微颤抖的唇昭示着他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埃尔维斯走过那群窃笑着的血族仆人,自始至终把他们当做空气一样无视。
被派去晒书的第一天晚上,埃尔维斯倚靠在走廊的墙上,盯着透过窗户洒在地面的那一小片月光。他的脚边和身侧,都躺着城堡里的人类低等仆人。他们白天工作,晚上并没有单独的房间,只能和衣睡在走廊的地板上。
这个时间段活跃在城堡里各处的,是那些血族仆人。其中并不包括埃尔维斯,他是特殊的,因为他的工作被安排在了日间,所以这个时候无事可做。
埃尔维斯从身后摸出一本黑色封面的书籍,借着月光翻看起来。
他内心始终怀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转化为吸血鬼的这个过程是可逆的,他可以找到恢复人类身份的方法。
把夜墓公爵书房里收藏的所有的书籍都晒过一遍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埃尔维斯原本骨节分明的手现在遍布伤疤,血族都有很强的自愈能力,但被灼伤的速度远超过愈合。每时每刻,他的身体都在自发的治愈伤口,带给他无休止的痛痒。埃尔维斯的视力也变得很差,不知道是因为在日光下停留太久,还是每晚在月色中看书的缘故。
总之,在晾晒完全部的书籍之后,埃尔维斯接到了他的第二份工作:照顾城堡花园里的珍贵魔植。
这个工作并不繁重,也不危险。埃尔维斯还略有些诧异,难道自己那位曾经的好友和同行者,现在城堡里狐假虎威的叛徒不再针对自己了?
直到两个少年少女被扔在了埃尔维斯的脚边。“这是新鲜的花肥,花园里的魔植很珍贵,每周需要施一次肥。”
少年少女拥在一起,瑟瑟发抖。他们红润的脸色在听到这句话后变得煞白,看向埃尔维斯的眼神流露出一丝乞求。
他们是自愿来到城堡里的,夜墓城堡会付给他们的家人一大笔钱,宣称只需要他们每周交上少许的血液作为报酬,在这期间他们还会享用最丰盛的食物、睡着最柔软的床榻,以便心情愉悦,血液的甜度达到最高。
这是一项附近居民趋之若鹜的工作,一开始,大家都怀疑被带走的孩子只会有去无回,但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一批年满20岁的孩子返回家里,说起城堡里梦幻一样的生活。至于那部分没回来的,他们都是习惯了那边优渥的生活,不愿意再回来过苦日子了。
事实是不是这样的,爱丽丝以前深信不疑,直到她和双胞胎弟弟因为血液的甜度不一样,无法再制作可口的【双子玛格利特】被无情的抛弃。爱丽丝恍惚的看着花园里如血一样鲜艳的花朵,仿佛看到了一张张长满了利齿的血腥大口。
“不要杀我,求求你,大人,求求你。”爱丽丝看着缓步走来的男人,跌跌撞撞的向后爬去。
苍白的男人把她从脏兮兮的地面扶了起来。“我不会杀你们的。”
男人想办法把爱丽丝和他的双胞胎弟弟安排进了一个空着的屋子里,那里虽然逼仄又潮湿,但至少不用时刻担心丢掉性命。把他们丢进花园里的那个管事似乎也乐于看到现在这种场面,有一次爱丽丝看见他面露讥讽地看着自己,和身旁的人说着“他不愿意杀人呢”“真可笑,他以为这些蠢货是自己的同类”。
有一次爱丽丝偷偷来到城堡花园,看见月光下苍白俊美的男人正在割破自己的手腕,一连串珠子般的血滴坠在湿润的黑色泥土里。
爱丽丝莫名的有了勇气,她冲出去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臂:“用我的血吧!”
埃尔维斯后退了一步,冷谈地垂眸看着激动的少女:“不要靠近我,回去。”
爱丽丝看着他月色下更加猩红的眼睛,畏惧地后退了两步,犹豫了一会,还是挪动着脚步离开了。
浇灌了鲜血的魔植,在暗夜里簌簌地生长着,就像埃尔维斯暗藏在心里的计划,正在一步步接近目标。
后来,爱丽丝和弟弟的血液又经过了“质量检测”,回到原来宽敞的房间里去了。她路过那个幽暗的花园时,总是会探头望一望,想看见那个修长的身影,但总是没能如愿。
直到有一天,埃尔维斯主动找到爱丽丝,递给她一瓶血一样粘稠的液体。
“喝了它。我救你一命,换你为我做件事,只此一件。”
爱丽丝哆嗦着接过来,把管事不能擅自食用或饮用任何食谱上以外食物的要求抛在了脑后。她仰头一饮而尽,把瓶子还给了埃尔维斯,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埃尔维斯回到城堡走廊——他还是没有自己的房间,静静地等待着这条长链最后一环何时能够扣紧。
他借着晒书的机会翻遍了公爵收藏的所有典籍,没有找到血族如何逆转为人类,但让他发现了一个秘术。
以一个血族血液浇灌的七斑草、砂骨花、翠纹藤果、醉焰花等材料炼制而成的药剂,被另一个血族喝下,可以交换两者的血脉。
这是个低等血族可以一飞冲天的绝妙方法,但高等血族绝不会失去警戒心,喝下原材料不明的药剂。
所以埃尔维斯让爱丽丝作为其中的媒介,为他搭上了最后一段桥梁。
城堡里的人类少女产出的血液专属于夜墓公爵,这是他的权威。其他血族,只能饮用到在下面城镇收上来的血液驳杂的“血税”。所以埃尔维斯不担心有人误喝了爱丽丝的血,完成了错误的交换。
等待,只有等待。也许是明天,也许夜墓公爵永远也想不起来那杯【双子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