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儿?
顾姣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懵,仔细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四叔好像是要她和他一起锻炼。
不是吧……
四叔真的不是开玩笑的吗?顾姣呆坐在床上, 满脸如遭雷劈的表情。
弄琴其实也挺惊讶的, 今早看到四爷一身劲装站在门口的时候, 她也有些没反应过来, 但就像四爷说的, 小姐的身体太虚了,所以这会看着小姐,她也只是柔声劝道:“四爷也是为了您好,再说四爷一大早就来等您了,您怎么着也去看看,总不能让四爷一直等着您吧。”
她哄着人。
顾姣也不是不认好的,知道四叔是关心她,可她从小到大,别说锻炼了,她是那种能坐马车就绝不走路,能坐着就绝不站着,这突然要让她跟着锻炼,她实在是……越过弄琴看了一眼外头,看不清外头有没有人,她只能压着嗓音悄声问弄琴,“四叔还在门外?”
“奴婢和他说您要洗漱,四爷便去甲板上等您了,您先起来,回头奴婢让厨房做些您喜欢吃的早膳。”
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顾姣有些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长叹了口气,“替我准备衣裳吧。”她不想让四叔久等,好在经过这么一茬,困意倒是消失了,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想起一事,她问道,“我有可以锻炼的衣服吗?穿普通的裙子不方便吧。”
她心里想着要是没有的话,或许可以……
可还没等她高兴,就听弄琴说,“还真有一套,奴婢想着几位表小姐都爱骑射,回头您去了难免要跟着一起,便给您也拿了一套,没想到这会倒是先派上用场了。”
弄琴完全没注意到顾姣的表情,还笑盈盈地去把那套压在箱底的紫色骑马服拿了过来。
看着那套衣裳,顾姣生无可恋地把头往柱子上靠,好了,现在连借口都没了,只能乖乖站了起来,怕四叔久等,顾姣洗漱完换了衣裳又让弄琴挽了个简单利落的朝云近香髻就出去了。
她没吃早膳。
早上撑着锻炼不好,先前四叔嘱咐弄琴让她先随便垫下肚子,等锻炼完再吃,正好顾姣这会也不饿,随便喝了点牛乳茶又吃了一小块糕点便当垫过了。
船还在水面上平稳的行驶。
早晨雾气大,即便头顶已有朝阳破开云层慢慢升起,但往四周看,稀薄的空气里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分不清现在是在什么地方,顾姣倒是也不在意到哪了,反正离金陵还早。
她站在船舱口找四叔。
很快就看到了四叔的身影,他就站在离她不远处的甲板上背对着她。
四叔今日也穿了劲装,昨日半披的头发今日用一条紫色别银发带绑着,看多了四叔穿官服的样子,这还是她第一次看到四叔穿劲装的模样。
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想象那一身宽大官袍底下的身体会是这个样子,不同于少年人的身形,眼前的男人宽肩窄腰、身姿峭拔,拥有十足的力量。
他的力量并不是那种恐怖的威猛,而是给人一种可靠的感觉。
顾姣来时还有些不大情愿,但看到四叔又忍不住想笑,她唇角轻翘,一声“四叔”正要脱口而出,目光却在看到四叔衣裳的颜色时一顿。
刚刚没注意,这会她才发现她和四叔今天竟然都穿了紫色?
还是第一次和认识的男子撞颜色,不过顾姣也只是稍稍愣了下便恢复如常了,“四叔。”她笑着重新喊人,脚步也往他那边迈了过去。
赵长璟听到她的声音,回过头。
“来了。”他和顾姣笑着打了声招呼,话落也看到了她身上的衣裳,赵长璟眸光一顿,但也就转瞬即逝的一会功夫,他便已经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目光,只看着越走越近的顾姣,语气如常温声问她,“垫肚子了吗?”
他的眸光照映着头顶初初升起的朝阳,漾开一点动人的温柔。
顾姣笑着点点头,依旧是弯弯的两汪眼睛,瞧着跟月牙似的,“垫了!吃了一块如意糕,喝了半杯牛乳茶……”倒还记得昨天四叔让她少吃一些糯米类的糕点,特地解释了一句,“如意糕不是糯米做的。”
只是这么一来,昨儿弄琴与她说的那些话便又钻入她的脑海了。
想到四叔问弄琴的那些事,原先睡了一觉已经忘了的顾姣莫名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刚还能笑盈盈看人,这会却埋了头,就连耳根都悄悄泛了红。
赵长璟只一眼便猜到她此刻在想什么。
想起昨儿隔着木板听到的那些动静,他原本平直的唇角也有些没忍住往上轻轻扬了一下,眼中更是聚满了笑意,但很快,就在顾姣重新抬头的时候,他便又立刻收敛了回去,佯装不知她在想什么和她说道:“那我们就开始吧。”
“你先绕着甲板跑五圈,热热身。”
听说是跑步,而不是像阿锦那样扎马步扛沙袋,顾姣稍稍松了口气,跑步还好,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她乖乖应了声好便沿着甲板开始跑动起来。
三楼的甲板并不算大,但对于顾姣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而言还是有些难度的,第一圈的时候,她还觉得轻松,甚至还能眯着眼感受着四周的空气和拂到面上舒缓的风。
第二圈的时候,她均匀的呼吸已经变得有些急促起来,四周的空气也开始变得窒闷起来。
等到第三圈的时候,顾姣只觉得小腿已经开始有千斤重,本来还能迈开步子跑,现在就像是灌了千斤重的铁一般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依着惯性往前一下一下动着,就连两片嘴唇也已经无意识张开,风在呼啸,她的耳边全是浓稠的风声和呼吸声,心也跳得飞快,咚、咚、咚的,仿佛再跑一步就要从喉咙口跳出来。
这种感觉就跟被迫骑马一样。
心里产生的害怕和抗拒让顾姣忍不住放慢步子想放弃,但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浮现,耳边就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顾姣,别停,慢慢跑。”
呼吸太沉重,耳边全是嘈杂的声音,以至于这道声音就像是隔着千万重山一般让人有些听不太清。
但顾姣还是扭头看了过去,透过汗津津的羽睫,她才发现不知何时四叔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
他就在她的身边和她并肩跑着,在她望过去的时候,和她说,“嘴巴合起来,手臂摆起来,肩背挺直,对,就是这样,可以慢慢跑,也可以快走,但别停。坚持下去,就只剩下两圈了,很快就能结束了……很棒,还有一圈半,我陪你一起。”
耳边的嘈杂声消散了一些,四叔的声音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顾姣其实对许多事都不是很能坚持,很多时候,她都过的得过且过,可看着身边的四叔……这会朝阳已全部升起,四周稀薄的雾气也已全部消散,远处连绵在一起的青山在他的身后,因为离得太近,她的眼睫又沾了汗水,四叔的侧脸在她看起来有些模糊,可他眼里的专注和温柔,还有脸上的鼓励却毫无保留地映入她的眼中。
就像是重新有了动力一般。
顾姣咬了咬牙,虽然很不舒服了,但她还是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跑了起来,最后两圈,她跑得很艰难,也很慢,却并不孤单,也没再产生一丝退怯的心思,因为她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身影陪她一起跑着。
直到跑到最开始的起点,她就跟完成了一件极为困难的任务一般,整个人毫无形象地往栏杆上一靠,身子瘫软着,大口喘着气。
身边递过来一杯水,顾姣听到四叔温和的嗓音,“先喝口水。”她正好渴得不行,连忙伸手接过,要道谢的时候想起昨日四叔的话又咽了回去,她捧着茶盏喝水,直到听到四叔笑着与她说“慢慢喝”,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喝得太急了。
知道自己现在毫无仪态,顾姣本就泛红的脸上更添一抹红晕,倒是也没那么窘迫,大概是在四叔面前丢人的事实在是做的太多了,她轻轻嗯了一声后,喝水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样?”赵长璟问她,“还能接受吗?”
顾姣犹豫了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第一圈的时候还好,第二圈的时候就有点难受了,第三圈的时候……”她指尖磨着茶盏表面,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第三圈的时候想放弃了是吗?”赵长璟接过她的话。
顾姣眸光微颤,轻轻嗯了一声,她以为四叔会责怪她,可当她仰头,看到的依旧是那张温柔含笑的脸,他低头看着她,眸光在金光的照映下,专注动人。
“可你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不是吗?”看着顾姣微怔的目光,赵长璟抬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他的嗓音低沉温柔,很能让人信服,“想过放弃想过退缩,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面临这样的时候,可是坚持下来,你会收获不一样的体验,也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这种感觉也不错吧?”
四叔宽厚的掌心还在她的头顶,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不是第一次被四叔这样摸头,但她此刻心里的感受却和从前有些不太一样,可要问她有什么不一样,她一时也说不大清。
只能收敛起这抹怪异的心思。
“四叔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顾姣仰头问他。
“当然。”赵长璟笑着收回手,他接过顾姣手中的茶盏搁于一旁的茶几上,免得水浪颠簸,她拿不稳泼湿自己的衣裳,而后他与她一道站在栏杆前眺望远处的山河。
他被笼在光晕之中,仰着头半眯着眼任由清风徐徐拂过他的脸庞,“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总想着凭着自己一腔孤勇便能所向披靡,然后到第一个地方就水土不服生病了,”低头看见身边少女惊讶的目光,他笑着继续补充,“还被人抢了钱,连看大夫的钱都没有。”
顾姣立刻紧张道:“怎么会这样,那后来呢?”
赵长璟看着她笑,“后来遇到个好心的大夫给我看了病还给我开了药,我吃了几天也就好了。”
“我那会没钱,也抹不开脸面去钱行取钱,生怕消息传到京城让家人担心,也怕别人笑话,就学那些书生一样在街上卖字画,还给那些不识字的人写过家信,哦,对了,我还跟人学过医采过草药,这一手医术就是跟着当初救我的那位大夫学的,他在济南,你若想见,下次路过济南的时候,我便带你去看看。”
后面这句话,他意有所指,可顾姣此时还听不懂他的意思,只睁大眼高兴道:“真的吗?”
赵长璟笑着揉了揉她的头,“真的。”
看着她含笑的面孔,赵长璟也忍不住想笑,他靠着栏杆看着她,清风拂起他的衣袍,他的心情有着从未有过的放松。
这些往事,他以前从未和他人说起过。
对他而言,这些经历无论好与坏,都只是他一个人的记忆,没必要与谁诉说,可和顾姣说起这些,他的心情却很愉快,或许是因为她真是一个极好的听众,跟听故事似的,一会紧张地瞪大眼睛握紧拳头,似乎为他的遭遇担忧不平,一会又仿佛劫后余生般长松了口气,露出庆幸的神情。
这样的捧场是赵长璟从未体会过的,说起这些琐碎的往事自然也不觉得无聊。
又或许……
或许因为此刻他身边的人是她,他想和她说一说他曾经的那些过往。
他低眉看她,灿烂金光下,她白皙又带着粉晕的小脸被光晕笼罩着,看着那张没有一丝棱角、线条柔和的鹅蛋脸,他眸光仿佛也晃荡起了温柔的浅笑,还很想伸手去戳一戳她的脸颊,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和他想象中一样柔软。
他当然不会在此刻伸手去触碰。
小丫头胆小的不行,一点点让她不舒服的风吹草动,恐怕都会逼退她。
还是得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这个词,他曾在许多时候许多事情上用过,但大多都和阴谋阳谋有关,这还是头一回被他用于私人感情,竟还是为了一个比他小一轮的小女孩身上。
挺神奇的。
最初曹书明里暗里表示她是九霄的未婚妻,小心翼翼规劝他不要最后闹得叔侄反目的时候,他觉得简直可笑,他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也从未对她有过一丝冒犯和妄想。
对她好,不过是因为小时候的情谊,也是为九霄为赵家。
甚至到后来曹书改了心意,他对她也依旧只是长辈看晚辈的心情,若真要说有什么不同,也顶多是对她更怜爱了几分,小姑娘太天真也太善良,被欺负了也总是想着别人,从不为自己考虑,于是便更加想帮她了。
可这世上的男女之情,有多少不是起于怜爱呢?
心里有了她,时刻记着挂着,怕她吃亏怕她难过,想看她笑,想看她闹,想让她永远像从前一样天真烂漫,于是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一步步泥足深陷。
对于这个结果,赵长璟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
既然喜欢,那就喜欢了。
他孑然一身到这个年纪,不是因为多清高多克制,而是这茫茫人世中,实在没有值得他一顾的人。
他前面还有两位兄长,赵家的香火无需他来继承,他娘对他也没什么期望,他好好活着对她而言就已经足够了,而他自己也从未觉得一个人走完这一生有什么不好,他活在这世上有自己的抱负和追求,若没有喜欢的人倒也不必去辜负人家,可如今……他忽然不想一个人过了。
往后余生,他也想要有个人这样陪在身边,不说话的时候,就这样看着她也是好的。
他依旧低着头,看着身边的少女,看着她似是享受清晨的阳光一般半眯起眼,如伏在太阳底下晒着的小猫,娇憨可人,让人忍不住就想摸摸她的头。
他也真的那么做了。
“嗯?”
顾姣抬眸,迷糊地眨了眨眼,似乎不解为什么四叔突然摸她的头。
“没事。”
赵长璟笑着收回手,他转过目光继续看向前方,就像曹书说的,现在的日子挺不错的。
他很喜欢。
他想要他以后的人生有她相伴。
这是赵长璟第一次生出这样清晰而深刻的渴望。
他活到现在,对许多事都是可有可无,年少轻狂去追求名声也不过是觉得好玩,后来经历朝局变动,父亲去世,心渐渐定了下来,但对许多事依旧没什么所谓,走进官场是因为宗裕的那句话,他说他想改变大夏,于是便跟着人一道进了这个朝局,但相较别人有诸如位极人臣的梦想,到什么年纪要做到很么位置,他对这些倒是一直看得都很开。
这还是他头一回生出这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