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璟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看着僧人说,“大师觉得如何?”
他态度温和,也不似其余人咄咄逼人,可偏偏这一番态度反倒让那僧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抬头与那双漆黑的目光对上,看着那深不见底的两个黑色旋涡,他脊背僵硬,心神也蓦地一凛,不敢与人对视,他忙垂首,“诸位施主想去就去,贫僧与寺中师兄弟问心无愧,自然不怕你们检查。”
说到后面,他的声音倒是又重新变得平静下来,甚至还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模样。
赵长璟看他这般,心下微沉,负在身后的手也骤然紧握成拳,但也只是一个呼吸的光景,他便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淡声吩咐曹书,“你带梁护卫他们去看看。”
“是。”
曹书的心情也不轻松。
如果没有被他们藏起来,那么只可能这间寺庙还有暗道,但暗道又岂是那么容易找到的?要么严刑逼供,要么更多的人手去找,但前者怕打草惊蛇,连累顾小姐出事,后者……一来人还没来,二来也要时间。
他们现在最耽误不起的就是时间。
晚一刻,顾小姐经历的危险就更多,他心情沉重地“请”僧人领路。
灰衣僧人往外走,曹书跟在后头,梁大明和弄琴也连忙跟上,赵长璟没动身,他依旧站在佛像面前,却没看那俯瞰世人唇边泛笑的佛,而是看着地上那一块蒲团。
“顾姣,”他哑着嗓音说话,“你到底在哪?”
两刻钟后,曹书领着脸色难看的梁大明和弄琴回来,身后还跟了几个僧人,比起之前那回,这回那灰衣僧人明显气焰嚣张了不少,再怎么用出家人平和的面貌掩盖,也能听出他语气上扬,“贫僧早就说了女施主不在我们那,现在诸位施主相信了?”
“阿弥陀佛,几位施主与其怀疑我们,倒不如派人去外头看看,会不会是女施主跑到外面去了?”
“放你娘的屁!大晚上还下着雨,我们小姐无缘无故跑外面去做什么?”梁大明脾气暴,张口就是一句脏话。
弄琴虽然没说话,但眼睛瞪着,脸色也明显不大好看。
“你们——”
几个僧人的脸色也不好看。
殿中气氛焦灼,曹书没有参与其中,而是走到赵长璟的身边低声与他说了自己查到的事,“寺里一共十三个僧人,属下无用,暂时没能发现暗道,崖时还在那边秘密探查,不过……”他脸色难看,语气沉闷,“这些僧人好像早就知道我们会去检查,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就连彼此间说话都很少。”
“对了,还有一点很奇怪,这十三个僧人都是年轻的壮汉。”
赵长璟听到后话,负在身后的手指微动,他目光掠过寺中几个僧人,果然都是年轻力壮的青年,看起来差不多都是二十到三十的年纪,脑中快速掠过一个案子,他神色微变,目光晦暗,嗓音彻底沉了下去,“你可还记得几年前叙州元莲寺一案?”
“元莲寺?”
曹书愣了下,很快回想起来,直到脑中清晰地想起那个案子,他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起来。
当年叙州元莲寺一案震惊整个朝野,原本供奉香火的地方成了官商勾结的卖-淫处,商人建了寺庙在寺里开了暗道,专供叙州官员通行,表面上做着普度众生的活,实际上却比城里的勾栏还不如,女人在那成了维系官商关系的纽带,商人提供金钱和女人,官员则给予商人便利。
事件被揭露之后,元莲寺的暗道被人发现,几十个房间,每间房间都被打造成享乐的地方,里面有金链做得镣铐,也有欢乐窝里的皮鞭、蜡油、欢乐椅……各式各样的器具数不胜数,甚至还有不少房间还有没有清扫干净的鲜血。
元莲寺建立十年,早已不知道有多少女子被毒害,这其中有些女子是自愿的,可更多的却都是被迫的,她们来寺庙进香,没想到这一来却再也没了回头路。
她们被扣留在元莲寺中,就像被卖进青楼的女子一般,有专门的人对她们进行调-教……不听话就是死。
之后有人统计过,那数字骇人到举国震惊。
目光扫见主子阴沉的脸,想到顾小姐也许也会经历这一切,曹书身形僵硬、脊背发寒,生死危难他都不知道经历过多少回了,却从来没有这一刻让他心惊胆战,甚至控制不住地膝盖发软想下跪。
如果不是他选了这个地方,顾小姐不会遇到这样的危险,是他害顾小姐身陷险境。
“主子……”
他眼眶微红,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想下跪的时候却被赵长璟握住胳膊。
那只握着他的手青筋暴起,嗓音低沉嘶哑,“想请罪,也等找到她再请。”
灯火倒映出赵长璟铁青的脸,这是曹书第一次在主子的身上看到过这样汹涌的怒意,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似乎要把一切都吞噬,殿中争论不休的两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他们扭头看了过来,却只看到赵长璟低着头。
无法看清他眼底的情绪,只能感觉到他的气势在这一刻变得格外凛然,他在众目睽睽下抬起脸,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直勾勾看着那几个僧人。
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了喉咙,原先还气势汹汹的几个僧人在赵长璟的注视下只觉得喉咙发干,忍不住想倒退,可当他开口,声音却还是原先的语调,不带起伏、波澜不惊,“报官吧。”
赵长璟说话的时候,目光淡淡地扫过几个僧人。
看到他们面上闪过惊惧的表情,心下稍松,看来这间寺庙暂时还没有跟济南府的官员勾结。
*
顾姣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很疼,她蹙着眉睁开眼,可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光亮都看不到,不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刚想摸黑起来却发觉自己的手脚都被人绑着。
心中惊骇,她也终于想起昏迷前的事情了。
她记得自己是想捡那块女子的披帛,未想刚一使劲,底下的地板就突然开了,她都来不及惊讶,整个人就掉了下去。
无论是寺庙居然有暗道还是自己现在被人绑住手脚,都让顾姣感觉到了这间寺庙的不对劲,不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也不知道四叔他们有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顾姣整个人都有些发慌。
“刚才老七不是说了吗,让我们不要对新来的这些人动手,那些人一看就不简单,要是查到什么,我们就完了。”
“又不是我动的手,是她自己打开暗道掉了下来,难不成我还把人送上去不成?”
外边传来男人的说话声,顾姣听着这两道陌生的声音,更加紧张了,这间寺庙果然有问题!也不知道四叔他们怎么样了,他们会不会也碰到危险,虽然清楚无论是崖时还是曹书都不简单,但她心里还是担心不已,心里再一次后悔为什么没留在沈府。
如果留在沈府,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都怪她……
“算了,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只能趁着他们还没发现先把人带走了。正好,今天还有一批肥羊要送出去。”外面像是已经决定好了,顾姣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门发出吱呀一声,就算眼睛被蒙了一层黑布,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到有亮光从外头照了进来。
此时的这个亮光却无法给予她安心,反而让她更加害怕了。
察觉有人在朝她靠近,她一边往后躲,一边勉强定了心神和人说,“你们是谁,你们想做什么!”
有人把她提了起来,却没人回答她的话。
隔着一层衣裳也能感觉到那人握着她胳膊的手滚烫,顾姣只觉得浑身汗毛都在这一刻竖起,整个人都恶心反胃到想吐,强烈的抗拒让她不由挣扎起来,“滚开,放开我!”
“老实点!”
凶巴巴的声音响在耳边,顾姣被吓得停下动作。
外边又传来了一道轻挑的声音,“啧,老十一,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姑娘长得这么美,要不是时间紧急,我还真想好好疼她下。”
顾姣是不经人事,但不是什么都不懂。
人或许对恶意天生就很敏感,在感觉到又有人朝她靠近的时候,她不自觉就往后边躲,相比身边这个凶冷的男人,那个声音轻挑的更加让她害怕。
“老十一,你做什么?”
男人正想在顾姣身上摸几把,被拦住后,语气十分不痛快。
可那个被唤作“老十一”的人却还是那个冷淡的腔调,“老大发话了,让我们快点把这些人解决,坏了事,你来承担?”
顾姣不知道他们说的老大是谁,但显然,刚刚还想对她做什么的男人似乎对此人十分忌讳,又或许是怕耽误时间,他真的没再过来,只是撇了撇嘴,没好气道:“好了好了,走吧,外头已经安排好了。”
“嗯。”
身边男人应了一声。
紧跟着顾姣脚上绑着的绳子被人砍断,她心下一松,正想有所动作,那道没有起伏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想死的话,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即便隔着一层黑布,也能感觉到男人的凶狠,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屠夫。
顾姣身形微颤,果真不敢再动,她咬着牙被迫跟着男人往外走,刚走到外头就听到一阵哭声,有许多人在哭,都是女人,听声音,各个年纪的都有,而那些哭声之后还有凌厉的风声和痛呼声,顾姣以前在家里常看阿锦甩鞭子,知道那是鞭子在抽人。
果然,下一刻——
她就听到有人痛苦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们不敢了。”
“烦死了!”
是刚刚那个声音轻挑的男人。
身边那个凶巴巴的男人对此并没有表示什么,只是看差不多了就开口,“好了,走吧,真把人打废了,卖不出好价钱。”他的声音才落下,顾姣就感觉到自己被人往前一推,不知道跟谁撞在一起,她忍不住惊叫一声,但想到刚才有人因为吵就开始甩鞭子,她小脸发白忙闭上嘴。
好在这会也没人管她。
她只感觉到自己的手上又被绑了一根绳子。
隔着黑布,她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什么,但能感觉到自己前后都是人,算不出数量,可从那呜咽的哽咽声来看,应该不少,而且都是女人。
感觉有脚步声远去,她勉强定了定心神,压着嗓音问,“你们都是来上香的吗?”
没有人回答她,耳边只有抽抽噎噎的哭声。
听着这些哭声,顾姣本就焦急的心更为焦灼了,不知道她们会被带到什么地方,但听他们刚才说肥羊、价钱什么的,估计她们大几率是被卖掉,像她们这样的能被卖到什么地方去?后宅内院肯定不会要她们这样来路不明的人,只可能是青楼。
想到这个可能,顾姣身子微晃,小脸也跟着惨白起来。
要真被卖进青楼,就算日后爹爹和四叔他们找到她,她也……“不行,不能跟着他们走!”
她喃喃道。
“你又有什么法子呢?”是个清冷的女声从她前方传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不想死就只能听他们的话。”
顾姣神情一凛。
是啊,看那两人凶狠的样子也不像是心软的人,她要是真敢做什么,估计真的会死。
她从小就被养在温室中,经历过最恐怖的事也不过是上次差点走丢,可那回,她一点事都没发生,弄琴和崖时他们很快就找到她了,然而现在,她面对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人……
要么没卖掉,要么被杀掉。
但无论是哪个结果都不是她想经历的。
顾姣不是多爱哭的人,可这会碰到这样的事,她实在有些忍不住,她眼眶湿润,想哭,又怕被人发现,她只能小声抽噎起来。
“别哭了。”
那个清冷的女声又响起来了,她沉默了一会,大概是知道这话对顾姣没用,索性又问了一句,“听你声音还很小,你几岁了?”
虽然不清楚她为什么问她几岁,但这种时候有人说话,总比孤零零的好,顾姣抽噎着小声回道:“十七。”
“十七?”
那人似是有些不解,“你这么小,就急着要生孩子了吗?”
“什么生孩子?”顾姣不明白她的话,连哭声都停了。
那人却比她还不解,“你既然不是为了生孩子,何故出现在这?”
“我们是突然遇到暴雨,不得不进寺庙避雨,没想到……”没想到竟然进了这么一个贼窝,顾姣觉得自己真是背极了。
“你刚刚说生孩子,”想到一个可能,她问,“这里是求子的寺庙?”
“嗯。”那清冷女子大抵也猜出顾姣是外来人了,与她说道,“早些年传出去的名声,说无子的女人来这祈福多能怀孕,名声传出去之后,每年都有不少人来这求子。”她说到这讥笑一声,“现在看来,那些人能怀孕,到底是佛祖显灵还是别的缘故,还真是不得而知了。”
顾姣知道的确有难生养的人为了怀孕寄托于求神拜佛,京城这样的寺庙也不少,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