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呈叮嘱,“这件事不可走漏风声,也绝不能交给暗卫去办,哪怕暗卫里有人臣服倒戈,相处两年,你该知这些暗卫对她衷心的程度。”
崔灈知晓轻重,又低声道,“宗正太常正拟陪葬品,多在地宫里修筑园林美景,山川池林罢,帝陵外种上梅林,竹喧,她定会高兴的。”
崔呈反而拿起了案桌上的心经,翻阅问,“你的功法修练得如何,如果能拥有小九那般武功,何愁不能独步天下。”
自拿到这卷心法后,他日夜勤加练习,进益却始终很缓慢,崔九此人,在待人方面,颇有些愚痴,当年本可在文帝面前多走动,以博得文帝的喜爱,却因为信了阿妹靠近安庆太子会夺走他精神气的话,文帝召见她,只要有安庆太子在场,她便也不会去了。
秘籍没有问题,她也不会对他这个舅舅兼父亲藏私,这确实该是顶级心法,可越加叫他不甘心。
崔灈回禀,“已比其他习武的人精进得快了,只是想要到小九的高度……”
不是难,是几乎不可能。
他不行,儿子也不行。
绢帛啪地一声扔回案桌上,崔呈神情半影在灯火里,“我听说她手里有一门功法,可吸纳旁人的内功,找到了么?”
崔灈摇头,“皇宫里也找遍了,没有,且戚高歌已死,没有她调整心法,便是找到了,我们也练不了。”
崔呈恼怒,神情越发阴鸷,“你去做事罢,另外既然已经做了这件事,便一定要做成功,收起你的妇人之仁,全当她是司马氏的人,勿要有那些伤怀的心思,否则害人害己。”
崔灈勉强打起精神,应声称是,这便退下了。
国无新君,群臣商议,归京前暂不发讣告,颍水上柴枞斩杀年观止,缴获收编一百二十艘战船,顺淮水东下,一路急行军奔往陵林。
只一行人尚未过江,便遇上了杀手刺客。
除却许半山身边的柳征、洛齐、洛明,袁翁身侧也有一名暗卫随行保护,四人武力不俗,勉强护住几人,直至渡江,已经过大小十余战。
几人乘坐同一辆马车,杨明轩神情凝重,“只怕越地事情有变,否则为何一应要杀死我们四人,和我们四人相关的,只有那封写给陛下的密令,崔呈父子果真要反。”
“报——”
“报——八百里加急军报——”
信兵人到车前,嘴唇抖动,眼眶红肿,司马庚揭了信报,拆开封泥扫过一眼后,一时只觉被光刺到了眼睛,非但眼前是白的,脑中也是空白,周遭万籁寂静,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
杨明轩几人捡过落在地上的信报,看完,面南跪地,痛哭出声。
司马庚勉强定住神,看信兵神色,猜这消息恐是已传遍前方的村舍城镇,缓缓问,“如今谁是新帝。”
如果崔呈秉承选后宴遗旨,拥立徐来为君,那么不会有杀手来刺杀他们,但如果不是徐来,那么一则崔呈疯癫病确实早已痊愈,二则他们送往越地的信报被人截下,她没有收到信息,说明除了崔呈父子,她身边还有别的不轨之徒。
她武功智谋皆不差,走过刀山,蹚过血海,可为人有时过于宽宥,待身边人赤诚真心,若是叫最重要最信任的人背刺,那么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宴归怀靠着车窗,盯着窗顶的烈日,扣着窗棂的手指泛白,见许先生站立不住,勉强扶住,却说不出一句安慰告慰的话……
杨明轩痛骂,“贼子卑鄙下作,陛下何等爱重,此等背信弃义之人,如何做得了帝王,我杨明轩便是血溅三尺,也必不会叫他如愿!”
小兵回禀完,退下后,车里只剩了杨明轩的咒骂声,司马庚开口道,“如果她当真死在地宫里,崔呈不必要放这一把火,有她的尸体在,更能打消群臣的疑虑,既然放了火,要将人烧得面目全非,叫人无法靠容貌辨认,十之八/九那具尸体根本不是陛下,陛下可能还活着,我们现在要做的,一是暗地寻找陛下的下落,二是稳固朝纲,等待陛下归来。”
见几人眼中萌发出希望,渐渐恢复了清明,司马庚缓缓道,“崔呈此人,十多年前便喜好排除异己,独揽大权,神志不清了十余年,如今一朝清醒,不会有什么长进,一旦他得势掌权,朝廷上下必定一番腥风血雨,如今朝中得重用的,大多是能人治士,崔呈不会手下留情,我等绝不可叫其毁了大成江山。”
杨明轩大悲又大喜,依旧愤然,“虎毒尚不食子,此贼竟以身为饵,叫陛下舍身营救,再置之于死地,实在是猪狗不如,这样的人还想为君为帝,简直是天下的笑话。”
古往今来,因争夺皇位而背信弃义,父子反目的事还少么?
他们早该提醒陛下提防的。
只一来安定侯疯癫,无人会察觉他有何威胁。
二来其人与陛下感情深厚,回想过往安定侯宠爱女儿的事迹,尚历历在目,陛下非但寻神医,自己也钻研医术,一心只想将安定侯治好……
谁曾想。
父女之情,终抵不过权势。
宴归怀已缓过劲来,深吸一口气道,“只怕崔呈在百官将士们面前言行矫饰,做慈父的表象,以此赢得百官将士的效忠,需要立刻派人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众,哪怕暂时没有切实的证据,也叫众人心生疑虑。”
“梁焕、秦牧二人是忠将,且脊梁骨硬,便是拿他们家人威胁,也不会叫他们屈服于小人之手。”
司马庚沉吟道,“另外派人将陛下欲立徐来为后的消息布告天下,坐实徐令争夺帝位的名分,徐令手掌二十万大军,必与崔呈相互牵制,拖延时间。”
许半山点头,吩咐几名暗卫里脚程最快,也最沉稳的柳征,“你快马加鞭,一路敲锣打鼓传播消息,好叫百姓知道崔贼的兽行,知道此事的人千千万,崔呈想灭口不容易,必须要将此三贼的阴谋昭告天下。”
柳征领命,临走又迟疑,躬身行礼,“几位先生的安危……”
现在传消息要紧,许半山苦笑,明主若已逝,他这一把老骨头,留着亦是索然无味,但便是死,也要正主之名,不叫主公死得不明不白,“去罢——”
窗外却传来一把稍冷的声音,“柳征留下,我去传信,诸位放心,若当真是崔呈三人所为,在下定当将其头颅搁下,炼化成灰,撒在桥面上,叫其千万人踩踏。”
那话里透着彻骨的寒意,传入马车内,叫人也跟着心里生寒,是洛铁衣。
司马庚掀帘出去。
丈外的黑衣人身法如鬼魅,立在另外一架粮草车上,到此时出声,周遭的士兵们方才察觉,举着刀兵相对。
这名暗卫武艺高强,常来往各郡传信,许半山、杨明轩都见过,杨明轩先下了车,“自己人,都继续赶路。”
旋即回车内,迅速取了笔墨,拟定了一份名录,“姜奉、于节等人是中正不阿性情耿直的忠臣良臣,倘若知晓崔呈之事,便是没有证据,也会直言质问,恐有性命之忧,烦请诸位小将将此亲笔信交于几人之手,告知他们暂时蛰伏,保全性命,务必带到……”
洛铁衣妥当收好密信,“既是忠臣,暗阁必定护其无忧。”
司马庚见其转身便走,开口唤住,叮嘱他,“此时尚未探清徐令的意图,也没有查清楚多少人已经暗中倒戈崔呈,盛骜手下兵丁十万有余,崔呈此人,此时不可冒然杀之。”
洛铁衣:“留着杀害主上的人活在世上么?主上便是活着,想必也是九死一生。”
手指似乎有针刺,透入心里,司马庚神情寡淡,“崔呈、徐来占着名份,天下人不会妄动,这二人若独活一个,江山改易它手,朝内朝外党同伐异,血流成河,若都死了,天下大乱,她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顷刻间便能分崩离析,只有两个人都活着,才会相互牵制,博得些许平稳的局势。”
面容冷峻的男子不为所动,司马庚能理会他心中所想,却还是劝道,“她不在,更该替她守好江山才是,暂时勿要打草惊蛇,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她。”
“无论是哪里的地宫,多有保命逃往的通道,这些通道入口出口都极为隐蔽,不要拘泥于王城,有些地道可能接通了江河暗流,或是荒山野岭,可一面着人假意投诚崔呈,一面盯着进出他们营帐的人,查崔呈父子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他们必然最清楚,陛下最后出现的地方。”
“如果陛下还活着,崔呈必不会饶过她性命,你们一定要快,赶在崔呈之前,找到她。”
一旦她真的出了事,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混乱的局势了。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司马庚有些精神不济,坐下靠回车壁,阖目养神。
洛铁衣眸光落在废帝面容上,那清贵俊美的容颜落入照进窗户的日光里,没有一丝血色,白得几乎透明,呼吸极静,几乎欲与灰尘一同化去,洛铁衣看不穿此人,但至少在所有人里,只有废帝曾意图清理崔呈父子三人。
显然崔呈并不是废帝心中可安稳大局的人,只要目的与其一致,便不算敌人。
洛铁衣不再多言,移形换影,很快消失在了队伍里。
“报————崔家父子假意被擒,实则与司马逆贼背地勾结,构杀陛下,陛下尚在人间——”
“报——崔家父子谋逆篡位,罪不容诛——”
消息如柳絮飞入陵林城,早有快马带入军中,哗然声起,因着没有实证,半数人并不信这样的谣言。
“安定侯自己重伤未愈,下榻都困难,坐着木椅,以父亲之尊,在灵堂前足守了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我劝了许多次,他都坚持守灵,短短七日,人已经瘦得脱形了。”
拳拳爱女之心,叫人动容。
博文侯崔灈义愤,指天为誓,道他若有二心,来日叫万箭穿心而死。
他言之昭昭,掷地有声,平息了臣子的质问和议论闲谈。
另一股拥立徐来为帝的呼声也越来越高,除了尚在观望的臣佐,文武百官差不多分成了两派,各执一词,每日灵前吵闹不休。
于节冷眼看着,“少府宫中有一床寒玉,可保陛下龙仪不变,暗卫与禁军是陛下亲卫,已带麒麟军重新搜查陵林城,彻查越地王宫,我等不如暂缓归京行程,朝政由三台政务大臣共同决议,等待十日,看结果如何,再做定夺。”
若是当真有异常,这般密集的搜查,必定无所遁形,且若传言是真的,陛下还活着,那便是天佑大成了。
群臣都附议,“正该如此,若有人构陷谋害陛下,当诛九族,严惩不贷。”
崔灈神情带着些激动,“若阿九平安,我崔灈愿折寿此生。”
话说完,臣子们看他的目光,怀疑散去不少,又温和可敬了许多。
崔灈见状垂眼,遮住眼底的阴鸷,实是想不到,这群迂腐的老顽固,也有真心忠于一名女子的一日。
连日来的不顺,已消磨了最后一丝歉疚,难过,崔灈看向猎山的方向。
小九,你不要怪兄长,便安安静静死在外面,再不要回来吧。
下辈子,勿要投在帝王家,平平常常长大,做一个被父兄疼爱的好姑娘,好女儿。
崔漾靠在一块青石后,听着远处一片狗吠中,徐家家臣的争吵声,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槭枫木,此处距离猎山悬崖已过了两条江,江水甚至分了三次岔,竟也被他们寻到了此处。
狗吠声忽而狂烈,汪汪汪兴奋地朝这边叫嚷,欲挣脱缰绳往东边纵跃,正争吵的家臣们立刻大喊一声,召集人手,“灰狼鼻子灵,那边有情况!都跟我过来!”
“速度要快!谁找到女帝,将军赏百金,田宅百倾!”
第81章 、并没有多少顾忌
禁军搜检到距离越国王宫背后十里开外的猎山, 在一户猎人家中寻到了线索,朝野哗然。
崔呈依旧卧病在床,崔灈十分急躁, “想不到这些人这般卖力,这么快就查到了猎山, 另外洛青衣几人似乎有所察觉,他们的武艺高强,从越王那儿收来的死士完全不是对手。”
“当初不如就安安分分做一个侯王——”
“住口——”
崔灈勉强道, “儿子只是觉得四兄说得对,我们根本不必要夺阿九性命, 她于情爱一事上极不上心,只要她没有子嗣, 江山还能落在外人身上不成。”
崔呈低呵一声,“落子无悔,瞻前顾后能成什么事,她的医毒术,连陈林都赞不绝口,你想怎么叫她没有子嗣,孩子接连夭折, 不一样要怀疑到我们头上, 此时趁乱拥兵,有自保之力,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如果不这样做, 她的帝位只会越来越稳固, 我等再无时机。”
且儿子年轻有时间等, 他能等多久, 如今他年过五十,还剩多少年岁可以等,司马慈这一役是天赐良机,天予不取,人复何为。
见儿子垂着头,崔呈缓和了神色,“戒急用忍,难道现在的境况,还比司马望舒重回上京城还要艰难么?”
“别忘了,盛骜是我们的人,十万麒麟军,就算硬打,也未必没有胜算。”
崔灈定住神,崔呈继续道,“当初只说她先叫禁军护送我们出地宫,并没有提及地宫里的情况,那女尸骨骼的体征确实与她相似,加之有天子印信,旁人只当你我认错了,不会多想什么,地宫里的人都死了,洛青衣等人便是怀疑,也没有实证,且她一死,国一日无君,时间长了,背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崔呈端茶喝了一口,“就算她活着回来指认我们,也是一家之言,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我是她父亲,纵是有千错万错,她也动为父不得,勿要忧心。”
崔灈长舒了口气,回禀道,“废帝身边有高人保护,十二坊那群人不是对手,废帝已进了陵林,杨明轩几人似乎信重他。”
碗盖撇了撇浮沫,崔呈手执碗盖,撇了撇浮沫,“他身份虽然特殊,但手里无兵,无需在意,他要是想搅动局势,就让他搅,你暗中收买可能被收买的臣子,回京之前打点妥当便可,十月岁正,祭祀大礼、年末官员升迁课考,国库缴税,桩桩件件,群臣必会在此之前,提议另立新君。”
崔灈应声,崔呈理了理麻帐,因着丧事,床帐被褥用的素色,他已经带够了,满目都是白,也看够厌烦了,“爱财的给财,要权的给权,单就废除税改,恢复前制这一条,就能叫不少朝臣意动,这天下,到底还是世家权贵的天下,终归是要有主的。”
崔灈低声称是,行礼告退了。
章戍调任廷尉,除了刑法审案,破案追踪也在行,锁定猎山范围后,两日内找到了山崖上近百人行走移动的痕迹。
血迹渗透进泥土里,虽已被大雨冲刷过,依旧不可能雁过无痕,猎犬将一行人带到崖壁边。
那山崖深数丈,江风凌冽,江水湍急,立在崖边往下看,仿佛一张能吞噬一切的深渊巨口,烈日灼阳,叫人一阵阵晕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