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廷尉桓玄上前拜道:“陛下,盂兰盆节,天降吉兆,理应大赦天下。”
按理来说,帝王登基和大婚的时候,都应该大赦天下。但是萧衍重刑重罚,所以两次都没有大赦,此番却是推辞不掉了。
佛教盛事当日挖出石碑,民间百姓共同见证,不大赦反而折了这祥瑞之兆。
他便应了桓玄所请,同意大赦天下。
山呼声之中,中书监庾坦之也上前来,“陛下乃是天命所归,四海臣服。臣斗胆请陛下一同赦免前朝太子,封他爵位,并派赐封地,以彰陛下厚待前朝皇族的仁德。”
大殿上安静了一瞬,萧衍高坐,看着庾坦之,“中书监的意思是,朕若不赦免废太子,就不仁德了?”
庾坦之跪在地上,“臣不敢。只是听闻废太子精神失常,身体虚弱,也无几年好活,□□他有何意?陛下也看到了这碑文,证明您是天命所归,又何需在意区区一个废太子?您既然同意大赦天下,赦免太子不过是顺势而为,有何不可呢?据臣所知,按律令,废太子并无十恶不赦之罪,应当也算在大赦之内吧?”
萧衍不说话,桓玄代为回答:“正是。”
萧衍明白了,原来他们是在这里等着他。
什么天降祥瑞,顺应天命,都是他们在为赦免废太子铺路。
他如果答应最好,如果不答应,那么就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王允和谢临暂时没有说话,但是满朝文武早就不满萧衍□□前朝太子的行为,之前是因为无人敢提出来,如今借着萧衍终于肯松口大赦天下,纷纷都站出来,跪求他赦免废太子。短短时间内,殿内殿外,跪下请命的朝臣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
萧衍冷冷地看着这些人,江山已经易主,他们对前朝皇室却仍旧忠心耿耿,不惜与他这个新主抗衡,也要营救旧主。王执岂是个例?他只不过是代表了这些士族的本心罢了!
“陛下!”
有内侍在殿外叫了一声,“各国使臣都在宫门外求见,欲观览昨日挖出的石碑,求陛下准允。”
第62章 受制于人。(二更)……
萧衍心想, 今日可真是热闹。既然大戏已经开幕,索性看看他们预备如何演下去。
“宣他们上殿。”
内侍便传达到宫外,以元翊为首的各国使臣在太极殿外除履后上殿, 先向萧衍行礼。
萧衍看了一下, 北魏,柔然,萨珊波斯, 土谷浑,龟兹, 于阗,林邑,高丽等几个主要与大梁有来往的国家所派的使臣都在。整整齐齐,约好了似的。
众使臣围着那块石碑赞不绝口,萨珊波斯的使臣说了一通,旁边的译者说:“这石碑上所用为楷书, 琅琊王氏的楷书独步天下, 不知对此碑文, 王氏如何看?”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王允和王赞。
王允和王赞虽出自琅琊王氏, 但若论书法,两个人都不及王执。但王执并非官吏, 因此不在此处。
王允漠然说道:“这碑文乃是天降祥瑞, 并非人为所刻。使臣说笑了。”
译者把王允的话传达, 那位波斯使臣露出疑惑的表情, 继续在那里研究。
元翊大声说:“听闻历朝历代每有此吉兆,君主必大赦天下,不知陛下是否打算顺应天意?”
萧衍正经危坐,直觉今日之事, 跟元翊脱不了关系。但他没有证据,也不想搭理元翊。
场面一时僵住了,还是桓玄出来回答,“陛下已经答应大赦天下。”
元翊拊掌笑道:“陛下果然是明君,孤还听闻,前朝太子被陛下囚禁在台城已久,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此言既出,四下议论纷纷。
萧衍威严地说:“这好像是大梁的内政?几时轮到魏太子来插手。”
“非也非也。”元翊对着萧衍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孤的先祖虽是鲜卑一族,但父皇热衷于汉学,听闻你们汉人每有朝代相继,宽厚前朝皇室乃是传统。曹氏篡权,但奉养汉献帝,司马氏篡位,不杀曹帝,善待蜀汉后主,东吴皇裔。怎么到了陛下这里,非要绝前朝皇族的血脉呢?是陛下心虚,还是您的心胸,不如这几位帝王?”
“魏太子,这是在我大梁的朝堂,不得对陛下不敬!还请慎言。”谢临开口道。
元翊也不以为意,继续道:“各国使臣仰慕大梁的国威,觉得陛下有容纳四海的胸襟,所以纷纷缔结盟约,愿与大梁修好。我魏国自然也是抱着如此想法。可若是陛下连自己的同族,前朝皇室都不能善待,我又如何能相信,您会善待异族呢?那盟约上,岂不是成了一纸空文。”
他说完这番话,译者纷纷翻译给各国使臣听。使臣们点了点头,都表示赞同,七嘴八舌地向萧衍进言,应该放了前朝的皇族,彰显皇帝的宽仁。
这些国家大都与前齐有往来,他们当然不希望看到昔日的旧友,被萧衍所杀。萧衍虽是被齐废帝所逼才起兵反抗,但他推翻了前齐,自立为帝也是事实。这便是逆臣篡位之举,史书不会笔下留情。
刚好这块石碑横空出世,算为萧衍篡位正名,他顺势抚恤前朝皇族,才是最正确的做法。
元翊一番话,将萧衍推到了一个不答应便不行的境地。萧衍虽然没有马上表态,但下朝之后,四姓宗主和几位重臣都跟着他去了中斋,继续谏言。
原本废太子之事,只算是大梁的内政,无论君臣之间如何博弈,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皇帝执意杀了姜景融,君臣离心。
可现在被魏太子知道了,还当着各国使臣的面,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就不是大梁关起门来,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
这两日,王乐瑶都在床上休养,太后免了她去请安,还亲自过来看望她。
她两耳不闻窗外事,觉得伤好多了,只是两日都没看见萧衍的踪影了。
她觉得奇怪,刚想让竹君去中斋那边问问看,这两日皇帝到底在忙什么。这时,竟有个意想不到的人来见她。
姜鸾走进寝殿,正要向王乐瑶行礼,王乐瑶靠坐在床头,抬手道:“长公主不用多礼。”
竹君赶紧搬了胡床过来。
姜鸾坐下后,仔细打量王乐瑶。她们已有多日未见,这孩子并不像她所见过的那些入宫的女人一样,容颜迅速憔悴下去,反而比在家中的时候鲜活很多,顾盼生辉,就像朵被精心娇养的花一样。看来,萧衍的确对她很好,民间的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
好在王乐瑶说话的语气仍是同从前一样,温柔谦和,并没有摆皇后的架子,姜鸾心里宽慰几分,慢慢说:“听闻你在同恩寺受了伤,我进宫来看看你。伤可好些了?”
“多谢长公主关心,已经无事了。”王乐瑶并不信姜鸾会单纯来看她,便问道,“可是家里出了事?”
姜鸾惊讶于她竟然毫不知情,下意识地看向竹君。
这两日,为了让王乐瑶安心静养,苏唯贞特地交代过竹君,无论外面发生何事,都不准传到皇后娘娘面前。竹君谨遵大长秋之令,所以王乐瑶对于前朝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竹君连忙跪在地上,“娘娘恕罪,是大长秋不让婢子告诉您的,怕影响您养伤。”
“到底发生了何事?”王乐瑶耐着性子问道。
依旧还是那块石碑惹出的事,因为石碑上所刻的字体为楷书,众所周知,王执的楷书堪称天下一绝,所以有好事之徒就拿了他的墨宝与石碑对比,竟得出了有八.九分像的结论。石碑出现的时间如此凑巧,掀起轩然大波,很难不联想到人为。
萧衍正无人可以迁怒,立刻将王执叫进宫质问,也不知两人谈论了什么,结果是王执被罚跪在太极殿外半日,回去后就病倒了。
萧衍认定这是士族欲救姜景融而共谋逼迫他,不仅不肯松口放了姜景融,还放话谁敢求情就到太极殿外一并跪着,摆出一副要跟士族对抗到底的强硬态度。到现在太极殿外还跪着不少大臣,而且人有越聚越多的态势。
几个人倒下去了,又有新的加入进来。
这是皇权与士族之争。
本来已经逐渐缓和的君臣矛盾,又突然变得激烈起来。各国使臣还在都城,如此闹下去,恐怕很难收场。
王允就想到了王乐瑶,知道萧衍很是看重她,便打发姜鸾进宫来当说客。
“父亲可要紧?”王乐瑶关心地问。
“身子倒是无碍,但你父亲那个人也是极要脸面的,被如此折辱,心中定是难平,这两日都不肯出屋门。士族高门,受皇族礼敬百年,几时这般窝囊过?”姜鸾摇了摇头,“还有景融,他又何错之有?是陛下灭了大齐,让他国破家亡,一无所有,为何连条生路都不肯给他?陛下如此一意孤行,罔顾人心,早晚会出大事的。”
王乐瑶的手指虽已经微微曲起,但神色如常,“伯父希望我怎么做?”
“只要陛下肯松口,放了景融,一切都迎刃而解。可陛下实在固执,根本不听劝。”姜鸾语重心长道,“阿瑶,你是士族之女,当知道自己入宫的责任所在。不管如今你与陛下之间的情谊有几分,帝王的宠爱都是不能信的。家族才是你永远的依靠,对于这点,你要时刻保持清醒。”
她这么说,便是要王乐瑶清楚自己的立场。别被萧衍一时的宠爱冲昏了头。
美色事君从来都不可能长久,唯有母族足够强大,才能支撑她在后位上稳固地坐下去。
王乐瑶沉默了片刻才说:“长公主回去告诉伯父,我会尽力规劝陛下。”
姜鸾起身,看到她面色苍白,还是道:“你先好好养伤,也不急于这一时。”
“竹君,送长公主出去。”
竹君送了姜鸾出去,回来后看见王乐瑶挣扎着要下床,连忙扶着她道:“娘娘,您身上的伤还未痊愈。婢子求您别管这件事,陛下此番大怒,连最信任的临川王,沈侍中和左卫将军都不肯见,您去也无用的。”
“我必须要去。”王乐瑶抓着竹君的手,“为我梳妆更衣。”
竹君又劝了几句,实在是拗不过她。
王乐瑶的伤虽然没有伤及要害,但她用力动作时,都会牵引到伤口,带来疼痛。所以她走路需要竹君搀扶,从显阳殿到中斋的一段路,走得大汗淋漓。
萧宏,沈约和柳庆远果然都跪在中斋的门外,门扇紧闭,苏唯贞垂头站在门边,看到皇后过来,大吃一惊,连忙迎上来道:“娘娘,您怎么来了?”
“我要见陛下。”
苏唯贞责怪地看了竹君一眼,以为是她把事情都告诉了皇后。在这节骨眼儿上,不是添乱吗?
王乐瑶道:“与她无关,请大长秋去通传一声。”
苏唯贞为难道:“陛下吩咐了,谁也不见,临川王他们都跪了好半天了。这是前朝的事,您身上的伤还未愈,还是赶紧回去休息吧。”
王乐瑶扶着竹君,慢慢地跪在地上,“那我就跪到陛下肯见为止。”
苏唯贞见劝不动她,只能硬着头皮进去禀报。这位主要是真的出什么事,陛下不杀了他才怪。
中斋的大殿上一片狼藉,全是萧衍扔在地上的奏疏和器物,他也不准人打扫,自己坐在书案后面,仰靠着凭几,闭目养神。这个时候,他整个人的气息都非常狂暴,就像一只盛怒中的野兽,好像随时都会扑过来把人撕成碎片,无人敢招惹他。
苏唯贞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道:“主上,皇后娘娘在外面求见。”
萧衍的手指动了动,知道她也是来当说客的。这些人无非就是想联合起来,逼他放了姜景融,若他这次妥协了,将来遇到别的事,士族只要再次联起手来,他还是要退让。那这个皇帝还当了干什么!
他最讨厌受制于人!
“让她回去。”
“娘娘说了,她会跪到陛下见她为止。”
“那就让她跪着!”
苏唯贞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拼着命不要,还是说道:“娘娘的伤还未好,身子又弱,可不像临川王他们……”
“出去!”萧衍呵斥一声,苏唯贞也只能退了出来。
此时已是孟秋,天气不像夏季时那般炎热,到了傍晚,地面的石砖上甚至还会泛出寒气。王乐瑶是不怕热的,但她怕冷,身子又比旁人孱弱些,加上伤势未愈,其实跪不了多久,就体力难支,微微发抖。
沈约和萧宏都劝她回去,但她固执地跪得笔直,眼睛紧盯着大殿上关闭的门扇,用力地呼吸着。
她知道在萧衍的眼里,自己跟那些逼迫他的士族没什么区别。她姓王本身就是最大的错,甚至还会被他判定为是对立的那方。
萧衍这个人从寒门登顶,何其骄傲,何其固执,按着他的头要他做一件事,他是绝不肯的。
但她还是要见他,此事僵持下去对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她赌的不过是萧衍对她的感情罢了。
就在王乐瑶跪得眼冒金星的时候,萧衍终于开口,“皇后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