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随从沉默几息,接着冷声道,世子的意思,是指有人出卖了我们的消息?
楚湘没有回答,而是闭上了略微疲惫的双眼,他途中反悔,没有如约去汾阳,而是半路回了湘府,其中不过半天路程的时间,谁会这么快得到消息从而埋伏?
楚湘想不出来人,他心底冷然,不由蹙紧了眉头。
待到天色大亮,城门开,来往的百姓络绎不绝,一辆普通的马车从城门出来,一路向北驶去。
祈钰从几日前收拾干净的农院里出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他的七叔站在院门不远处的槐树下,浑身冰冰冷冷,目光也冰冰冷冷。
树影投下一大片的阴影,祁星就站在那里,玉冠束发,身姿如冷松,一袭缎服衬得他华贵优雅,眉宇极冷。
这个人的孤冷宛如流水的高傲,没有楚湘的深沉,没有宋凛的锐利,仿佛与生俱来。他的冷,侵染着三月溪流穿花拂叶的安静,描绘了清冷暮色山水间细可入画的朦胧。
祈钰走到院门,纠结的看着槐树下的七叔,呐呐无言。
忽然,祁星动了,他将目光移到一旁的祈钰身上,神色依旧冰冷,跟我来。
祈钰反抗不能,跟在祁星身后,两人朝山岭的另一边走去,那里有一条通往邻县的官道。
两旁树影卓约,等祈钰跟着祁星来到目的地时,那里已经停了一辆马车,一个穿着黒衣白襟的年轻男人站在马车前,整个人冷的像块冰。
祈钰不敢上前,站在祁星跟男人两步远的地方,他听见自家七叔冰冷的开口,你迟了。
男人面色冷淡,楚湘动作太快,我不得不多绕些路。
祁星看了一眼马车,这就是你说的人?
说到这个人,男人面色柔和下来,是,我希望你能帮我照看几天,等楚湘回到湘府,我自会带他离开。
祁星冷冷的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道,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带他回上京。
祈钰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脖颈一痛,整个人便不醒人事了。
宋凛看着祁星,你就不怕我半路遇上楚湘的人?
祁星回以冰冷的目光,你怕死。
宋凛不说话了,他转身走到马车旁,掀开微厚的车帘,将里面的人抱了出来。
少年穿着雪白的衣服,整个人缩在宋凛怀里,只露出漆黑乌发下那一抹玉色脖颈,他的身形纤细,手指紧紧拽着衣襟,指尖略显苍白。
祁星看着少年,蹙眉,是他?
宋凛抱着阿言的手一顿,你认识?
不认识。祁星冷眉。
宋凛看了他几息,抱着人走到祁星面前,尽快带他离开,楚湘的人已经追着我的踪迹赶来。
祁星接过少年,照顾好他。
宋凛连眼角余光也没有给地上的祈钰,你不要对阿言动怒。
你要看着他回祁家。
不要总在他面前冷着一张脸。
祁星不说话,冷冷的看着宋凛。
宋凛,对,就是这副模样,不要这样看着他。
祁星冷冷的看着他。
宋凛,他会害怕。
祁星,好。
宋凛低头面色柔和的看着阿言,等我,我会尽快来带你离开。
只是这时候的两人都没意识到,这个尽快,却是毁在祁星一人手里。
阿言醒在暮色苍茫的时候,他枕着自己的手臂,长袖落在地上,沾上了灰尘,他缩着身子躺在一块两人宽的木板上,身下阴凉,他整个人都有些茫然。
这是一间破庙,四处漏风,灰尘满地,角落里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有中间靠神像这一块是空地,干净得像是被人特意清扫过一样。
阿言盯着前面破烂的庙门,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的脖颈有些疼,身子酸软无力,最重要的是,他又饿又渴。
此时正值三月,穿花拂叶细无声,天气还带着凉意,外头空旷的院落里布满蜘蛛网和灰尘,几棵大树却曼开了青翠色的枝叶。
阿言怔怔的低着头,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一道带着几分冷意的声音从面前传来,饿了?
阿言身子一僵,抬头,便见一穿着华贵缎服的年轻男子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倚着庙门,落在院外空地上的目光冰冷无质。
他乌发高束,肤色白皙,一张脸俊美如斯,只是神色过于冰冷,眉宇间也是拒人千里的冷然,像是一幅清冷暮色山水间朦胧的美人画。
没听见有人回话,年轻男子蹙着眉侧头,一双极是冷淡的丹凤眼看着阿言,下颌微抬,没听见?
你是谁?
少年这才像回过神来一般,漂亮的眼睛里多出几分慌乱无措来,眼底也染上一层水雾,像是蒙上了黑纱的珍珠。
宋凛呢?宋凛在哪儿?!
祁星蹙着眉看他,冰冷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他转过身,宋凛离开了。
第25章 .7 镜中世界
宋凛易了容,驾着马车,像一个普通车夫一样甩着马鞭向上京驶去。半路上,祈钰醒了,醒来的祈钰没有哭喊也没有闹着要下车,而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宋凛顶着太阳,就靠在马车上,不停晃动的车身让他心底有些烦躁,离开阿言不过几天,少年芝兰玉树的身影就不停的在他脑海里徘徊,让他心头涌起无限惆怅。
或许他的决定是错的,宋凛敛下冷眉想,他就应该把少年绑在身边不让他离开自己一步,哪怕少年不愿意。然而很快他就否定了自己的念头。
楚湘为人虽深不可测,但宋凛看得出来,他对少年恐怕是真有几分心动,若如不然,他不会把自己的心腹留一大半下来保护阿言。
楚湘这个人,不动情则矣,一旦情动,纵是用尽手段,也要将人打断双腿带回府。
宋凛潜伏在楚湘身边数年,知道这个人性情冷漠至极,手段极为狠辣,若是让他找回少年,怕是阿言要多吃苦头。
如此一想,宋凛便觉得将阿言托付给祁星是正确的的做法。
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清冷的月色洒在坑洼的泥地上,四周树影婆娑,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有种朦胧的美感。
依旧是那座破庙,四处都漏了风,透过破烂的窗户往里面看,隐约看见一点星火,还有柴火燃烧起来噼里啪啦的声响。
祁星曲着长腿坐在木板上,手里拿着一柄寒意凛然的长剑,正反复擦拭,眼神认真而冷肃,仿佛没有人能让他动容。
他的眉眼是极淡的清冷,几缕乌发柔软的垂在脸颊旁,肤色是苍白的白,衬出如血泣一般的红唇。他的手指长而纤细,不像阿言削葱玉指般的软弱无骨,而是一种柔韧纤长的细细韵味。
火光照在他俊美冷漠的脸上,更显出那份世家子弟的优雅从容,连擦拭剑身的动作都仿佛带着一种矜贵的慢条斯理。
阿言看着他,神色怔愣,好一会儿才闷闷的低下头,抿着嘴不说话。
他穿着一身白衣,漆黑如鸦羽的长发披散在腰间,身形纤瘦,让他看起来有些落寞,祁星擦拭长剑的手一顿,在少年移开目光的同时冷冷的看过去。
有事?他说,声调不带一丝一毫的起伏,带着种无质的冷感。
阿言没想到祁星这样的人会主动和他开口,心底一紧,他咬着唇抬头去看他,声音像是鼓足了勇气,我我不想去通州。
祁星停下手里的动作,不去通州。
阿言紧张的看着他,祁星像是强调一般开口,不去通州。
他目光沉冷而不容置疑的看着他,阿言垂下轻颤的睫毛,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可我想回去
祁星冷冷的注视着他,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知道少年想要回去找祈钰和祈织,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且不说他答应宋凛的事,祈钰回了上京,祈织也只能跟在后面回去,而这个少年来历不明,他绝不会再任由几人接触。
夜渐渐深了,阿言侧躺在木板上,睁着眼睛去看洒在院落地面上的月光,心里有些难受。
他的脑袋有些昏沉,眼皮打架却又强撑着不睡,手指在长袖底下攥紧,想要抵挡住这突如其来的睡意。
然而很快,他陷入了梦境里。
迷离的灯光,宽厚清冷的怀抱,男人呼吸的频率在耳旁,阿言仿佛置身云海,整个人浑浑噩噩。
阿言?有人用低哑的声音轻唤他。
阿言昏沉着脑袋,努力抬起头,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有人捧着他的脸,年轻男子低低的笑意带着震动的胸膛,温柔的像是花海里盛开的娇艳花朵。
阿言想要躲开这暧昧,却发现身不由己,清冷沙哑的声音带着醉意,不受控制的从他嘴里说了出来,舒景?
舒景是谁?阿言脑海一嗡,随即尖锐的疼了起来。
师弟?师弟?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阿言睁开眼,发现自己盘膝坐在云崖上的一座长亭里,面前立着清玉案,案上一壶浊酒,一柄竹扇。
不远处云海翻腾,天上云朵绵白,崖上种满了桃花树,长亭周围梨花纷落,雾气萦绕于山腰,美好得像仙境一般。
云衣长袖的女子盘膝而坐,半抱着古琴,坐于清玉案一旁,袍底袖口刻着繁复的道纹,乌黑长发垂在膝边,姿容秀美,未施粉黛,便已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仙子眉眼舒展淡淡的温柔,长袖遮面轻笑起来,言语间打趣,大修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乌雅的琴声扰了大修的思绪?
一旁的九霄闻言也勾起了嘴角,广袖一折给自己倒了杯酒,又压着长袖给夙和倒了一杯,师弟,酒还未喝,怎的就醉了?
阿言怔怔的看着两人,脑海里有什么呼之欲出,却听身体的主人开口,音色清冷宛如玉珠落泉,只是忽然想起些事,教师兄和乌雅道友见笑了。
九霄摇头,乌雅抱琴也跟着柔柔笑了起来,大修之道,乌雅望尘莫及。
梨花一阵纷落,亭中论道也到了最后,乌雅抱着古琴,向着亭中两人遥遥一礼,化为遁光划破星芒而去。
亭中,九霄轻饮一口,将酒杯置放清玉案上,师弟,你今日有些心不在焉,可是心底有事?
夙和摇头道,师兄别再问了,许是师弟的错觉
九霄蹙眉看他,良久换了个话题,这就是师尊赠于你的仙器?
他看着清玉案上如同凡品一般的竹扇,有些意外师尊的袖里乾坤里竟会有这样的东西?这不是女修才用的法器么?
夙和看了九霄一眼,这是云罗扇,是防御性比幻影剑还要厉害几分的法器。
画面一转,是一片荆棘林,穿过它,里面是盛开了满山谷的花朵,百花齐放,不胜娇羞,随风摇曳,仿佛置身花海。
身着云衣长袖的修士站在百花里,凝眉冷目,他抬头目光注视远方,恒古不变的苍茫暮色在天际线上。
回来了?良久,修士低声询问。
来人踏着轻缓的步伐,纤尘不染的袍底在走动间划出不羁的弧度,隐约有股压迫感,他走到修士身后,未曾见到他的脸,嗯,你在看什么?
夙和没有回头,而是往前走了一步,宛若挽纱一般的长袖层层叠叠的挂在手腕上,随风舞动,在暮色苍茫的花海里,落在楚湘的眼底。
像是极光描绘的色彩,着笔颜色浓墨,却又黑白分明,像是一道浅色的光线,并不明显,却又足够令人心折。
夙和淡淡道,这么久了,你还没发现么?
发现什么?
楚湘微动的心头因为这一句话渐渐冷了下来,他静静的看了夙和几息,视线移开,我不确定。
不确定?夙和蹙了蹙眉,似乎是有些不满楚湘风轻云淡的态度。
楚湘没有回答,反而问了一句,这么多年了,你还对当年那件事心存芥蒂么?
当年,九争捏碎夙和的魂珠,让三生三世镜灵力暴动,他与夙和被卷进这个永远处在暮色苍茫的空间里,已有十二年。
又十二年后。
这一日,仿若荒无人烟的山脉终于被冰川破裂的声音打破宁静,晶莹剔透的冰层底下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冰面上先是裂开了一条小缝,紧接着几道裂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冰面上蔓延。
砰!冰块碎裂掉入湖底的声音,一只纤白的手从湖底下伸出来。
柴火还在地上燃着火星,外头月色凄冷,阿言在睡梦中惊出一身冷汗,猛地惊醒。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目光遥遥望向远处卓约的树影,茫然许久,他低头看向自己纤白的手指。
漆黑的树林,祁星站在空地上,在夜色下的身影冷漠无情,他微抬起手指,指尖轻轻逗弄掌心信鸽。
去。放走鸽子后,祁星步伐缓慢的离开。
熙熙攘攘的街道,阿言坐在窗边,抵着下颌去看街上热闹的人群,神色有些恍惚。
今晚我们就离开这里。从客栈楼下上来,祁星一推开房门便对着窗边的少年冷道。
阿言漆黑的瞳孔有一瞬间溢出琥珀色的冷漠,然而很快褪去,怎么这么快?
那一息间的变化祁星没有注意到,他走到阿言身后,并没有多做解释,连声调的起伏都不曾变过,或许在祁星的心里,少年的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我会将你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宋凛在那里等你。
听到宋凛的名字,阿言有些怔愣,他不由自主的将目光再次放到楼下街道上,抿了抿嘴,我不想见他。
祁星冷冷的看着他,少年回过头,眼底涌动的情绪晦涩难懂,我不认识什么宋凛!你放了我吧我只想回家。
祁星冰冷的注视他,没有因他的话而起一丝一毫的波澜,神色冷淡疏离,我与宋凛有约。
说罢,转身离去。
晚上,祁星要带阿言离开,在客栈的上房,两人僵持着不动,祁星一惯清冷的眉眼紧紧蹙起。
不走?他的声音冰冷无质。
少年站在他几步远的地方,闻言偏过头,我说了,我不认识什么宋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