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说罢, 抬脚沿着溪流往下走,几道提灯笼的黑影瞬间会意,匆忙跟上。
即便有皇帝赦罪,邵安也不敢随意开口, 他跟在皇帝身后,慎重道,太子已经及冠,想的自然是国事天下事。
若真如你所说,朕也不需要到这里一趟了。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皇帝比谁都清楚。
邵安视线微抬,陛下来这里,是为了太子殿下吗?难道不是为了七皇子?
皇帝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邵安背脊生寒,连忙垂下头,臣失言。
从山涧上往下看,灯笼的火光微弱,朦朦胧胧中可以看见身处黑暗中的几道身影。
郑纶神色冷淡的站起来,手指握成拳抵在唇边,咳嗽了几声。
他把手探进衣襟,拿出一个瓷白的拇指大的瓶子,瓶身洁白无瑕,郑纶轻轻一晃,松了口气。
雄虫没有死,明月也安然无恙。
郑纶紧了紧手中的瓷瓶,抬脚离去,却是转身进了身后的树林里。
雄雌两虫不能离得太远,否则雄虫不会这么安静,明月一定在附近。
咚
明月从睡梦中惊醒,他坐起来,倚着大树发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刚才他好像听到了咚的一声,从树林深处远远传来,震得他耳廓发疼。
容陌就睡在他身旁,一只手环在他腰腹,明月一动,他也跟着醒了过来,目光清明,仿佛刚才熟睡的人不是他一样。
怎么了?容陌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坐了起来。
明月摇摇头,没有说话。
容陌抬头看了一眼夜空中的月亮,还早,再睡一会儿。
我睡不着。明月不知为何,忽然想叹口气。他把腰腹间的手拿开,站了起来,我想去走走。
容陌支起一条腿,抵着下颚看他,去哪里?他问,声音里也没有不悦的情绪。
明月转过头,平静道,不去哪里,就想走走。
容陌还是盯着他看,好一会儿,笑道,这附近的虫蛇可不少,你小心些,别离我太远。
明月点了点头。
柴火燃烧后只剩下一堆木炭还在燃着火光,容陌看着明月远去的背影,脸色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有些阴郁。
明月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目光穿过纵横交错的枝叶,看见容陌一个人坐在火堆旁,他支着一条长腿,背倚着树,几缕长发落在脸颊上,整个人看起来有点寂寞。
明月微微一怔,垂下眼帘,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
燃着火光的木炭渐渐变成碳灰,容陌坐在树下静静的等,许久,空气中传来一阵叹息。
容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一向是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远处云端有一丝霞光,容陌站起来,接过一旁下属递过来的密函。
少主怎么把他给放了?他可是太子点名要抓的人。下属低声开口。
看太子这架势,是不达目的不罢休,正好可以把这个人抓来献给太子,以熄太子的怒火。
太子只是想给七皇子找点不痛快罢了,未必是真的要他。容陌打开密函。
下属不说话。
太子有什么动静?容陌神色冷淡的看完,把密函直接抛进地上的碳灰里,碳灰里还有着火光,三两下就将密函燃烧殆尽。
太子那边不见有动静,不过,七皇子到坞乡了。其一从黑暗中走出来,他腰间挂着佩剑,乌发高束,看起来风流倜傥。
容陌眯了眯眼,他真是不要命了,若是在这里撞上皇帝谁把他放出来了?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一旁的其一听了却道,皇帝一向宠爱七皇子,或许事情没我们想的那么糟。
你信吗?容陌嗤笑一声,抬脚向明月的方向走去,太子和七皇子之间的争斗是他们的事,不要牵连到我就行。
其一冷静的跟上去,可是少主,您别忘了皇帝陛下。
容陌,圣命难违,陛下的命令我怎么敢违抗?若不是皇帝中途插手,他现在应该是跟七皇子统一战线。
其一还想开口,容陌打断他的话,你的人跟着他吗?他说的是明月。
其一愣了愣,少主,既然七皇子已经出了江陵,您该回京了。
虽然不知道太子又在搞什么鬼,但既然皇帝的命令已经完成,就没必要再呆下去了。且不说七皇子那边会出什么问题,但凭皇帝在昌黎这一点,容陌就不得不回京城。
其一。容陌回过头,脸色平静,闭嘴。
是!其一张张嘴,闭紧了嘴巴。
明月身后跟着几道如影随形的黑影。他扶着树喘了口气,忍着脚踝的抽痛,又继续往前走。
他脚下踩着细碎的沙石,透过淡淡的月光,可以看见不远处凌凌波光的溪流。
溪水潺潺流动,明月走到水边。这条小溪蜿蜒而下,水位不深不浅。
明月犹豫了一下,向水里走去,他想顺着这条溪流,回去找郑纶。
第69章 .41 鲛人满月
扑通水浪四溅。
凌凌波光的溪水里, 有一尾滑溜溜的大鱼侧身翻过,尾鳍跃出水面,露出侧线优美的弧度,在月色下,鱼尾细密的鳞片像冰蓝色宝石一样熠熠生辉。
隐藏在四处的黑影早已散去, 容陌踩在细碎的沙石上, 半个身子被黑暗遮掩, 他神色惊愣的看着那沉入水底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尾鳍。
明月游的很快, 沿着溪流顺流而下, 很快游到了当时的那个深水潭里。
四周静悄悄的,死寂一般,连偶尔可以听到的虫鸣声都仿佛在一息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明月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他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缩卷在水底下的尾巴时不时拍打着河卵石,他抬起头,看见水面上有一圈圈的光影, 那是月光洒在水面上独有的凌凌波光, 像盈盈秋水, 看着格外漂亮。
明月在江陵河的时候,每逢花灯节, 人类放祈愿灯的时候, 他就会从河底下跑出来,躲在桥底下,攀着水中石块微微探出头,看见绚烂的烟火绽放, 还会露出好奇的神色。
那时候的月色也像这么温柔,跟飘浮在江陵河上的祈愿灯一样漂亮。
明月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探出头,水珠从他透明的耳鳍上滑落,滴在他海藻一样的长发上。
山涧周围都是树,茂密的树林几乎遮天蔽日,将夜空中洒下来的月光遮挡在外,只露出漆黑幽深的一片。
溪水潺潺流动,明月钻进水底,向岸边游去,他的尾巴修长有力,比孔雀翠绿的尾羽还要吸引人的视线。
咳咳。
到底是不适应在这么浅的溪流里游泳,明月的双腿本就有许多伤口,此刻变回尾巴游动起来,不免有些疼痛。
溪流边盘踞着许多大树的树根,他游到岸边,伸手攀了上去,以此来借助树根的力量好爬上岸。
离开了水,明月的尾巴就再也使不上力气,他咬着牙攀着树根,一下一下试着将尾巴抬起,最后成功挪到了岸边的岩石上。
明月叹了口气,他身上还穿着那件被树枝勾破成长条状的衣衫,头发也湿答答的散着,随着他的动作垂落到树根缝隙里,看起来很是狼狈。
挪,再挪,又向前爬了几步。明月尾巴上的鳞片像宝石一样坚硬,根本不惧怕大幅度的挪动,只是他的双手白皙细腻,像一块美玉一般无暇,却因为双手借力的缘故而变得伤痕累累。
疼。不知蹭到了什么,明月猛地缩回手,疼得眼泪直打转。
他方才的动作不大,只露出细微的声响,在不远处闭目养神的男人蹙了蹙眉,以为是被风吹动的枝叶,可明月一声委屈的疼,却让男人缓缓的睁开了眼。
男人倚着的树枝叶繁多,他曲着一条长腿坐在树干上,听到明月的声音,微微转过头。
目光穿过并不那么茂密的树叶,男人瞳孔微缩。
明月不知危险来临,他好不容易爬上岸,正侧着尾巴晒月光。今晚的月光又美丽又迷人,他枕着树根,目光落到溪水上,思绪不知道飞到了哪里。
空气有点凉,尾巴很难干,明月后知后觉,甩开尾鳍,在地上轻轻拍打着。
男人身手利落,从树上一跃而下,动作如行云流水,又优雅至极。
明月拧了拧衣角的水,拿衣袖去擦腰腹上的鳞片,他尾巴上的鳞片还有点湿,明月伸手摸了摸,心里有些焦躁。
夜里的风微微微拂来,吹动地上的枯叶,明月耳鳍动了动,他似乎听到地上枯枝败叶被人轻轻踩在脚下的声音。
这不是错觉。
明月瞳孔紧缩,身侧的呼吸声轻缓,来人弯下腰,一只手抵在明月紧靠的大树上,呈环抱的姿势,把明月禁锢在双臂下。
明月手指发白,瞳孔里隐隐溢出恐惧,他不再惧怕人类,因此在发现人类的第一瞬间就是用力把对方推了出去,他拼命的往后爬,却被早有预料的男人一把搂过腰身。
明月心底的恐慌像洪水蔓延,他不受控制的尖叫起来,一边挣扎一边躲避。鲛人一族的特性,声音就是他们最厉害的武器,族群在大海定居的时候,甚至可以利用声音来控制海浪。
男人痛苦的邹紧眉头,他的嘴角溢出一点血迹,却怎么也无法放开怀里的人。明月知道自己声音的厉害,就算面对苏席当初的抓捕也没有露出过这样的一面,他怕那些人类会死在江陵河上。
男人却像早已习惯一样,甚至微微叹了口气,安静一点,有人过来了。
明月动作一滞,眼里的惧意还在,太子?
苏已搂着他,坐到地上,他把明月抱到自己的腿上,将自己的一边袖子用力撕开,低头给明月擦拭尾巴。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他压低了声音,清冷的音色中带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月僵直着身体任他擦拭,仿佛苏已手上拿着的是一把刀,而现在那把刀,则架在他的尾巴上。
怎么不说话?苏已看见他脖子上挂着的串珠,动作一顿,伸手将它摘了下来。
明月慌忙伸手,这是我的东西。
你不能带着它,听话,有人正凭借着这东西来找你。
说话间,似乎溪流另一头也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安静一些。苏已愈发压低了声音。
明月手指发紧,他不敢相信苏已的话,除了苏席,他谁都不相信。
苏已也看出了他的症结所在,伸手摸上他冰凉的脸颊,我确实,有派人追捕过你和郑纶,但我从未下过追杀的命令。
苏已的手很凉,明月微微一缩,想要躲开这亲昵的动作,那苏席呢?既然如此,那苏席呢?
是他自己不小心露出了马脚,我若是没有动作,他就会被押送到京城问罪。
苏已收回手,继续擦拭明月的尾巴,郑纶你也不用担心,我知道你是特地回来找他,但他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面不改色的撒谎,大概是所有皇家子弟的看家本领,太子也不例外。
第70章 .42 鲛人满月
尾巴擦干, 在苏已的目光下转换成白皙细腻的双腿。明月用苍白的脸色看着他,苏已也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很平静,好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
你明月张张嘴,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握紧。
苏已往后挪了挪身体, 意有所指的问, 站的起来吗?
明月不敢直视苏已, 他垂下头, 轻轻道了句, 能。
然而从苏已的角度,却偏偏将他复杂惶然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
他心中一叹,将人拦腰抱起放到地上,还轻轻的拍了拍明月衣角上的灰尘。
这里有条岔路,苏席就在路的尽头等你,你若要去找他, 天亮之后再去。
明月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 但实际上, 他只是愣了一下。
他从江陵出来已有月余,初时确实忧心焦虑于苏席, 也时常夜不能寐, 但或许是预感到苏席不会有危险,也或许是苏席以往给他的印象太深刻,明月心中隐隐明白,苏席只是暂时出不了江陵而已。
而最危险的, 是他和郑纶。
怎么了?苏已看着他,伸手把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给明月穿上。
明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然而话到了嘴边,他又一句都说不出来。
他垂下眼帘,良久,摇头,没什么。
苏已知道他想问什么,但现在明显不是说话的时候,因为对岸隐隐有火光靠近。
别说话。他一把攥紧明月的手臂,蹙着眉头道,跟我来。
明月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身后微弱的火光,有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
苏已神色冷淡,将明月拦腰抱起,藏到不远处的一棵树上,低声嘱咐,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要出声,知道吗?
明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神色不安的看着他。
苏已伸手替他拢紧衣襟,别怕,你在这里等我。
月色浅淡,邵安提着灯笼在前面带路,陛下?找到了吗?
他们沿着溪流一路走上来,眼看着月影西斜,但皇帝却一副没打算回公馆的模样。
陛下?
皇帝没有说话,他停下脚步,从长袖中拿出一片鳞片,鳞片对着月光,熠熠生辉,皇帝的目光也愈发深沉。
皇室由来已久,皇帝身为帝王,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就有这样的鳞片。
邵安,回去。他声音里听不出有什么情绪。
邵安正提着灯笼准备往前走,听到皇帝的话愣了愣,陛下不找了吗?虽然他并不知道陛下在找什么,但看陛下的神色,一定是极为感兴致的东西。
皇帝手指摩挲了一下鳞片。
邵安转过身,又迎着皇帝往回走,他一路上不敢抬头,因此并不知道皇帝手上拿着的是什么东西。
明月从溪水中逆流而上,尾巴蹭到水底的河卵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竟掉了好几片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