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月闻言倏地睁开了眼,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的侧脸。
顾珩依旧如初见那般清冷矜持,可如今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却不是从前的经文道义,而竟是些令人脸羞的谑语。
带回去?他想让她怎么带?
秦观月靠在顾珩的肩上,悄悄蹙了眉。
云雨之欢固然是她绑住顾珩的手段,顾珩也的确逐渐沉迷其中。但眼下的境地,她还不愿让顾珩来全权决定主动,至少现在不能。
这点甜头应当浅尝辄止,才足够吊人胃口,不能凡事都依着他来。
有时秦观月也会怀疑自己用错了手段,错估了顾珩对于每种他不曾了解的事情,都有超出常人的求索之势。
对于云雨之事,比起他自己的感受,他似乎更在意如何使秦观月快乐。对于这门涉及不深的新学说,他想要深究下去。
那般劲头模样,并没什么情志可言。秦观月就像一本玄奥的典籍,被顾珩翻阅来、翻阅去,只为满足他对于学问的探赜。
秦观月避开他的视线,撇开脸,一缕青丝还黏在洁白的面颊上,她半是嗔怪地拍开他的手。
“珩郎!”
缅铃沾水后太过光滑,顾珩被她这样突然一击,没拿稳。
小铃叮叮当当地跌滚出了桌台,发出令人羞赧的声响,正巧抵落在顾珩的云靴旁。
顾珩垂眸看着那染了尘埃的缅铃,沉沉抬眼,目光冷极。
“你不喜欢?”
秦观月怯怯地扯了他的袖子,娇声为自己辩解:“我今夜饮了酒,身上乏得很。”
顾珩仍然没有动作,沉默不语,只是眉目间的气氛似又凛了些。
秦观月垂下漆密的鸦睫,遮住眼中的秾丽,化成令人怜爱的泣露。
纤白的玉指勾住顾珩抵在桌上的手:“珩郎难道还要像上次玉清阁外那般吗?”
顾珩怔了一瞬。
他本以为,这件事他们会默契地都不再提,顾珩也渐渐忘了那日葡萄架下的行径,却没料到秦观月今夜会将旧事重提。
原先渐渐隐去的愧意,又一丝一缕地蔓延上心底。
“罢了。”顾珩踢开那枚缅铃,似是有些失意。
这缅铃是他特地差人从南疆寻来的,秦观月曾躬身为他,让他感到极度适意,他也想让秦观月与他有相同的感受。
秦观月敏锐地察觉到顾珩的变化,正巧她心中也有话要问。
她勾脚碰了顾珩的腿,便佯装关怀道:“珩郎近日瞧着疲倦,可是朝中那些庸臣又让珩郎忧心了?”
顾珩轻笑,随口回了一句:“他们还不至于让我忧心。”
秦观月像忖思一番,又换了种话术探问。
“燕帝他……没有为难珩郎吧?”
对于朝事,顾珩从不与秦观月谈论一二。或许是因为对她多少还有几分忌惮,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她难以参透。
当秦观月反常地探问起这些事,顾珩不免纳罕,警觉地望向她:“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些事了。”
秦观月知晓顾珩起了猜忌,掌心沁出了汗。
此事只怕从顾珩口中探问不出什么来了,好在她还留了后路,不必指望顾珩。
她旋即软了语气,故意消解他的顾虑。
“珩郎难道不知道吗?”
“嗯?”
顾珩等着她继续说下去,可秦观月只是双手撑在桌台上,脚尖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他。
“我并非那般行举放纵的女子,之前种种巧思接近珩郎,也不过是想与珩郎亲近。如今我与珩郎形同伉俪,自然是将珩郎视作夫君。夫君的前程,哪有娘子不过问一句的……”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似羞还怯,露出少女姿态。
烛影绰约下,尤其惹人怜爱。
“形同伉俪。”顾珩缓缓重复着念了一遍,似是对这样的词感到陌生。
时至今日,他为秦观月破了数十年的清戒,在欢海中与她肆意沉浮,也享受与秦观月共处的日子。
可他从未想过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
顾珩轻展了眉,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喃喃自问。
“月娘真是如此想的吗?”
顾珩的声音刚落下,秦观月便添上一句紧随其后的反问。
“在珩郎心中,难道不是这样觉得吗?”
顾珩缄默,只凝神望着案上的豆烛燃化了蜡,流落在烛台上。
他抚了抚手边的拂尘玉柄,附以淡淡的笑意,目光却并不真切。
“我与月娘一样。”
时光似在此刻停落,他们二人之间难得默契地俱不言语,却不是因为被这番情话打动,而是因为他们心中各自流转着不同的心思。
他们终归太过相似,总是用沉默伪装,又彼此欺瞒爱意。
“珩郎,我心中害怕。”
顾珩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片泛着光的靡靡水迹上。
“害怕什么?”
秦观月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答复。
她害怕顾珩有朝一日失势,害怕她倾尽数日的心血就此崩溃坍塌,害怕她本以为少见起色的人生又要坠落谷底。
可这些,她不能与顾珩坦白。
秦观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
顾珩也不知道,但他无暇多问。
他还在忖思方才秦观月的那一句“形同伉俪”中,究竟有几分真情。
他随口扯了一句顽笑,似是出于礼数,这顽笑不是为了化解秦观月的心结,而是为了敷衍这有些沉寂的氛围。
“你怕我被默别公主绑去草原?”
“珩郎还有心顽笑。”
此时的秦观月,对于那位只见过一面的默别公主还没有甚么了解,于是也随口应了一句玩笑。
“听说漠察遍山野狼,要是珩郎真被默别公主绑去草原,合该小心别被野狼吃掉。”
“你该担心的是城阳王,而不是我。”
顾珩会心而笑,却不想这话听得秦观月心中一惊,不知顾珩是随口一提,还是另有深意。
良久,顾珩又道:“朝中的事你也不必忧心,一切平安。”
“珩郎如此说,我便放心了。”
秦观月先顾珩从屋内出来,墨隐在两步外候着,而贺风却在拐角处远立。
他们都深谙其中之意,秦观月与顾珩二人独处时,常传出不堪之音,幸而墨隐是个女子,还好在近前侍奉。
墨隐看秦观月出来,像往常一样快步上前:“娘娘,还好吗?”
墨隐对秦观月的情感来源于一种悲悯,对于命运的悲悯,这种不能存在于主仆之间的关切确实存在于二人之间。
她不能提及秦观月的出身,却真切地看见即便位于高位的她也会沦为另一种侍婢。
墨隐敏锐的捕捉到了秦观月神色的变化,又补问了一句:“是哪里不舒服吗?”
“无妨,回去备上热水吧,我想洗洗。”
二人经过远处的贺风时,秦观月也勉力挤出一个得体的笑。
她终究也不懂,在贺风眼里,她又是什么呢?
“我着你请的人,到了吗?”林影婆娑,秦观月侧首向墨隐问去。
“我同他说好了,方才娘娘耽误了些脚程,他该是到了。”
秦观月微微颔首,两人向后苑百秀林处走去。
主仆二人紧了步子,辗转几弯,便得见一人。
遥遥一望,此人风骨清瘦而又略显佝偻的背影显在阴沉的月晕下。
这是一种既不匹配的体态。
秦观月知道,这是久浸皇威,近身侍奉留下的烙印。
“魏主事。”
秦观月轻轻一声唤,那人才在昏暗下明了面。
秦观月不等魏恪回覆,便委身一礼。
“还未曾恭贺主事晋升之喜,便要这样劳动,实在有失礼数。”
魏恪见状连忙扶将起秦观月。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墨隐来找奴,想是有要紧事,娘娘交代就好。”
魏恪说罢后,向秦观月身后的墨隐望了一眼,这种心照不宣,存在于二人之间很久了。
燕朝虽不禁对食之事,但亦有严令,燕帝身侧侍奉之人,在此事上不能有丝毫干系瓜葛。
此法不违人情,也确保了朝纲国本。
魏恪在燕帝近侧侍奉笔墨,燕帝病重期间,则常无分昼夜,不解衣冠地笔录燕帝之口述言行,因而燕帝病愈后,被早早提拔为了恭奉司的主事。
而魏恪与墨隐凶险之处就在此。
“你这份心意,本宫会记下的,今日仓促召你前来,是想问你近来朝中的动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