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连迈向燕宸殿的步伐,也变得松快欣悦许多。
燕帝半倚在龙榻上,看见顾珩前来,他微微倾了倾身子,想要相迎。
他对顾珩有愧,妄听黄守仁一面之词,竟污蔑了他的爱卿——
他便知道,顾珩为大燕鞠躬尽瘁,怎会是那般枉背圣恩之徒。
顾珩缓步走向龙榻,背脊挺直,未行礼数,只是虚虚一扶燕帝的胳膊。
“陛下龙体抱恙,且躺着吧。”
燕帝面露一丝愧色,掩唇咳了几声,颤手欲抚上顾珩的手,顾珩却不动声色地抽了回去,坐在燕帝榻前的黑松木圆椅上。
燕帝声音虚浮,听起来似乎龙寿将尽:“顾卿,朕如今上了年岁,听信小人谗言,错怪了顾卿。今日太后修书责朕,朕也认了。”
顾珩不欲与他虚言,浅浅抿了口茶,直转话端:“陛下,听闻前几日学子长街闹事。不知陛下预备如何处理?”
燕帝的表情略显不自然,学子之事,已有数人上奏,要他抓捕领头秦荣等人,以法示众。
但如今,他还要求着顾珩为他炼制丹药。
燕帝虚咳了几声,悄悄抬眼打量顾珩的神色:“这些学子虽是依据执言,但到底有违皇家颜面。依爱卿看,该如何处置啊?”
顾珩放下茶盏:“这些学子年岁轻,此次行事,也是怕有佞臣作怪,不忍看臣与陛下之间生君臣嫌隙。而今科举在即,未免再惹事端……”
“还是奖赏领头之人,再惩戒佞臣,以示天下,彰显天子恩德公允。”
燕帝大骇,但看顾珩面色无惊,又不敢多说什么。
“爱卿啊,朕的长生丹,恐怕还要劳烦爱卿再炼制几瓶。”
顾珩没有接话,续问道:“黄守仁、张泰宁等人……”
“爱卿现已官复原职,朕这些日子要好好休养,不能操心,这些朝事,还是都由爱卿决定吧。”
“既如此,臣就不叨扰陛下休息,先回去为陛下炼丹药了。”
从燕宸殿出来后,天色已晚。
顾珩回到清平观,那几个典狱司的士卒还在院中跪着。一番询问下,他们不敢隐瞒,只道那几幅被他们掠走的字画,已被尽数变卖了。
顾珩轻轻地哦了一声,只是说那些字画非金银可衡量,纵然杀了他们,恐怕也不值字画些许。
既然是这几双贼手掠走了字画,便全都砍了,埋在清平观院中滋养花草吧。
贺风应命,待典狱司的士卒被哭喊着拖下去后,院中顿时清净。
贺风询问顾珩是否要传信毓秀宫,顾珩摇了摇头。
“今日有些晚了,她应当已睡下了。等明日,我再去见她。”
第47章
平康茶馆的雅间中,秦国公跪伏在面前人靴下,已然汗透前襟。
“我已着人灭了黄守仁的口,您放心,只要他一死,再不会有他人知晓此事了。”
秦国公一席话说的颤抖,末了,狠咽了口唾沫。
“哦?再无他人了吗?”那人言语并不锋锐,只是颇有玩味的扔下一句话由着秦国公回复。
顾珩此事,虽称不上万无一失的筹谋,但先前步步落子,皆稳扎稳打。
只是百密一疏,顾珩羽翼之丰满,声望之鼎盛是二人所未曾料及的,恰逢燕帝病倒,天不遂二人之意。
脚下的秦国公似察觉到了什么,连忙叩首:“您、您不必忧心,臣虽愚钝,但不肖黄守仁等见财眼开之辈,定不会妄言些——”
秦国公的话说的颠三倒四,已是花甲之年,仍如蝼蚁之姿般的战栗求饶。
“是我出手太慢,让人得了先机,只是您福禄之大,不必求急一时,我等定再为您重新谋划。”
座上之人似有些倦怠,摆了摆手叫人退下了,秦国公得见生机,便仓皇退下了。
待人走后,阁内隐帘后走出一侍从打扮的人,他将刀锋归鞘。
“王爷,怎么不叫属下动手,这老东西,知道的太多了。”
城阳王的目光从案上的青瓷盏移到那柄鎏金短刃上,平淡的回道:“留他,还有些用处。”
那侍从眉头紧蹙,言语急迫:“王爷,陛下身子亦不大好了,秦国公为人狡猾,怎可知堪为大用,属下只怕误了您的大事。”
城阳王目光回落,藏下几分阴郁,而后附上一番笃定的言辞:“贵妃现已为我所用,他就此一个独女,视为珍宝,若敢造次,便以其女为先锋。”
言罢,陆起戎轻嗤一声,对于这父女二人良久以来的图谋,经此一役后,也不算枉费。
先时秦观月对他的推拒与斥驳,险些让他萌生退意,而今看来,这父女二人不过的金玉其表,尽收麾下而已。
“王爷英明。”
那三名黑衣人行刺太后未遂,便被抓进了顾珩在京外的私宅。
顾珩迈进暗室时,三人已经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吊着命。
即便如此,也没能套出有用的消息,但从其中一人的衣襟内摸到了一枚令牌,总归不虚此行。
从暗室出来,骤见天光,顾珩不禁偏首避开。
秋风卷起一片黄叶,飘旋着落到顾珩的靴旁。他身上深袍沾了血,混杂着暗室里的霉味。
他的靴底碾过落叶,踏上马车。
青帘马车驶过长街悠悠向燕宫行去,顾珩靠在软垫上,从袖中取出那封地契与小赋。
他展开那张地契,端详了片刻,面上浮现出难得的笑意。
这所宅子如秦观月所说,位于京郊,另有数亩良田以作后院,庭院宽阔,临山倚水。
宅子虽然寂静,但距燕都长街不远,乘马车不过二刻钟的功夫,若是日后她想置办珠玉衣饰,也算方便。
自从秦观月来到自己身边,以艳魅的热烈融化着他的防线,用温柔的双手抚慰他的灵魂。
他感到生命中缺失已久的某一部分,因为秦观月而逐渐被填实。
顾珩第一次知晓什么叫做期待。
他生出隐隐的盼望,犹如绝壁的裂缝中因春风滋润,而生出一粒顽强破土的种子,试图生根发芽。
几日不见,他将这份未能按时送给她的生辰贺礼妥帖地藏在袖中,只为重逢的这一日,亲手递给她。
顾珩期盼着秦观月看见地契后露出的笑容,明丽而直白,甚至她会因欣喜而搂住他,畅快地诉说着自己的欢喜。
但他的心中也有略带焦灼的不安。
秦观月当真会像她说的那样,无论他处境如何,都对他心意如初吗?
顾珩默然将地契藏回袖中,叫停了马车。马车掉头转了个弯,随着一声黑马嘶鸣,马车在燕都最富盛名的珠宝阁门前停下。
顾珩差贺风进珠宝阁买一支最时兴的簪子,不论价钱。
长街兴盛繁华,帘外不时传来小贩叫卖声。
顾珩被困囿清平观多日,许久没有听见过这样热闹的声音。
他伸指挑开车帘,却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秦观月面露娇色地倚靠在一名男人的怀中,眸底横泄春光,垂眸间尽是温柔,不胜娇羞。
顾珩顿时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怒火狂妄放肆地蔓延在全身的血液中,像是有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脖子,让他无法呼吸。
秦观月身边的那名男子缓缓转过身来,顾珩正巧看清了他的脸。
陆起戎站在秦观月的身旁,二人身量极为相配。他低下头,宠溺地伸手将秦观月脸颊边的一缕碎发拢回她的耳后。
马车中,顾珩缓缓地蜷起手指,攥紧了掌心的玉拂尘,眉目间神色阴郁。
贺风的声音很不合时宜地在帘外响起:“丞相,簪子买来了。”
马车内没有回声,寂静而肃穆,与周遭热闹的气氛相比,显得格格不入。
顾珩的眼神冷得仿佛结霜一般,一声脆响下,他生生握断了手中的玉拂尘。
青帘马车缓缓驶出长街,而街边的两人并没有因身后的微悄动静而被打扰。
直到顾珩的马车远去,陆起戎身边的侍从才捧着双新买的绣鞋跑到二人面前。
秦观月适才不慎踩进了水洼中,湿了鞋面,污水渗进鞋里,沁着透骨的寒。
陆起戎当即让侍从去买一双新鞋,自己则褪下外衫铺在地上,让秦观月脱下湿鞋踩在上面。
秦观月最初自然是推拒,但拗不过陆起戎已将衣衫褪下。
她只得搀揽着陆起戎,由墨隐为她脱下湿鞋,踩在了他的外衫上。
小厮送来了新鞋,墨隐为她换上,她才含羞推开陆起戎的怀抱。
墨隐捧起陆起戎放在地上的外衫,那衣料华贵的外衫上被湿鞋的泥污弄脏。
秦观月有些不好意思,陆起戎看出了她的窘迫,抢在她前面开口。
“这衣裳穿了几年了,我早想换件新的。今日它能为月娘尽最后一点效用,也算是值得。”
秦观月也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一下:“王爷昨日说要带我看样东西,是什么?”
陆起戎俯下腰,轻声在她耳边低语几句,秦观月默声应允。
陆起戎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向长街的尽头。
与顾珩的寒凉不同,陆起戎的手温热滚烫,像是温热的火炉。
夕阳垂落在二人身上,像为其渡上一层暖黄的轻纱,温暖而美好。
陆起戎带着秦观月来到长街外的一处私宅。
宅子外门高深,门口立着两尊石狮像,白墙黑瓦,看上去与街上其余高宅并无不同。
陆起戎让侍从与墨隐在大院等候,自己则牵着秦观月来到右边的小屋。
一进屋,秦观月便看见一幅墨松图。
陆起戎走到画前,掀开那幅画,不知触碰了墙面何处,一道暗门吱呀着缓缓向两边推开。
“月娘,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