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为你补上的生辰礼。”满空焰火下,顾珩转过身面向秦观月,半边脸被焰火照亮,另外半壁则沉沦在烛光黯淡的流波里。
“月娘。陆起戎能给你的,我也可以。”
二人相顾无言,长街上的行人则纷纷高声欢呼尖叫,感慨这一场前所未有的盛大。
秦观月看着顾珩那双幽深的眸子,仿佛感到有一种说不清的情愫在二人的对视之间悄悄弥漫,像是花藤一般纠缠着他们之间。
无论是顾珩还是陆起戎,皆是燕国无数高门娘子心中的良配,可如今他们居然为了她这样一个香姬出身的女子,争来夺去。
若是教那些自视甚高的娘子知晓,还不知该怎样的惊怒。
尤其像顾珩这样才识过人、清冷无瑕之辈,竟然也会为了她花费心思,一次次地想要她留在自己身边,还不惜准备用这样盛大的焰火来讨她的欢心。
的确有巨大的震撼和窃喜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但那也只是一瞬。
这场焰火的耗费对于普通百姓而言,或许是一年的口粮。可对于顾珩而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比起他没有践守诺言救出娘亲的叛,和屡次不顾及她意愿的强迫,这些戏码都不足一提。
顾珩根本不明白何为情爱,他只是接受不了任何人背叛他。
“珩郎。”秦观月笑得娇媚无比,像是一朵含露的桃花,眼底却透着凉薄。
她笑着开口,说出的如毒蛇般冰冷的话:“面凉了……”
顾珩用那双黑漆的眸子凝视着秦观月,良久,他缓缓扬起一抹似是嘲弄的笑。
“好。”
顾珩重新坐到桌前,指尖触碰上那碗冰凉的面,他僵硬地拿起筷子,将动作放得很慢。
他始终坐得直挺,即便在这破旧的小屋里,也依旧身怀渊清玉絜之态。在他过于高洁的姿态面前,秦观月的行举被衬得有些拙劣不堪。
顾珩对秦观月还抱有最后一点期望,若是秦观月能打落他手中的筷子,或是对他说这碗面凉了,不如重新让店家下一碗。
可是直到他挑起一根面送入嘴里,秦观月还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一种不甘的滋味在心里叫嚣着,让他缓缓放下了筷子。
“月娘,你吃吗?”
秦观月的眼中掠过惊慌,但她很快就稳定了心神,摇了摇头,面上流露出些痛苦:“我还有些不舒服,我看着珩郎吃。”
顾珩没再强求她,如同傀儡般举起筷子,将面送入嘴里。
他没有感情地咀嚼着冰冷而粘黏的面块,突然有一种苦涩的感觉灼烧着他的心,像藤曼般缠紧了他的胃。
顾珩感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酸苦的滋味涌了上来,在喉间打转。
他握紧了筷子,手背上因用力而显出了青筋,逼迫自己将那难以下咽的面吃了下去。
看着顾珩面前的碗渐渐空了,秦观月心里的一块石头像是落了地。
她等待着药效发作,紧张地难以言说,一边为顾珩斟了一杯热水,推到他的面前。
分明是想让迷神散在他的胃里快些融化,面上却假装关怀道:“珩郎,喝些热水吧。”
顾珩放下筷子,接过那杯热水,强忍着胃里的不适抬起头。
“月娘,生辰吉乐。”
秦观月看着顾珩含笑的模样,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如鼓的心跳震颤在她的耳朵里。
她感到喉头一阵发涩,心虚地垂下眸子,不敢再去看顾珩。
“多谢……”
长街的北边,贺风步履艰难地穿梭在人群中。
盛大的焰火绽开在长街,行人纷纷激动地拉着身边的亲朋,向前挤去。
直到人群散去,贺风才得以向下一家花灯铺走去。
这已经是他问的第十家花灯铺了,还没能找到秦观月口中玉兔抱月状的花灯。
贺风握着刀,心里蹿着火。
长街很长,加之今日人群攒动,他走了这么久,小腿都有些发酸。
贺风觉得秦观月只是觉得唬人很有趣而已。
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女人只是随口说一句话,丞相居然就真的相信。
之前的种种事端,难道还不能说明她是怎样一个满口谎言的女子吗?
何况今日,分明是丞相的生辰啊。
迷神散的确是南疆的奇药,没过多会儿,顾珩便昏倒在桌上。
这一次,她还在怀中藏了一些值钱的珠钗,以防不时之需。
她看着沉睡不醒的顾珩,喜悦像汹涌的波涛倾来,连双腿都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
秦观月一时也顾不上顾珩之前的威胁,反正即便陪在他身边,他也不见得能让她们母女重聚。
秦观月将要踏出阁门,却被人从身后捂住口鼻,一时的窒息感让她慌乱的蹬腿。
是谁这样大的胆子,敢于酒楼中唐突出手。
因着顾珩与她落座的是个天字号的雅间,因此整一层鲜少有人往来,秦观月焦急地想呼救,却被狠狠地压住。
“娘娘,别喊,我是魏恪。”醇净的声音从秦观月身后传来,随着魏恪动作的放松,秦观月神情得以缓和下来。
“魏恪?你怎么会在这里。”
自秦观月上番从他口中套得顾珩局势后,两人便少有交集,因秦观月内心愧疚,深觉上次之事利用了他,一时也无从开口。
魏恪并未犹疑,而是向后躬身一礼:“娘娘,将才失态紧急,得罪了。现下前堂正门有人把手,要脱身,还要请娘娘随我从后门走。”
秦观月此时已是惊弓之鸟,屋内眠着的顾珩使她胆惴,虽对魏恪有些许忌惮,但此时她已无暇在猜忌些什么,只点了点头。
魏恪虽为阉人,但面庞硬朗,身子也结实,秦观月随于他身后也看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二人经中庭,绕到馆后,才发觉这酒楼后面是一片肉铺,梁上悬着的皆是各类肉食。
秦观月一时有些倒胃,口中发酸,但也只是用衣袖掩住了口鼻,跟在魏恪身后穿过了肉林。
二人行至巷尾处,眼前这才开阔起来,远远可闻得一片市井叫嚷声。
“魏主事,我不知该如何谢你。”秦观月闭口不提顾珩之事,只怕给二人徒增些尴尬。
魏恪倒也聪慧,只接着话茬说:“娘娘折煞我了,自您出事以来,墨隐无法得见您,便将您的处境告诉了我,我行动比她方便,便多留意了您些。”
“还请娘娘恕罪。”
魏恪躬下身来,又补一句:“墨隐旁的只字未提,娘娘清誉,上下可鉴。”
清誉?秦观月只觉得嘲讽。
秦观月将魏恪虚扶起来,添一句:“你们二人实在劳心,叫我不知怎么说得好,只是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终究是怕连累了你。”
秦观月心思活络,她现下必不能直晃晃的去城阳王府,顾珩对她控制之至,遑论与他争权的陆起戎呢?
城阳王府必有暗卫。
而她在京都亦无亲信,想是魏恪此来已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因此秦观月将话锋很自然的渡给了魏恪。
“娘娘放心,奴的表哥在京中操持着些许生意,奴已与他打好招呼,娘娘先去避避风头,等这阵子过来,再行打算。”
秦观月原本从不笃信这种主仆情谊,更何况是魏恪这种几乎毫无回报的冒险:“还是连累了你,魏恪。”
二人不多做逗留,前后相行。
在找遍第十五家花灯铺子后,贺风终于找到了那盏玉兔抱月的花灯。
他从北市辗转回到酒楼,见酒楼下的看守仍在原地,心里松了口气。
上元灯会常有贼人混入其中作乱,丞相在朝中树敌众多,暗地里想要取而代之的人不胜枚举,此番贸然出宫本就冒着遇刺的风险。
若是选了隔壁守卫森严的胡楼也就罢了,偏偏听那女人的话,选在这鱼龙混杂的破店。
好在尚未起风波。
贺风迈上台阶,行至二楼雅室,站在门口停下。
他手中举着那盏花灯,没好气道:“丞相,您要的花灯我找到了。”
贺风原以为顾珩会问责他为何去了那么久,如此他正好可以借这个话口,告诉丞相,为了秦观月的一句话,他费了多少力气。
谁知丞相并无答话,雅室内静得听不见任何交谈的声响。
多年习武,贺风敏锐地察觉到不妙,当即拔剑撩开竹帘,闯了进去。
雅室里早已没了秦观月的身影,只有顾珩一人。
顾珩手扶着墙壁,咳喘着对着地上的木桶倾吐秽物,背影蜷缩弯起,冷汗不停地顺着他的面颊往下流,嘴唇苍白,面容虚弱。
往日丞相总是芝兰玉树,不惹凡尘的模样,贺风从未见过顾珩这般狼狈的模样。
他就知道秦观月迟早要祸害人间,若不是她,丞相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贺风在怔神的时刻,手上一抖,佩剑一声落地。
他顾不上那支剑,大步向前斟了一杯热水握在手中,一边走到顾珩身边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丞相……”
他料到秦观月那夜偷取迷神散,是想用那药对付自己。
他没有当场戳穿,只是想试探秦观月到底会不会那么做。他至少抱着一丝期望,或许自己狭隘,猜错了秦观月的用心。
那碗凉彻的面,不禁纠缠着他素有顽疾的胃,也寒透了他的心。
即便他先前服了解药,但药效多少已经进入体内,顾珩仍然感到太阳穴昏沉。
“丞相……”贺风红了眼眶,看着屋内的光景,他多少也已经猜到了是什么情况,“您没事吧。”
直到再无可倾吐之物,顾珩才缓缓抬起虚弱的手,接过贺风手中的热水,摇了摇头。
贺风紧紧握着拳,恨不能将秦观月千刀万剐。
“丞相,她在哪儿?我即刻带人将她抓回来,交给丞相处置。”
“不用了。”顾珩抬起手制止贺风,眼神中冷若寒潭,森冷刺骨,“她跟人往北边走了,你去派人跟着她,若是发现她要去找陆起戎——”
狠戾的寒芒掠过顾珩的脸,他抬袖拭去唇角的湿迹,一字一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