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的眼光看,这些衣服真的是一言难尽,但她没直说,而是问:“姐,你挑的这些衣服,准备卖给谁?会在春节花市买衣服的人,是干什么的?多大年纪?他们去逛花市的预算的是多少?我是说,他们打算在花市花多少钱?”
宋改凤根本没想过这些问题。
可这一连串问题让她感到有扇大门在脑中缓缓开启了。她咬着嘴唇想了会儿,“去花市买衣服的人……大概都是学生。或者刚工作的年轻人。”
她重新去库房。
这次她挑了两条牛仔裤,一条深蓝一条浅蓝,一件红白蓝条纹t恤,“怎么样?”
宋招娣实话实说:“至少这些我穿上不会觉得别扭。”
宋改凤拉着妹妹结账,“我送给你的。”
宋招娣感激地抱了抱二姐,“姐你对我真好!”
宋改凤看着小妹就像看几年前刚出门打工的自己,瘦得脚踝手腕的关节显得格外粗大,头发枯草一样没光泽,一看就是正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她叹口气,“走,姐带你去食堂吃好吃的!”
大姐出来一趟竟然只买了碗红豆冰,唉,算了,她平时自己都舍得吃点好的,那可能想到给小妹买点好吃的?宋秋凤长个脑袋就是为了显个高的!
宋改凤买了两个大鸡腿和一盘卤鸭胗推到小妹面前,宋招娣下一跳,“这么多?”
“吃不完打包拿回宿舍!”
看到鸭胗宋改凤就来气,家里的鸭子是小妹养的,可鸭子上锅了,她连肉也吃不到几块。有次过年的时候厨房炖了三只鸭,小妹偷吃了一块鸭胗,被爹妈一顿好打,那种家有什么可留恋的!在外打工自己赚钱自己花,鸭胗子一次吃十个也没问题。
两人吃着晚饭,宋招娣提议,“二姐,你下次调休咱俩一起去趟中大,看看那里的大学生们都怎么穿,再买几本时尚杂志,不就有主意了?”
宋改凤一口答应,“好啊!”
回到宿舍,宋招娣把各种缎带分类放好,零碎绸缎碎布头也洗干净。
室友们陆续回来了,看到她在摆弄这些都挺好奇的,得知她要做发饰,林娇嘻嘻笑着跟月华说了句粤语:“土包子不晓得能做出什么鬼东西来!”
宋招娣只当没听懂。
她土么?确实土。良好的审美是需要金钱来培养的。
但她知道什么样的发饰好卖。
搬到s市给罗志安求医后为了能多赚点钱,宋招娣曾在家附近的天桥夜市上摆一阵小摊。因为没多少本钱,她只能批发些小孩玩具和小女生的饰品来卖,卖得多了,自然知道哪些款式畅销,哪些款式即使是白送人家也不想要。
懂行了,她干脆批发材料自己做。
宋招娣手巧又勤快,很快附近的人都知道“天桥上卖发夹的大姐”,她最多一个晚上卖出过三百多个发夹。
后来别人给她介绍了一份超市的工,她就不再去天桥摆摊了。
超市的工作时间和赚的钱跟卖发夹差不多,但不用担心雨雪天气没法出摊,也不用忍受炎热和蚊虫叮咬。
现在嘛,看着桌子上整理分类好的各色缎带,宋招娣满足地轻轻笑了。比起机械重复的工作,她其实更喜欢这种有创造性的劳动。
从这天起,每天吃过晚饭,宋招娣到操场散步半小时就回宿舍做发饰。
一个晚上她可以做二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发夹发圈。
可惜宿舍里没法用胶枪,她只能用针线或是快干胶,不然能做的更快。而且只在工厂街的小商店买到些鸭嘴夹弹簧夹,要是夹子种类多些就好了。
她的第一批发饰做出来之后,林娇不敢相信,坐在自己上铺伸长脖子看,“这些全是你自己做的?”
丽婵一个个拿在手里看,“你这发夹怎么卖啊?”
这些发夹的成本平均下来也就两三角一个,宋招娣哪里会要她的钱,“我做着玩的,你们一人挑一个吧,别提钱的事。”
林娇赶紧从床上跳下来,“那我挑一个!”
宋招娣招呼另外几个室友,“来来来,大家都挑嘛!”
她这么一说,女孩子们都聚到她床铺前,其他人都是挑了一个就算了,只有林娇,拿起这个又舍不得放下那个,挑来挑去,一会儿说“你手真巧啊”,一会儿又说,“唉,每个都很好看诶!我都挑花眼了!”
她拉着宋招娣的胳膊撒娇,“你大方点嘛,多送我几个!”
“那你就挑嘛。”
林娇开心地拥抱宋招娣一下,又叫其他室友,“你们也再挑几个吧!”
娟子和芳芳对视一眼都摇头,“不了不了,我们都剪了短发,不怎么戴发夹,一个就够了。”
不知不觉间短发竟在四星电子厂这批新进厂的女工中流行了,现在宿舍里六个人只有丽婵还留着长发。
短发在厂区确实方便,没有吹风机,一头长发洗完后完全晾干要多久?有这时间能多睡半个小时了。
林娇撇撇嘴,站到门后的穿衣镜前摆弄发型。
她照了会儿镜子,又翻了翻桌上的缎带:“你打算做多少啊?是要拿去卖么?我有老乡可能会要……”
宋招娣打断她:“我不想卖,就是打发时间的。有人喜欢看电视,有人喜欢叠千纸鹤,我就喜欢做点小东西。”
林娇撇嘴一笑,不再问了。
第14章 奶油面包  1997年的ic电话卡
工厂中生活很枯燥,每天就是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一线,耳朵里能听到的不是流水线机器的噪音,就是宿管阿姨收音机里的广告和粤剧。
这团死水中,有一天出现了微微的波澜。
这天中午,林娇和芳芳打饭回来,兴奋地宣布:“靓仔和乔引娣谈恋爱了!”
两个人不是一个车间,但坐在一个桌吃饭,这在大家眼里就是确定关系了。
宋招娣听了,心头微微紧了一下。她上辈子对乔引娣完全没印象,这是个圆脸姑娘,梳着两条长辫子,一看就是个木讷羞涩的人,和罗志安说话时脸红红的,不敢直视人。
她对自己说,换了一个“阿娣”,也许大家的命运都会和从前不同,罗志安不会生病,他们的孩子也不会早产,别管了,这事跟她已经无关了。
可直到傍晚,她的心情还是无法平静。她问自己,该不该提醒乔引娣,那场邂逅是一场有预谋的狩猎?
那要怎么告诉她?就算说了,人家会信么?说不定还骂她多管闲事,没准转头告诉罗志安,这个渣人还会找她麻烦。
唉,先不想这些了。宋招娣长长呼口气,从柜子里拿出装着做发夹的材料和工具的盒子,又开始做发夹。
做着手工,她的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也有了主意。
第二天傍晚宋招娣去厂区找了个僻静地方的ic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到雯雯的宿舍。
雯雯开学就住校了,这个时候应该还没开始晚自习。
1997年时,ic卡电话打国内的长途一分钟要四角钱,本地一角,宋招娣等着宿舍大妈去叫刘雯雯,电话机上绿色的小显示屏不停跳着数字,等了几分钟,电话那头响起刘雯雯气喘吁吁的声音:“招娣,怎么了?”
宋招娣让雯雯帮她写一封信。
雯雯听了前因后果,心口突突乱跳,她目前的世界还很简单,每天只要努力学习就行了,同学间也有斗心眼的,但没有谁真会将同类当成猎物算计。
“好。交给我吧。”
挂了电话,宋招娣呼出一口气。哪怕乔引娣不信她的话,只要她提醒过她,就问心无愧。
转眼又到了星期天,一大早宋招娣带上做好的发饰去公交车站。
今天她要和二姐进城,先去批发电话卡,再去大学城——哦,是中大。大学城这会儿还没有呢。
这时才七点多,车站没几个人,宋招娣远远就看见二姐了。
她们三姐妹个子都不低,二姐最高,穿上高跟鞋低于一米八零的男士站在她旁边都没自信,不过,她今天没再穿十厘米高的高跟鞋,穿了双白色球鞋,头发扎成马尾,白t恤蓝牛仔裤,背着双肩包,没化妆,看起来像个学生。
宋改凤见小妹穿的正是她上次买的衣服,心里挺高兴,小妹把短发分成三七开,七分的这边夹着两个丝绒缎带发夹,一宽一窄,相当别致,头发服帖得就像个精致的画框,框住小小一张脸。
“这发夹,是你做的?”宋改凤意外,真挺好看的!
宋招娣还没来得及说话,公交车来了。
宋改凤抱怨:“这鬼地方的公交车从来就没按点来!”
郊区的公交车从不遵守时间表,有时一个小时来一趟,有时十分钟连来两辆。
两人匆匆忙忙上了车,找个空位坐下,宋招娣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贴了花纸的鞋盒,里面有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发饰,有丝绒的,绸缎的,打着蝴蝶结的,有发夹有发带,式样还挺多。
宋改凤再次惊讶:“哎唷,都很漂亮!绝对好卖。”
她翻看发夹发带,叹口气:“我回去跟室友们说了选货的事,咳,你猜怎么着?”
“有人打退堂鼓了呗。”宋招娣一下就猜到了。
宋改凤苦笑,谁不知道做生意比做体力工更赚钱呢?可做生意需要本钱,本钱太小很难做起来。一个室友退出了,她们一次能拿的货就少了四五十件,批发折扣少了不说,周转起来也更难。
胆子太小也做不成生意。之前看到别人发财了,脑子一热学着做,根本没想过会有什么风险。现在看到了风险,立即想退缩。
还担心丢不起人。没回家过年也没赚到钱,一定会被人嘲笑很久。这么一想,还不如去打工算了。
要是再有人退出,春节花市摆摊这事就做不成了。
“她退出是她没眼光。”宋招娣不当回事,“那现在可以算上我了吧?你们要一人凑一千五是吧?我有。”
宋改凤惊讶地打量小妹:“你?你哪来的钱?”
宋招娣说了上山摆摊的事,“剧组一共在观音山上拍了八天戏,我净赚一千多,二姑全都给我了。”
这下宋改凤真是对小妹刮目相看了。
她仔细问了小妹是怎么摆摊的,都卖了什么,先是惊奇,然后心里踏实了,“行,我回去跟她们说,你顶上。不过这事先别跟大姐说。”
宋招娣也是这么想的。大姐和徐山平虽然决定过年不回家,但两人还是比较保守,打算托老乡找点饭店后厨之类的临时工,赚不到大钱,也不用担风险。
资金的事解决了,还换了个更可靠的同伙,选货也不怕有分歧了,宋改凤精神一震,“今天姐请你吃好吃的!”
坐了一个多小时车,车窗外的景物从田地矮房渐渐变成宽敞柏油马路,总算接近市区了,又换乘了两次,终于到了市邮电局。
这时九点多,邮电局和附近的小商店刚开门。
整条街上都是卖各种电话卡、邮票、首日封纪念册的小店,再过上几年,店铺依旧在,卖的东西变成了手机sim卡,有的店铺变成了品牌手机专卖店,还有专门交易二手手机的。
问了几家店铺,宋改凤这才知道,她从老乡那儿买了一年打折ic电话卡真正的批发价是多少——面值100元的和100元送5元的卡,最低进价才65,老乡卖给她们的时候一张90,面值50元的进价最低35。
她倒不觉得被老乡坑了,因为要拿这个进价,最少要买一千块钱的卡。
人家跑这么远买卡,来回路上就要快五个小时,没赚头干嘛要做呢?
宋改凤跟自己说:看到了吧?到处都是赚钱的机会,但要是没胆量、没本钱、没眼光,这些机会就不是你的。
她问小妹,“你带了多少钱出来?”
“五百。”
“我也出五百,咱们也拿一千块的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