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梦要是每天都能做多好呀。
她怀着这股不可告人的隐秘,在快乐和亢奋中匆忙做农历年底的工作,真空包装的大鹅就要陆续上架了,今年丸子里再加个新成员——花枝丸,煮汤煮火锅都好吃。
每天黄家明开车,她就叫他放他的英语教学磁带。磁带上教一句,一前一后两个人跟着念一句,有时再在观后镜里相视一笑。
这天宋秋凤坐着车,观察黄家明的耳朵和侧脸,以前怎么没发现他长得还挺好看呢?
也许,不是他好看,而是男人专心开车、专心做一件事的样子就比平时要好看些?
她忽然开口,“家明啊,今年要带女朋友回去见爸妈吗?”
“我哪有女朋友?”
秋凤正要再说话,手机响了。
她接起电话,里面的人尖叫着,黄家明立刻知道这是李桂香。
可秋凤并没像平时那皱眉念“知道了知道了”,她脸色不对。
黄家明把车停在路边,宋秋凤深呼吸了几下,打开车门,站在路边干呕,打嗝,然后平静了。
宋大明死了。
死在送灶神上天那天夜里。
第185章 2005年·上  什么都挡不住光!……
送灶神上天那天晚上, 宋大明照旧在宋老爹那儿吃晚饭,宋大伯给他拿了一碗麦芽糖,“回去放在灶火上。”
灶神吃了麦芽糖, 黏住嘴, 上天言好事, 只说好的甜的。
宋大明晃晃悠悠走了, 宋老爹还跟大儿子说, “开春了叫你李炳叔领他去工地打工,哪怕当个看大门的也行,不能再这么吊儿郎当游手好闲的。小宝过完年都要大学毕业了, 该娶媳妇了,有个这样的爹, 哪家愿意?”
宋大伯两口子听了又是一肚子怨气。可不是嘛!
小宝去上学这几年,他们家里多了个吃白饭的!宋大明衣服被褥也要拿来洗,丢人啊!
李桂香这个狗东西真是刁钻,硬说要留在g市照顾儿子,连她老娘死了她都不回来奔丧,就怕回来了让她留在家伺候宋大明。
这可好, 连累得他们家旺到现在还没说上媳妇。小宝也是个没良心的, 几年不回家!光会在电话里说好话哄宋老爹,隔几个月跟姐姐们一起寄一两百块钱,就算孝敬了。你倒是多寄点孝敬孝敬你爹啊!
偏偏宋老爹还吃他那套。心眼不知道偏到哪儿去了。
两口子回屋说话,大嫂抱怨,“家才媳妇再过两个月要生了,到时我不得到县城伺候月子?难道要咱娘伺候你们父子仨?”
她心说,这宋大明是真会折磨人啊,原先一天打李桂香三顿, 打他家三个闺女,现在还让她这要抱孙子的人跟着受罪生气,这个鳖孙,怎么不喝醉了掉河沟里淹死?
第二天太阳都照到堂屋供桌上了宋大明还没来吃早饭,她婆婆又叫,“去看看,小二这个死懒鬼是不是又醉得起不来了!”
宋大伯看见媳妇一脸怨气,“我去吧。”他兄弟喝醉了吐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多呢。
他敲了半天院门,只听见大黑在里面抓门狂叫,没人应,他猜宋大明一定是又喝醉了睡不醒,只得又回家搬了梯子,刚爬上墙头,吓得大叫一声差点摔在地上——宋大明躺在院子中间,张嘴突眼,脑袋下一滩血都冻成冰,脸都灰了!
亲戚邻居闹哄哄撞开门,再一看,宋大明尸体都梆硬了。
他家院子里的自来水池没安下水管,还是三丫头离家前挖的排水沟,这么些年排水沟里积的淤泥垃圾没一个人想起来清一清,宋大明自己在家更是啥也不管,就随便让脏水流得满院子都是,一层一层冻成冰疙瘩。
昨晚他可能是要打水,提着水壶接了水要去厨房,踩在冰上滑倒了,后脑勺正磕在水池沿上。
宋老爹和老伴哭,“我的傻儿呀,你咋不知道叫人来呢!”
谁知道他叫没叫,反正左邻右舍都说没听见。
就听见了,也只当没听到。
宋大明喝醉了就发酒疯大吼大叫,骂李桂香,骂三个丫头,有时连他大哥大嫂也骂,谁来劝还敢打人,这谁还要搭理?
宋家宝听到他爹的死讯时第一反应是晦气。然后又想,这样也好。
他已经报了公务员考试,哪个政府公务员想有这么一个不安定因素的爹?
他现在不再做当大老板的梦了,去年疫情的时候多少老板倒了呀,他大姐二姐也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呢,大姐那个合伙人李宝珠,哥哥开冷冻货运的,几个月不能动弹,险些赔光家底,还有他们亲戚阿灿,要不是为了去揽货,会得非典?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
宋家宝想明白了,收益越大风险就越大,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好像没做生意那根筋,买股票,别人买的时候都在涨,他买就跌……现在想起追账那帮人,他仍然感到有条蚂蟥在鼻孔里钻来钻去。
做公务员好啊,旱涝保收。
至于钱嘛,大姐三十了还没对象呢!
李桂香絮叨过几句,这都三十了,可咋办呀?难道我们老宋家要出个老姑娘?
宋家宝听到一次后立即禁止李桂香再跟大姐面前说这个事。大姐不结婚才好呀,最好一辈子不结婚不生孩子,最后钱不还是要给他?
就算不给他,他有了小孩,从小教他们跟姑姑亲,他就不信姐姐们能对着小孩也能冷下心肠,钱给他的小孩不跟给他一样。
一家人坐飞机回老家,刘洋带了两辆车来省城机场接他们,余自新也跟着来了。
但她可不是来给宋大明奔丧的。
要她说,活着的时候都不想见这个人,死了更没有什么可看的。
但大姐二姐还都觉得要回来一趟。
宋诗远说,不是为了参加葬礼,是感觉有个终结。
终结毛线啊?最好的终结就是忘了这个人存在过。
余自新怕大姐吃亏,又想到还有别的事要做,就跟二姑一家一起回来了。
前阵子大学对面的老公房拆迁,小小一间铺面赔偿加新房超过百万。徐山平这几年混得不怎么样,小店勉强糊口,老婆刚生了第二个女儿,当年那三十万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一套铺面,也用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再生事?就他妈那个德性,搞不好还带人来闹腾呢。
一到机场,余自新看到大姐穿着大貂皮拎着小坤包,戴着墨镜,身后跟着黄家明,这心安下一半。
宋家这个春节是没法过了。
正月里不兴动土,要么就得赶在过年前下葬,要么就得把棺材停在老坟地那儿的破庙里,等过完了年寻个合适的日子下葬。
宋老爹让宋家宝拿主意,他当然选年前下葬。
笑话,过完年他就要考公务员了,哪有空再跑回来一趟?
结果请来风水先生一问,众人赶回来当天下午,宋大明就被送去村后的坟场下葬了。
宋家宝披麻戴孝,在人指引下嚎丧,在坟头摔盆,他三个姐姐离得远远的,没人折一个纸元宝,也没流一滴泪。
有个碎嘴多事的婶子还叫余自新,“给你爹上柱香啊!”
余自新眼皮不抬一下。
就连李桂香,也只是干嚎了几声。
她实在挤不出来眼泪。她这几年躲在g市过的可好了,听到宋大明的死讯,第一反应是吃惊,嗷嗷了几声后她忽然问自己,我嚎啥呢?我怎么还觉着这下终于踏实了,再也不用回老家伺候这个鳖孙了?
宋老爹和老伴互相搀扶着,他老伴是这群人里哭得最真情实感的,他自己也嚎了几声,可他心里也有不敢细想的念头。
大明这孩子小时候也聪明机灵,长得也好,到底什么时候变成了个酒鬼废物了呢?四个孩子里大妞没福气,死得早,也不说了,看看大儿和二妞,都是体面人啊,家里三个孙子,三个孙女,外孙外孙女,哪个不是体面人?
他再看看四周帮忙办丧事的村亲,没一个脸上有哀色,站得远的几个好像还在笑。
宋家的丧事刚办完,回村路上就遇见找事的了,徐山平他妈领着几个人站在路口等着呢!
徐山平的大堂哥徐山春喊:“宋秋凤——你个丢人败德的玩意儿!你给我站住!”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孝子宋家宝一听急忙躲开,宋家才和宋家旺嚷嚷,“给你们了三十万,还想干啥?”
“俺儿那房子拆了!政府赔了一百万呢!咋不该给俺们分?”徐山平他妈蹦跶,但一看宿敌李桂香,立刻往后站。
徐山春气势汹汹冲过来,嘴里不干不净骂着,想要一把揪住秋凤,没防备离她还有几步远时一个汉子挺身而出,拎小鸡崽子一样提溜住他,众人也没看清怎么回事,只觉两人一推一拉,徐山春就倒在地上了,杀猪一样大声痛叫,叫得比刚才孝子宋家宝给他爹哭丧还大声呢!
黄家明护在宋秋凤身前,“谁敢动我老板一下?我卸了他胳膊再卸了他大腿!”
大家这才发现,徐山春左臂软趴趴耷拉在身边,痛得鼻涕眼泪齐流。
这一刻,宋秋凤眼里的黄家明,身披金甲圣衣,脚踩七色祥云。
太他妈帅了!这才是爷们儿啊!
宋诗远和余自新一边一个搂着大姐,只觉得她微微颤抖,还以为她又给气到吓到了。
徐家来闹事的一伙人一看这样都吓住了,赶紧送人去医吧!徐山平他妈跑的时候还趔趄了一下,差点摔在泥坑里,宋家宝这时英雄气来了,大喊一声,“我爹在天上看着呢!你们别欺人太甚!”
余自新内心:地铁老爷爷看手机脸。
她趁机说,“我大姐给气得不轻,我们先送她去二姑家。”
三姐妹就跟着刘洋他们走了。
农村红白事按理要摆流水席,不过宋大明死的太不是时候,宋老爹一家的春联今年都要换成白色的,就算办了席也没人要来,太晦气了。乡亲邻居陪着宋家宝把灵位送到家就散了。
宋家宝把牌位放到供桌上,李桂香感叹家里这房子这几年给糟蹋得不成样子了,再回头看看院子里,边角还有污水凝成的冰块,当中被刨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还剩着血迹,这地方哪能再住人呢?
宋家宝忽然想起三姐离家前逼他一起挖排水沟的事。
可惜,沟挖了,院子整了,可经不住人懒。
他爸宋大明这死法是不是早有注定?
第二天余自新和雯雯一起去找她们的中学校长家和班主任。
既然回来了,那好歹做点有用的事吧。
李校长和王老师人都不错,当年余自新初三的时候李桂香他们还想干脆就不要中考了,王老师盯着大太阳从县城骑自行车到村里,十几里地,一趟一趟去劝她父母,又找宋老爹劝说,这才让她有了考试的机会。
两个小姐妹准备了很多课外书籍,还带着在海市和附近学校做活动、做捐赠的资料,“……女孩子这几年多重要啊,我们想着,要是学校能给点帮助,一辈子都忘不了。”
她们还想建立助学基金。女孩子只要愿意继续念书,不管是去念中专,职业技术学校,还是高中大学,时予新都会支援。
王老师抹眼泪,粗糙起皮的手用力握住余自新的手,“好啊!好啊!”她太知道一个农村女孩要求学有多难了。
余自新又给她看捐赠卫生巾和豆天使知识册的资料,“还有这个。”
王老师又流泪了,老校长叹气,“唉,你们不知道,就去年快放寒假的时候,有个初一小女孩,住校的,她……在厕所流了一夜的血……”他也开始哽咽,“法医说是宫外孕,大出血……活生生疼死了。这孩子家里就一个耳聋的老奶奶,爹妈都在外面打工,到底是哪个丧良心的害了她呀?究竟也没查出来。”
是邻居?衣冠禽兽的老师?校工?男同学?看着关心她们的亲戚?是只有一个人,还是……?
女孩的父母嫌丢人,让学校赔了一笔钱,人就这么不明不白死了。
也是,他们在外省打工,又生了个儿子,哪还顾得上这个留在乡下的女儿。
余自新狠狠攥着拳头。
乡村的女孩里,这样的留守儿童是最容易被豺狼虎豹盯上的猎物。
回去的路上,余自新只觉全身无力,她靠在雯雯肩上轻声喃喃,“为什么会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