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夜已深,不便再多做缠斗,傅灼只说:“天色已晚,秋娘子便先在此稍作歇息,之后几日若我得空,会亲自领着秋娘子去找母亲。”
听他这样说,秋穗无疑更是将心放进了肚子里。这样一来,她便更是能确定五老爷对她毫无兴趣了。
而只要他没有屈服的心思,那么老太太那里,也自有他去缠斗。而她呢,这两日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就好。
虽心里也还隐有担忧在,比如说若她真被送还回去了怎么办?如今她是改了主意想留修竹园伺候了,留五老爷身边侍奉做个普通婢女,她还有希望赎身回去,而若再回老太太身边,她应该是难能再有机会了。
但秋穗此刻没再多言,只曲腿行礼道:“奴婢先行告退。”
九儿请着秋穗去下人们住的卧房,待她们二人走后,书房内只剩下傅灼和常拓主仆时,常拓望了望主子脸色,不免也顺着他意猜疑几句说:“老太太是铁了心要往郎主屋中塞人了,连秋穗姑娘都打发了来,只是不知这位秋姑娘心中是怎么想的。”
傅灼轻呼出一口浊气道:“既猜不到,那就别猜了。”说罢果真收了心思,进了内间坐到长案后,又开始研究起最近落到手上的几个案子来。直到快到了后半夜,他这才洗漱后直接歇在了书房。
秋穗暂且不多想,既是被差遣到了这里来做婢女,她便也时刻都勤恳着、谨慎做着分内之事,丝毫不敢有怠慢和疏忽。
次日一早才破晓便起,起来后如同她在闲安堂时一样,没活也自己找活干。
不管做什么,总之不要让自己闲着就好。
修竹园的女婢不多,又因她之前是老太太跟前得力之人,故对秋穗也都十分热情且友好。半日相处下来,除了打交道的人和从前在闲居堂时的不一样,旁的也都没什么区别。
修竹园的内管事是常拓,常拓待秋穗也极客气。差不多近午时时分时,常拓笑着寻了过来,然后对秋穗道:“郎主方才回来了,这会儿正在用饭。郎主差我来提前告诉姑娘一声,再过一刻钟,叫姑娘去书房寻他,他打算带着姑娘去回老太太的话。”
三言两语虽说得含蓄,但秋穗自然是听明白了的。一面应了常拓管事的话,另一面,秋穗其实心中也在盘算自己的心思。
她最终的目的是要赎了身契回家的,若是就这样被送还回了闲安堂,老太太在既不愿放她归家,又见她给五老爷做通房也无望的情况下,为了防止四老爷日日来缠,必然会急急给她匹配个府上小厮或年轻管事。而待亲事真正定下,到那时,她就真的是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了。
秋穗自然是希望事情还能有慢慢周旋的余地,所以去了书房见到傅灼后,她直接双膝一弯,跪了下来,给他行了跪拜大礼。
傅灼见状倒是怔住了,问她这是何意,为何行如此大礼。
秋穗双手叠放在地上,额枕手面道:“老太太之所以急急送奴过来侍奉,是因昨日四老爷去找了老太太。奴虽不知道四老爷到底对老太太说了什么,但奴知道,老太太之所以这样着急,想必说的是叫她老人家不高兴的话。郎主若是就这般急急将奴送还回去,届时四老爷再去缠着老太太,也是徒惹得她老人家生气。奴别无心思,只盼能在修竹园内做个普普通通的婢女。”
第一,傅灼并不将四房这个庶兄放在眼中,他若敢去叨扰老太太,他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不好过。第二,傅灼并非心思单纯之人,就那么的容易相信别人的话。所以此刻秋穗对他说的这些,他自是一个字都未往心里过的。
谁知道这是不是老太太同她提前说好的?在他跟前演上这样一场,待他真将人留下了,后面他们自然也还有更得寸进尺的时候。索性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希望,直接从源头上斩断这个乱麻。
所以纵秋穗再字字恳切,坐高位的人丝毫不为所动,只平静着冷漠道:“此事我心中已拿定主意,秋娘子也无需再多言。”
秋穗知道面前的这位五老爷应该算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若不能牢牢抓住,那她真就没有退路可走了。
她原以为,只要她一来就表明了心意,只老老实实做个婢女,不会肖想去做通房,这五老爷或许见她识趣,会顾及着老太太心情,留她下来。即便不留,也不会这么快打发了她,只要能多留她几日,她也可多做些周旋,叫他更加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识趣。
却没想到,五老爷竟真对老太太此举心生了厌烦,连多留一刻都不愿了。
秋穗无奈,只能继续表明自己决心道:“奴若对郎主有一丝一毫的非分之想,即刻叫奴横祸而亡。奴也是无奈之下才求的郎主,既奴并无非分之想的心,郎主何不做一做戏,且先哄老人家高兴几日呢?左右郎主不过就是不想收通房、纳妾,奴也向郎主保证,今日不敢有非分之心,他日也亦如此。”
作者有话说:
以后的傅叔:求你心里能有我~
端贵持重的秋娘子:还请傅大人自重,奴家已有婚约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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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秋穗在傅灼面前彻底表明了态度和决心,央求傅灼能留下她。但傅灼是什么人,他并非心肠软、轻易就会怜香惜玉的人。
许是多年来审案断案的习惯吧,秋穗越是这样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他便越是觉得她心里其实是有自己的小盘算在的。若她真不想做通房、做侍妾,若真只想做个普通婢女的话,那么闲安堂岂不是比他这儿好许多?
她又何必弃了那儿的前程,心急火燎的要奔自己这个新主呢?
虽说她赌咒发誓了,可赌咒发誓又算什么?凡经过他手的案件中,泰半的人都赌过咒发过誓,可最终结果又是如何?赌咒发誓若有用处的话,这天下还需要官何用?
赌咒发誓在旁人那里或还有用,但在傅灼这儿,却是丝毫用处都没有的。
而经此,傅灼也更是肯定了其实她同之前的那三个并无二样,不过是达到目的所用的方法不一样罢了。前头几个更直接也更愚笨一些,不像面前的这个,会以退为进,敢拿自己赌咒发毒誓,更是聪明的拿老太太会伤心难过来威胁他说事。
在官场上,傅灼铁面无私,在家宅中,傅灼亦不会为美色所迷,从而感情用事。
傅灼端坐上位,一副升堂的架势居高临下睥睨着伏首跪在地方的人,语气更冷漠了些,道:“秋娘子实在不必再做无畏的挣扎了,你是母亲身边的亲信,继续留在她老人家身边侍奉,自然是比留在我身边有前程。”
秋穗从没这样六神无主过,她八岁入侯府为婢,从前虽然也遇过难处,但从没有一刻是像现在这样的。就好似是被人架到了火上去烤,烧得她七窍生烟,再不能保持清醒和冷静。
但她没有别的办法了,求生的本能令她壮了胆,并不再多畏惧面前之人。是啊,比起一辈子为奴为婢失去自由来,眼下胡言几句得罪了贵主又算什么呢?
所以秋穗慌乱之下便急急道:“府上人人都知老爷对老太太孝顺恭敬,可偏如今最是惹得她老人家不高兴的就是老爷您。您说起来孝顺,但却回回不给她老人家脸面,老太太往您屋里送一个人,您便急不可耐的急着又将人送还回去,一而再,再而三,您叫府上人都怎么看老太太?奴婢知道老爷您为官耿直,丁是丁,卯是卯,但家宅内的事并非官场上的事,母子间相处也不是非得像官场中上下级官员那样相处。您行事是刚正了,是全了自己为人的原则,可您又知老太太她承受了什么吗?”
“您是她老人家爱子,便是再伤了她老人家的心,她只要一看到您,便仍是那副爱笑又仁慈的模样。可老爷陪在老太太身边的时间并不多,多的是奴婢。奴婢知道她老人家的落寞和担忧,也知道老爷您一再送那些婢女回去时,她老人家的失望。老爷的婚姻大事就是老太太的心病,甚至如今……”说到这里,秋穗还是留有理智在的,她是在心内一再琢磨之后,才选择咬牙说出真相,“老爷您一再的不肯收下老太太送出来的这些婢女,她老人家如今都疑心您是不是不喜欢……女人。所以您今日若是再……”
“简直一派胡言!”本来秋穗说前面那些话的时候,傅灼倒还真听了下去,心下也有在反思自己。但秋穗这句“他不喜欢女人”的话一出,傅灼愣了一下后,立即就火了。
不喜欢女人……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喜欢男人吗?这是什么污言秽语?
傅灼觉得自己受到了严重的侮辱。
傅灼当然不会觉得这样的话竟会是他母亲说的,他只会觉得是眼前之人为了能留下来而随意编造出来的瞎话。
这样突如其来的愤怒,瞬间让傅灼清醒过来。他站起了身,负着手更是居高临下望着秋穗。而秋穗这个时候也俨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便不敢再多言,只埋首匍匐在地,等候发落。
傅灼倒没责罚她,只还是那句话,说叫她不必再浪费心思和口舌,说任她再怎么处心积虑,他都是不会留下她的。
傅灼正要即刻就领着秋穗往闲安堂去,却不巧,有小厮急色匆匆来禀说衙门里案子有新进展,要请郎主亲自过去看一看。在傅灼这里,人命案情自是比这些琐碎家事重要许多,他片刻不耽误,即刻就要负手而去。但脚才跨出门槛,又停住,他回身望向常拓,吩咐道:“你领秋娘子回闲安堂,就说我晚些时候会亲去给母亲赔罪。另外……”
到底还是多少有些将秋穗方才的那一番话听进去些的,傅灼略顿了顿说:“去和母亲说,婚姻之事,我会放在心上的。只是这些日子比较忙,待忙完了,一切听她老人家安排。”
常拓将主子所言一一记在心中,然后恭敬称是。
傅灼临离开前,又睇了依旧埋首匍匐在地的秋穗一眼,并未多言,只长腿一迈,转身而出。片刻之后,常拓那略客气的声音响在了秋穗耳畔,他憨笑着问秋穗:“秋穗姑娘,你看这……”
前后不过几息功夫,秋穗已经很好的调节了自己情绪。方才还觉已是身陷绝境,死到临头,但这会儿,秋穗仍觉得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反正不到最后一刻,她是不会轻言放弃的。
秋穗起身后,面色又恢复了如常,她娴静大方的冲常拓莞尔一笑,然后礼貌道:“常管事,请吧。”说完秋穗略欠了下身,率先跨过门槛,转身往院子里去。
常拓望着她呆了呆,之后才抬脚跟上。
昨夜秋穗连夜去修竹园时,闲安堂内好事的婢女仆妇们就私下三五成群的猜测起来了,说秋穗已经是老太太身边最体面、最周全,且也是最好看的婢女了,不知道她出马能不能马到成功。议论声从昨夜一直持续到今日中午,渐成鼎沸之势时,秋穗回来了。
原还热闹的院子,在秋穗身影出现后,立即鸦雀无声。
甚至看都不敢看秋穗一眼,纷纷避开,生怕老太太一会儿动怒,会受牵连之罪。而秋穗呢,目不斜视,神色如常,仍是莲步生花,一步步往上房去。
老太太正要午休,听门上来禀说修竹园五老爷身边的内管事常拓领着秋穗回来了,老太太脸上笑意一滞,然后便一点点消失殆尽。睡意没了,愁云爬上脸来,人还没进来,她老人家便先唉声叹气起来。
秋穗一进门便跪在了厅堂中央,先行一步请罪道:“奴婢无能,有负老太太重望了。”
老太太有气无力,只虚弱着看向秋穗道:“你起来,这事不怪你。”然后望向一旁常拓问,“五郎呢?他怎么没来?”
常拓微含腰恭敬道:“回老太太话,郎主原是要亲自过来给您问安请罪的,只是临时衙门里有事,郎主便先去了衙门。郎主临走前,特意交代了奴,叫奴告诉老太太您,说他这些日子实在太忙,分不出时间和心思来顾虑别的,待过一阵子他略清闲些了,到时候便依老太太,随老太太登女眷的门相看。”
然而这样的话并未能消去老太太心头的愁绪,老太太并不信,她只会觉得这不过是儿子的托词而已。
这样的话,他从前也不是没说过。然而又怎样呢?一年一年拖下来,直到今时今日,他都快拖成这盛京城内的大龄剩男了。
老太太勉力笑着,疲惫问:“那你们郎主有无说为何送回秋穗,可是她没伺候好?”
常拓忙说:“郎主说,秋穗姑娘是老太太您身边最得力的人了,他身为人子,不能时常在您老人家身边侍奉就已是不孝,若还夺了老太太您身边最得力的婢女,那就更是大逆不道。秋穗姑娘不愧是老太太您一手□□出来的,知道的,晓得她是您老人家的得意婢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呢。”
常拓嘴甜,话说得极是恭敬圆融。若搁平时,老太太定然很是高兴,可眼下……她看看跪在地上的秋穗,再想想自己手上已经没什么能送去修竹园的人了,不免唉声叹气。
“行了,我知道了。”老太太兴致不高,只随意打发了常拓出去。
主人家没发话,秋穗便仍跪着。常拓离开后,老太太起身朝堂下走来,老人家弯腰亲自扶了秋穗起身。
秋穗这会儿脸上神色悲痛,眼眶也微红。
老太太见她这副模样,反而还去笑着哄她说:“没成就没成,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怎么还哭上了?”一边扶起人,一边一直拉着她手回了上位,她老人家自己重又坐回去后,也叫秋穗坐她旁边。
秋穗虽有自己的心思,但见老太太这副模样,她也于心不忍。
其实今天看五老爷的反应,他并非是像喜欢男人的样子的。她记得她当时壮着胆子说这些话时,他听到后有明显愣了下,显然是反应了会儿才明白过来她那句“不喜欢女人”是什么意思的。
若五老爷真有断袖之癖,他当时则不该是那种反应。
所以秋穗说:“奴婢今天说了些话,有些以下犯上了。”
老太太倒是好奇,一向言行得体的秋穗,她能说些什么犯上的话?不免问:“你说了什么?”
秋穗便如实道:“当时五老爷叫奴婢过去,说要领奴婢回来复您老人家的命。奴婢一着急,便有些口不择言,想来是把五老爷更加惹怒了。奴婢说……说老太太您如此着急,也是担心他有……担心他不喜欢女人。但五老爷听后愣了一下,然后就愤怒着发火了,他很是气愤奴婢竟说出了这种污言秽语来侮辱他。奴婢看他当时的表情,半点心虚都没有,纯粹是被奴婢的话恶心到了。所以奴婢觉得,老太太您大可安心,五老爷他真的只是公务忙,又一心醉在衙门那堆事里,暂时没别的心思而已。”
老太太沉叹一口气:“可他什么时候才能不忙,又什么时候才能有时间忙娶妻生子之事呢?”又兀自断了这个话头,说去了别处,“算了,不说他了。”她握住秋穗手,笑望着她,“既五郎有眼无珠,不识货,没这个福气留你在身边,那我便好好的给你择一门亲事,到时再给你多添些嫁妆,定叫你比春禾出嫁时还风光。”老夫人笑着拍她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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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秋穗就知道,一旦她在五老爷那儿没了用处,老太太必然会盘算着也给她说门像春禾那样的亲事。老太太想留她一直在府上的心思,怕是阖院上下,没人看不出来的。
但秋穗还是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打算,见果然到了这一步后,秋穗便起身,在老太太腿边跪了下来。
只是她才跪下,庄嬷嬷便不知从哪儿走了出来,弯腰请示着老太太说:“时辰不早了,您老人家若是再不去午睡,怕是就难再入睡了。若午间不休息,您今儿一下午怕都会没精神。”
老太太便也说:“是啊,为了五郎的事,瞧我都愁昏头了。”她看向秋穗,又亲去伸手将她扶起,语重心长道,“你也先回屋歇着去,万不要自责,五郎的事,实在怪不上你。”
秋穗心中明白,老太太是一早就看出了她有想赎身回家的心思的。只是她老人家一直都想留她,不愿放她走。所以方才说到要给她择亲之事时,见她突然跪下来,似有话说,庄嬷嬷便及时出来打断了她的话。秋穗无奈,心下也琢磨着此事怕是不能冒进,所以便暂时按捺了下来。
老太太被庄嬷嬷扶着进内寝去休息了,秋穗便从上房退了出去。才回后屋,便见几天都不怎么敢出门的香珺突然一脸笑靥的挡在她面前。
秋穗知道她得意的原因,也并不理会,只是如寻常一样同她寒暄:“你身子好些了没?”香珺大半夜被从修竹园赶回来,自觉没了脸,便一直称病躲在屋内。
原只是寻常的问候,但这样的话听在香珺耳中,便就成了挑衅。香珺觉得,秋穗故意问她病好没好,就是在嘲讽她装病,更是嘲讽她被五老爷赶回来这件事。
“你如今不也是这样?又何必还来说嘴我。”香珺正值妙龄,在如今这个世道,她十六岁的年纪,正是鲜花开盛的好年华,再加上她容颜妩媚,身形婀娜,又颇得老太太喜欢,所以时常有些目中无人。
香珺的目标很明确,她想做这府上的姨娘,最好是能做五老爷的房里人。
所以被五老爷连夜赶了出来,这让她觉得受了奇耻大辱。
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秋穗也懒得与她多费口舌。即便见她说话带刺又难听,秋穗也丝毫不在意,只说:“看妹妹如此中气十足的样子,想来是病好了。既好了,便去上房伺候吧。”说罢,秋穗越身而过,施施然离开。
香珺咬牙切齿,狠狠冲她背影呸了声,口中还不停念叨着:“什么东西!清高什么,不也同样被赶回来了么,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大小姐呢。”
秋穗觉得她和香珺定是上辈子就结了仇,否则的话,这辈子二人又无什么过节,她一向客气待人,自信是不曾得罪过她的,怎生整个闲安堂内的仆妇婢女,她和别的都能相处融洽,却偏偏香珺处处针对她呢?